很多读者想到邢夫人,就会想到她做的那几件上不了台面的事:跑腿给老公说媒,遭婆婆批评“贤惠太过”;给儿媳难堪,把“霸王似的”凤姐气得抹眼泪;封了绣春囊给妯娌王夫人,很有点挑衅意味;斥责迎春不争气,话里话外剑指偏心的婆婆;当然,她还有个不靠谱的陪房,在抄检大观园时,这个陪房不知进退,挨了探春一巴掌,是全书最爽情节之一。

但和作者同一时代的脂砚斋,却赞她有“世家夫人”的风范;而学者欧丽娟也曾替邢夫人发声,说她行事做人“合乎礼法”。

那么问题来了,脂砚斋和欧丽娟为什么和读者分歧会这么大?他们为什么要赞扬在贾府舆论中拥有“尴尬”人设的邢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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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夫人出身不高。不然堂弟邢忠不会带着妻女到贾府求救济;小弟邢德全也不会老大不小还未娶妻;大妹妹所嫁非人;小妹妹剩在家里。但凡高一点,兄弟姊妹的婚配不会糟成这样。

邢夫人的娘家,具体是个什么情形,作者没有说明。但不外乎以下几种:或是没落的家族,就像贾珍口中的“世袭的穷官”,没有上面给的银子,就过不了年;或是秦业这样宦囊羞涩的边缘小官,凑二十四两银子作见面礼,都显出艰难;或是小康人家,就像尤氏娘家,仅衣食丰足,谈不上权势二字。

但家中遭逢巨变、父母俱亡一定是有过的,作为长女的邢夫人用柔弱肩膀撑起家中事务的同时,也掌握了家中的经济命脉,并以此作跳板,为自己找到一个看上去很光鲜的终身依靠——嫁给贾家长子。

你从中隐隐看到一个争强好胜的女孩,不信命运之邪要改变处境的拼劲;同时,又用全部家私当嫁妆,可以窥见她初嫁豪门时的唯恐被人看低了的紧张和惶恐。

依照贾赦的运作能量,显然完全可以照顾一下大妹妹的夫家,给小妹妹找一个像样的婆家,甚至给邢忠、邢德全安排一个好工作。

赵姨娘就是这么做的,赵姨娘做姨娘的全部动力好像就是要找到更多帮手振兴赵家。邢夫人不,不是她的兄弟姊妹不需要照顾,而是她生来就有一股犟脾气。她不肯落下让婆家照管娘家的嫌疑,让人“笑话议论”。

2

贾母、王夫人和凤姐这三位都来自豪门贵府。尽管邢夫人使出浑身解数,那点嫁妆仍不能和她们相比,更不要提她们背后雄厚的人脉力量。她们的老公不敢轻视她们。尽管性格各异,她们的审美情趣甚至一个玩笑戳中的笑点却惊人地一致。

她们并不故步自封,也接纳外来的空气。比如岫烟,凤姐就格外照顾,不光因为她是邢夫人的亲戚,更是因为,岫烟面对繁华表现出的淡然姿态让凤姐喜欢;刘姥姥更不用说了,刘姥姥乡间人那特有的淳朴和厚道、亲和和机变不由人不敬重。

而邢夫人显然用力过猛,她浑身紧绷,总是呈现一种防御姿势。她是要活成山头的人,不肯俯就他人。贾府人就不知怎么和她相处,而邢夫人也宁愿独自呆在寂寞小院。

所以贾母的牌桌上,就没邢夫人的位置。邢夫人的生活经历和消费观承受不起输钱之后的剧烈心疼,又不能像贾环输了抢莺儿的钱那样没风度,为了不窘迫,不上牌桌是最好选择。

但也因此消息闭塞,凤姐知道贾母离开鸳鸯就吃不下饭,邢夫人就不知,贸然行动,招来贾母的不喜,陷入更大的尴尬境地。

荣国府真正看到钱的力量的女子,不过宝钗一人。宝钗懂得父死、家败、哥哥不争气的心酸,但宝钗并不攫取,而是退守,提前做好迎接颓败的准备。邢夫人也是如此,总是自己克俭。

如果可以穿越,或许宝钗和邢夫人因为懂得彼此的苦而成为好朋友。宝钗就会像抚慰孤单的林妹妹那样,来一场“金兰契互剖金兰语”,抚慰一下那个安全感极度匮乏的少女邢夫人。相信邢夫人会因此呈现出柔软的那一面,活得更舒展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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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一个苦命女孩嫁人的时候,大约都会如迎春那样幻想着靠婚姻改变一下坏运气,“我不信我自己的命那么苦”。结果却往往并不如意,因为她拿不出太多资源来迎合男人贪婪的胃口。

贾赦无疑贪财又好色,看重的或许是邢夫人带来的那一份家私,然后把邢夫人当成门面,红白喜事有个照应,根本谈不上琴瑟和谐、夫唱妇随。

依邢夫人的个性,一定也曾闹过,但,以她的身份,怎么闹得过一个视女性为玩物的老纨绔子弟?

贾母批评她公开为丈夫说媒,但贾母一样拿这个好色儿子没办法,她批评完邢夫人,转头就让邢夫人捎信,“(叫贾赦)只管万儿八千去买,我这里有的是银子”。

所以一味责怪邢夫人顶不住压力,为丈夫说媒,对邢夫人是很不公平的。尤其是对个性要强的邢夫人来说,这里面有多少痛苦需要遮掩,有多少坍塌需要重建,怕是只有她自己知道。

事实上,面对丈夫好色这个丑闻,即使拥有一份和丈夫旗鼓相当的事业的现代女明星们,不也只能在人前表示,“回家就好”“反正我家老公不吃亏”“证明我眼光不错”等言辞来安慰自己?我们又怎能苛求邢夫人,而不体谅、理解她的难处?

4

毋庸讳言,对王夫人和凤姐二套班子的管家局面,她是有想法的。原因有两方面:一是来自贾母的长期偏心(贾母自己不承认偏心。或许她在搞平衡,但贾府确实处处可见偏心,就连下一辈的贾环、贾兰都不同程度地深受其害。即使贾母做点表面文章,贾环也不会太怨愤,起烫瞎宝玉的眼睛的念头);一是来自下属的摇旗呐喊。因为邢夫人长期不受宠,跟她的奴才捞不着半点油水,一直撺掇她向王夫人、凤姐夺权。

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邢夫人遇到了正在开心看绣春囊的傻大姐,她要过来不看不打紧,一看“吓得连忙死劲攥住”,先嘱咐傻大姐不可告诉一人,也没交给身边人,脸上也“不形于色”,过后才封了给王夫人。面对绣春囊竟出现在女儿云集的大观园这个突发事件,可以说邢夫人处理得很有分寸。

假若她当即吵嚷起来,弄得合府皆知,其实是可以最大范围地打击王夫人和凤姐的,但那也会损伤到贾家女儿的清白名誉。

假若她封了给贾母看,结合上下文来看,当时她正生贾母的气,不忿为什么南安太妃来了,不安排迎春出来,冲动之下,她是可以这么做的。而贾母见了这个绣春囊,岂不是要气死?

但邢夫人没有,关键时刻,她想着的,还是维护贾府女儿的名誉,维护整个大家族的荣誉。那些说邢夫人用绣春囊向王夫人叫板的,可以想想,还有什么方法比邢夫人的更周全和隐秘?不吭声,任由大观园下层淫乱下去?是不是更不负责任?

邢夫人另有一件事也被诟病,就是当众给凤姐难堪。这两件事只能各打五十大板。凤姐确实只捡着高枝飞,没顾到邢夫人被冷落的心理。

而邢夫人完全可以柔化处理,把凤姐叫到无人处,询问原因。不过,邢夫人并没揪住不放,说了两句,转身走了,她其实还是有控制自己的不满,并未把事做绝。

这种被婆婆当众责备的难堪,那个时代,凡当媳妇的都可能受过。鸳鸯事件,贾母盛怒下,不也很严厉地责备过王夫人?凤姐接受不了,或许正可说明,邢夫人从未摆过正经婆婆的谱。

5

苦心经营,进入一个憧憬的世界,以为那就是我们的诗和远方,但发现其实又来到另一个修罗场。由于先天的禀赋和经历,邢夫人说的话、做的事,都不太符合这个修罗场的逻辑规则。

这不是邢夫人的错。邢夫人也曾周到地照顾初来的林妹妹,也曾送贾府凤凰宝玉玩意儿玩,但就像鲁迅先生笔下孤寂的孔乙己,是因为在大人世界里找不到一个可以沟通交流的人。

责备把自己弄得尴尬的邢夫人很容易,理解她很难。加缪有一句话是,我知道这世界我无处容身,只是,你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

是啊,我们没资格责备邢夫人。她并未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手上也没有沾满鲜血;陪房挨了巴掌,她也没站出来责怪哪一方,只“嗔怪”自家陪房多事。

她有种种不足,也有种种不得已。她不正像芸芸众生中的我们,在方寸天地间,辗转腾挪、左支右绌,却总显得捉襟见肘、举止失措?

我们理解了她,也就接纳了那个有很多缺点,却依然热爱世界的自我,然后才能在最破败的日子里,拥有处理事情的分寸感,不致被愤怒或嫉妒攻破了堡垒,做出让自己后悔终生的事情。

作者:樵髯,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