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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种方式可以让时空交错,让渺小对话伟大,应该就是去寻觅文化名人遗留在世间的一切,用这些来做一次文化的对话,从而唤醒那些留存在我们血脉中,却又容易被遗忘的文化记忆。

接下来我将沿着文化的动脉溯流而上,去到文化最为鼎盛的时代—北宋,去寻觅一些独特的文化记忆。我将要走近那个一仰一俯之间,便能吟唱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放词人,随性挥毫,便能写下天下第三行书寒食帖的书画家,面对人生的跌宕起伏,只不过是低吟浅唱出: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苏轼。

要了解苏轼,我们不得不回顾他跌宕起伏的一生。幼年饱读诗书(1036—1055),年少名声鹊起(1056—1057),为母守丧(1057—1059),任凤翔判(1059—1065),妻王弗卒(1065乙巳年),父卒于京师为父守丧(1067—1068),熙宁二年王安石变法苏轼上书神宗(1069),熙宁三年再上书言青苗法害民(1070年),任通判杭州遇朝云(1071—1074),任密州知州(1075—1076),亲率军民筑堤抗灾筑黄楼(1077—1078),命运的转折(1079)四十四岁,东坡的诞生(1079—1084)黄州突围,自九江至筠州,访苏辙。游庐山。七月,回舟当涂,过金陵,见王安石(1084),再次起任(1085—1094),再遭贬谪(1095—1097),北返卒于常州(1101)逝世终年66岁,谥号“文忠”。

我们去读苏轼的句子,完全不需要注解,因为苏轼写的就是生命的经历,真正的注解就在他的生命经历之中,那么有这样独特人生经历的苏轼,到底会写出怎样的诗词呢?

烟雨江南的温婉与大漠孤烟的豪放

饮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我们可以从这两首诗中看到,来自江南女性的柔和与温婉,与来自大漠男性的刚烈与豪放。似乎在苏轼的个性中,这两种个性重叠在一起,我想正是因为有了这种重叠,苏轼的生命才充满着弹性,也让苏轼的生命展现出多元的美。

也因为有多元个性的重叠,让我们每当读到苏轼的诗词时候,总觉得他离我们是如此的近,他不像诗仙李白那样,永远像游荡在山水之间的仙人让我们难以靠近,也不像杜甫几乎总是用一种触目惊心的笔触描写着现实生活的苦难,让我们读之总有一股莫名的心寒。

也正是因为有了多元个性的重叠,生命才不至于太过脆弱,也为他日后黄州的转变提供了一个弹性的空间。这种多元的个性也使他能扩大诗词的意境,从而写出独特的生命经验。我们再通过两首词。来了解苏轼这种可豪迈可深情的个性。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江城子是苏轼写给王弗的悼亡词。我们通读一遍江城子似乎没有一个难以理解的字眼。但这首江城子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却胜过任何一篇辞藻华丽,典故繁多,文辞优美的诔文。为什么呢?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已经给出了我们答案。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江城子正是一首这样以血书者的词,他完全是一种真情自然的流露,没有掺杂半点的做作,我们来看开篇第一句作者就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不思量,自难忘,这恐怕是最动人的情话了吧!也是情感到了深处,化成一种最动人的平淡。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写出了人类面对时空转换的一种无可奈何,透露出一种巨大的荒凉感,这恐怕就是人类最底层最普遍的情感价值。

有时候文学很矛盾,我们学习文学首先是学习文学的技巧,和华丽的词藻。但是真正能动人的却往往是没有掺杂半点技巧和华丽词藻的真情流露。有时候我们是不是太过于重视技的层面?从而使文学成了一种文字的技巧卖弄,而忽视了文学最本质的特点。文学本来就是用来书写人的生命经验,和传递人类最普遍的情感价值。

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 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寥寥几句将时空错乱,仿佛苏轼跳脱出了时空,直面历史的荒凉。就如蒋勋在解说这首词所说一样,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一切的人都会随着时间逝去,高贵的,卑贱的,正直的,卑劣的,总有一天都会被扫尽。

一切都会扫尽,那生命中还有什么悲痛不能释怀的呢?还有什么能值得你记恨的人?也许苏东坡面对川流不息滚滚东逝的长江,早已释怀了乌台诗案的悲痛。所以才会有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这样的句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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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在面对过往的坎坷和苦难只不过是呵呵一笑就过去了。与历史对话,窥见自己的渺小,也许是另一种对生命的豁达。

我想这种豁达不是像佛家的超脱,而是回到人间完成一次自我的修行。下面这两首词苏轼会让我们领略人类情感中最值得眷恋一种深情。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词是苏轼写给弟弟苏辙的,他们兄弟俩的情感放在当代,可以算得上是道德楷模了。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今天再也写不出如此动人的诗句?如果说文学是书写生命历程的艺术,那么要解释,为什么我们写不出这种诗句,那就非常明了了。

苏轼和苏辙,从小朝夕为伴,是庭院里整日嬉闹的同伴,也是书房中的同窗。而现代化和都市化的发展,我们可能早已没有了农业社会的庭院文化。我们不得不脱离乡土社会,阔别家乡,走向城市。兄弟之间可能早早分离,彼此都有自己的学业,玩伴,事业,相互间的交流与陪伴自然就少了,怎么还会有朝夕相处的生命经验呢?

即使童年时并没有分离,而现代化的及时通信,也已经让我们不再用笔墨纸砚来交流情感了。又如何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因为写不出,所以我们一直借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那为什么是这一句呢?我想可能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承载着人们千百年来,不变的夙愿。

也可以从这一点看出苏轼的词,是从个人真实的生命历程,扩大开来承载着人类的普遍情感。也怪不得千百年来,总有人为苏轼癫狂着迷。还有一首写给苏辙动人的诗词。也是苏轼在乌台诗案中,在那幽暗的牢狱之中,写下的绝命诗。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在生命走到尽头之时,苏轼对生命中所谓的权力财富政治没有任何的要求,只是希望能与自己眷恋的人平淡的生活,这恐怕是当代过度物质化最好的调冲剂了吧!

我们追求那么多过度化的物质,给我们带来过轻松和温暖吗?我想并没有吧。那不如趁着现在按下暂停键,带着你生命中最眷恋的人,去过一小会最平淡的日子。

还记得上面那首绝命诗吗?但是好像命运在和苏轼开玩笑。苏轼并没有死于乌台诗案而是被流放到黄州,他将在黄州完成蜕变。下面这两首诗,是苏轼在黄州完成蜕变最好的见证。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己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这时的苏轼该有多孤独啊!曾经那个名声鹊起汴京的少年,人人都想与他结交。可如今,作为政治犯的他没人敢接近,只有孤鸿相伴,这是多大的落差?假如换成我早已泣不成声。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时的苏轼还怀有多大的恨意啊?仿佛这偌大的人间早已容不了他。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读到这句时,我想那个怀有恨意的苏轼死了,苏东坡活过来了。

曾经拣尽寒枝不肯栖的苦闷与恨意!已化作了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从容豁达。苏轼在黄州完成了生命的蜕变。这种豁达,让那个容不下苏轼的人间,在以后可以容下更多失落的生命。

因为苏轼在黄州完成的《定风波》《赤壁赋》《念奴娇》《临江仙》这些文字。不知让多少失落的生命找寻到自我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就如余秋雨在《黄州突围》中写道。“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求告诉苦的大气,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

对呀!这时候的苏轼,不再是那个汴京城锋芒毕露的少年了,贬谪黄州让他有了一次与自我对话的可能,这时候的他无需再对别人察言观色。他在写给好朋友的信中也说到。“自喜渐不为人知”。

这句话是对自己生命的自信,更是一种自我生命价值的完成。生活中我们是不是忙于对别人察言观色从而使我们变得匆忙狼狈呢?

最后我们来看自提金山画像这首诗: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这是苏轼一生的总结,在面对时间和命运的磨难之后,苏轼心身早已疲倦,在他自己看来他一生值得回味的地方,便是黄州惠州儋州。这几个地方是他遭受所谓苦难的地方,但是正是因为这些所谓的苦难,让他回归了乡土社会,回归了对自我生命价值的寻找与完成,也回归到百姓的身边。而不是留在繁华之地,在对他人察言观色中迷失了自我,在忙于政治斗争中忽视了百姓。也逃离了一些所谓的是非判断,真正能够做到随性,豁达,从容。

在对话苏轼的过程中,给了我太多的感动和启示,对话苏轼是我一生要做的功课,我相信在不同年龄苏轼不同的句子和不同的经历会悄悄走进我的生命。但是我把今天的感悟大致分为三个方面。

第一,我认为真正的成熟需要一次黄州突围。苏轼一生最困顿的时刻,莫过于乌台诗案和被贬黄州。那些在乌台诗案中陷害苏轼的人,是想把苏轼淹没在黄州,从此文坛再没有他立足之位,或者是让他死在黄州,从此人间再没有苏轼。我想他们做到了后者。

在黄州苏轼是死了,可活过来一个东坡,苏轼在生命最失落的时候,却释放了几乎所有的生命力,从而完成生命的蜕变。从那个锋芒毕露的少年苏轼,转变为含蓄而又独特的中年东坡。

如果把生命的历程比作饮茶,少年的苏轼,就像第一杯茶,在炙热的环境中,散发出他几乎全部的香气,但是茶过于滚烫和苦涩。中年的东坡,则像第三杯茶,虽然没有了浓烈的芳香,但是不在滚烫与苦涩,而且饮过之后有一种甘甜在回荡,有一种更加醇厚和独特的回香。

在黄州苏轼真正不再对他人察言观色。而是在完成自我的过程,活出了一种独特的生命美学。因此我们在读苏轼黄州时期的诗文时就会感受到独特的豁达与从容,这种豁达与从容是回来做自己,完成自己生命的一种自信的表现。

这时候的苏轼,也真正不再向外界诉求告苦。而是与历史对话,与自然对话。在我们的人生中,一定会有困顿的时候,希望在那时我们能读读东坡在黄州写下的诗文,从而去开阔自己生命的视野,而不是在困顿中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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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在广袤的乡土社会汲取力量。苏轼为什么是在黄州完成生命的蜕变呢?我想黄州比起杭州和汴京有着广袤的乡土社会。乡土社会对中国古代文人和知识分子。仿佛有一种无限的接纳与宽容。

当外界对他们进行无情的污蔑与打压,似乎外界都容不下他们的时候。是乡土社会接纳了他们。在苏轼之前就有王维,柳宗元,似乎他们回归到乡土,回归到自然之后,几乎所有的文辞都变得异常的平静。

比如王维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样的诗句,柳宗元也有“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为什么回归到乡土之后,这些文人的文辞变得如此平静?我猜测,第一可能是乡土社会存在着自然山水,而当这些文人墨客遭受到侮辱,和排挤的时候,恐怕也只有山水敢去接纳包容他们。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包容,让他们的生命得以豁达。广袤的乡土社会, 承载着不同的生命,允许不同生命形式的存在,从而使他们认识到不同生命价值的存在。从而洗净了一些偏激,与狭隘视角,就如苏东坡,在狱中结识狱卒梁成,在黄州结识一些最朴实的农民,这些人都让他扩大了对生命的认知。

而今天的我们是不是在逃离乡土社会?甚至在破坏乡土社会的山水,诈取乡土社会仅有的剩余价值?我希望,如果可能的话最好不要再让乡土社会被迫物质化和现代化。这样也许会让乡土社会失去原有的包容,宽厚和广袤。请不要毁坏人类最后一片净土!

第三,透过乌台诗案窥见我们民族的性格。苏轼为什么会入狱呢?我想苏辙给出了最好的答案。“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也许正是因为苏轼的锋芒毕露,正是因为在苏轼面前,那些要陷害苏轼的人的文章太过于寒碜。所以他们的自卑与嫉妒促使他们一个个的都想糟蹋他,毁坏他。

以前我感到很奇怪,苏轼并没有罪,那为什么最后还会下狱呢?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国情。舆论和道德在我们民族中占据的地位恐怕很难用法律和理性来替代。

从苏东坡乌台诗案中我们就可以看出,一些所谓的君子,站在舆论和道德的制高点,以自己的自卑和嫉妒情绪化的判断去肆意的践踏他人的生命价值,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啊!难道我们不能自信一点吗?去欣赏不同生命价值的存在,在欣赏过程中学习,借鉴,难道不比糟蹋,打压,侮辱更好吗?

当然,我们在乌台诗案过程中也能看到,我们民族性格中光辉的一面。苏轼下狱,不知多少仁人志士,四处奔走营救苏轼,这是对苏轼的营救,也是对中国文化的营救,连在社会底层的狱卒梁成,也有对文化最起码的敬畏,中国文化史上正是有了这些正直,可爱的人,我们的文化才得以传承,而不是被中断。

作者:孙泽正,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