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6月14日，在美国盐湖城的德尔塔中心，迈克尔·乔丹“最后一投”穿过网心那一刻，时间似乎停止了。
乔丹踮着脚，右臂伸得直直的，手指朝向篮筐的方向。对，就那一瞬间，就那个姿态，自带大片的磅礴感，整个世界为之停顿——或者没停，至少也放缓了。
经历过的人，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当时在哪里，身旁有谁，你是如何见证的那一幕？
雷·阿伦2013年投进那记令圣安东尼奥人后来一想到就心碎的底角三分后，长达半年时间，不管他出现在什么场合，总会被各种各样的人拉着谈论那球。“名人，普通人，不管我走到哪儿，随便谁都想聊这个。”他这样说。
然后雷·阿伦吐露出一个真相：“不过，他们又从来不是真正在聊我投进了那球，永远都是在说他们当时在哪儿。”
比如他有个朋友在布鲁克林，2013年NBA总决赛G6当晚去参加一个家庭派对，因为嫌太吵就提前离开了，等这位朋友回到自己的公寓，刚好赶上雷·阿伦投那记三分，这位朋友的尖叫声足以吵醒整栋楼的人。
这就是体育运动中历史性时刻的无上价值，它为许许多多人的故事赋予了意义。如果没有雷·阿伦那记三分球，那些人可能根本不记得那一天有何特别。
所以1998年见证过乔丹“最后一投”的人，如今二十二个春秋过去，是否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前段时间热播的ESPN纪录片《The Last Dance》（最后一舞）的最后一集，自然也浓墨重彩地回顾了那一球。
乔丹在后场底线从犹他爵士队当家球星卡尔·马龙手中断球后，自己带到前场，芝加哥公牛队主教练菲尔·杰克逊在场边示意乔丹不要叫暂停。
《The Last Dance》里，采访者问乔丹的战友斯科蒂·皮蓬：“你回到前场时，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皮蓬乐着说：“闪开点。‘闪开点’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
另一位队友丹尼斯·罗德曼也在片子里说：“我啥都不用干，我所做的就是让自己站在那儿别动。我明白，我说‘他会投这个球的’，这球他特么不会传出去的。我不管是有约翰·帕克森（1993年NBA总决赛投进锁定冠军的制胜三分球）还是有特么史蒂夫·科尔（1997年NBA总决赛投进锁定冠军的制胜两分球）在，不会的，这回就是他的！”
乔丹在三分线外运着球，运到比赛时间剩10秒以内。爵士队坚持着此前的防守原则，只用布莱恩·拉塞尔单防乔丹。乔丹启动，突破，变向急停，拉塞尔滑倒。乔丹从容跳起，出手，球进。
这记“最后一投”让公牛队完成反超并最终锁定第六个NBA总冠军，它伴随着乔丹职业生涯的完美终结（尽管后来又复出两年）而成为篮球历史上最广为人知的经典时刻，无人不为之惊叹。
连续两年在总决赛输给公牛的爵士主帅杰里·斯隆说：“你不得不向他（乔丹）致敬，你所有哲学都可以扔到窗户外头去了。你可以包夹他，可以逼他走中路，但伟大球员总会投进伟大投篮。”
这记伟大球员的伟大投篮，在其他人的故事里是如何讲述的？
乔丹“最后一投”那天，他在北卡罗来纳大学的恩师迪恩·史密斯已经退休。史密斯教练是乔丹人生中最重要的几个人之一，在纯篮球领域内几乎等同于他的父亲。迪恩·史密斯平时不大爱看职业比赛，但如果有他北卡的孩子参加或者执教，他会乐意瞅两眼。
在乔丹抢断马龙并投进“最后一投”之前，先快速上篮将分差缩小到1分。那记上篮命中后，迪恩·史密斯就确信乔丹一定会试着完成一次重大防守，他说：“我就知道他会尝试背后偷袭他（马龙）。”
因此，乔丹断下马龙手里的球，史密斯教练一点都不惊讶。倒是最后一球爵士坚持不包夹乔丹，史密斯感到很意外，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乔丹就是为这种时刻而生的。
↑ 乔丹和他崇敬的迪恩·史密斯教练
乔丹“最后一投”那天，罗伊·威廉姆斯的身份是堪萨斯大学的男篮主教练，他在教练休息室里和助手还有球员一同观看那场NBA总决赛。
乔丹在北卡罗来纳上大学的时候，罗伊·威廉姆斯是迪恩·史密斯的徒弟兼助手，也是北卡教练组里头一个知道有乔丹这么一号球员存在的。乔丹大学期间，跟罗伊·威廉姆斯教练十分亲近。威廉姆斯教练后来也成为美国大学篮坛名帅，他离开2003年堪萨斯回母校执教，率领北卡三夺NCAA全美冠军。
1998年“最后一投”之前，乔丹上篮打进倒数第二球，罗伊·威廉姆斯不吃惊，然后，和恩师迪恩·史密斯一样，他也预料到乔丹会在防守端做点什么。当乔丹向马龙方向移动时，罗伊·威廉姆斯冲同事们大叫：“快看！快看！”
乔丹把球断下来，带到前场，罗伊·威廉姆斯说，爵士最好尽快包夹乔丹，要不然就完了，结果爵士并没有那么做。
乔丹出手投篮，罗伊·威廉姆斯记得很清楚，他投篮的手形，还有球出手之后的跟随动作，都妙到毫巅。乔丹右手高举，罗伊·威廉姆斯心想，球完全就是按照他想要的方式钻进篮筐的。
罗伊·威廉姆斯转过身，告诉他的球员们：刚刚看到的，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伟大的篮球表演。
↑ 乔丹和罗伊·威廉姆斯教练
乔丹“最后一投”那天，巴兹·皮特森和妻子在家看球。皮特森是乔丹大学时代的队友、室友和最好的朋友。
1998年NBA总决赛G6，皮蓬背伤严重，公牛比分落后，皮特森的妻子说“他们会输”，皮特森却说“别这么肯定”。乔丹上篮把分差缩小到1分，皮特森又告诉妻子：“迈克尔还会有一个好球。”
爵士队进攻，皮特森坚信自己能追踪到乔丹的想法——乔丹会知道爵士要把球攻给马龙——类似的情形，皮特森见过太多次乔丹去“打游击”，迪恩·史密斯以前总鼓励他这么做，所以皮特森完全肯定，乔丹会去防马龙。
果然，乔丹断球成功，来到前场，皮特森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下一个球会怎样，他闭上眼睛都能想到。
↑ 北卡罗莱纳大学男篮当年名册，底排居中22号是巴兹·皮特森
乔丹“最后一投”那天，哈维斯特·利罗伊·史密斯在加州托伦斯的家中观看比赛。
这位老兄有点意思，他是乔丹著名的“高二落选校篮球队”故事中的配角。在兰尼高中，乔丹早就是比利罗伊·史密斯更好的球员，但因为利罗伊·史密斯有将近2米的身高，他出现在校队名单中，而乔丹被裁了，那是乔丹当时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天。
1998年NBA总决赛G6，利罗伊·史密斯坚信公牛会赢。差不多十天前，利罗伊·史密斯还跟朋友争论这个。朋友觉得这会是属于犹他爵士的一个赛季，利罗伊·史密斯却说：不，只要乔丹还在打球，就永远不会有属于犹他爵士的一个赛季；公牛能对付马龙，可爵士没人能防住乔丹，特别是第四节没人能防住。
利罗伊·史密斯看到最后一球爵士只用布莱恩·拉塞尔一人防守乔丹，当即就说：“这次他会走右边，然后向左拔起投篮。一年前是反的，他走左边，然后往右一回再出手。拉塞尔根本不可能赢。”
↑ 身穿兰尼高中球衣的乔丹和利罗伊·史密斯
乔丹“最后一投”那天，查克·戴利到奥兰多一家著名的俱乐部打高尔夫球。
戴利是20世纪80年代底特律活塞“坏小子军团”的主帅，乔丹率领公牛与活塞苦战的那些年，所谓“乔丹规则”正是在戴利手底下诞生。后来戴利出任1992年那支美国男篮“梦之队”的主教练，在征战巴塞罗那奥运会期间与乔丹私交极好，将帅两人几乎天天一起打高尔夫。
1998年，戴利已经离开底特律，正执教奥兰多魔术队。NBA总决赛G6当天，戴利在那家俱乐部里遇到一个名叫约翰·米切尔的熟人，米切尔过去也经常和乔丹一起打高尔夫。
两人聊了聊当晚的比赛，米切尔告诉戴利，他感觉很不妙，“我想芝加哥在那儿会遇到麻烦。我觉得兆头不是很好，那是个很难赢球的地方。”
戴利却说：“算了吧。最后比分会很接近，然后剩20秒左右，球会在迈克尔手里，他把球带到前场，眼睛看着表，等到剩几秒钟的时候，他拔起跳投命中。公牛将取胜，传奇将流传。这就是他，这就是他干的事情。”
如你所知，当晚比赛的剧情几乎完全按照戴利设计的脚本来推进。第二天米切尔给戴利打电话，说：“你入错了行啊，你应该去当预言家。”
↑ 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期间，乔丹和戴利（右二）几乎天天一起打高尔夫
了解乔丹的人，总有这样那样的感觉，这样那样的判断，这样那样的预言。
不是他们神奇，而是乔丹终其篮球生涯，不断在他们心中构筑起这样的信任。
他们知道乔丹能做到，能把球抢回来，能把球投进去，能赢。
他们就是知道。
你呢？你当时“就是知道”吗？勒布朗·詹姆斯和斯蒂芬·库里呢？他们当时“就是知道”吗？
很难通过公开资料找出詹姆斯和库里在乔丹1998年命中“最后一投”时分别在哪里、身旁都有谁。他们当时一个13岁，一个才10岁，应该都在某处的电视机前看比赛。
库里后来于2018年透露，他当时莫名喜爱爵士队负责主防乔丹的球员布莱恩·拉塞尔，所以当乔丹晃倒拉塞尔投进那球时，10岁的库里感到很受伤。他还顺嘴一说：“不过他（乔丹）肯定推人了。”这句话一时成为很多新闻标题。
我不清楚当时的他们，我只能想起当时的自己。
1998年我满15岁，刚过完生日一个星期，在念高一。美国的6月14号晚上就是我们的15号上午，要上课，没法看完整的一场球，但我和小伙伴们心里都牵挂着，想知道公牛赢了没。
中午放学，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往校门外冲。学校是在一条长长的大坡顶上，而隔壁班有位平时一块儿打球的小伙伴，家就住在大坡底下。我们玩命往他家跑，究竟赶上了几分钟早就记不得了，但我们确实从那不大的电视屏幕上，看到了乔丹加速、急停、跳起、投进，心满意足。
我不确定自己当时是否“就是知道”乔丹能赢。似乎在我们那个年代，没人相信乔丹会输。他也果然没输。
看完球从小伙伴家出来，我兴高采烈地回家吃饭，路上碰到我爸。我大声冲我爸喊：“乔丹赢了！”我爸嘴里说着“做好事”（湖南方言口头禅，表示没什么了不起），脸上却分明跟我一样喜悦。
那应该是1998整个年份，我到现在依然记得住的唯一的生活画面。
那年夏天晚些时候，美国的赌城拉斯维加斯有一个乔丹梦幻篮球训练营在举办。
训练营为每人准备了一本小册子，打开它，左右两页各有一张照片。
左边，是1982年NCAA全美决赛，19岁的乔丹跳投绝杀乔治城大学，北卡罗来纳大学赢得校史上首座全美冠军奖杯。
右边，则是35岁乔丹的“最后一投”。
两张照片下方各有两个英文单词，左页写着“Some Things”，右页写着“Never Chan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