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将一切袒露在众人面前

双手抱膝,雪白的后背完全地暴露在无影灯下,我等着麻醉针贯穿后背脊柱的瞬间。

但我心是欢喜的。我腹中孩儿即将与我见面,即使此刻我承受着前所未有的疼痛和羞耻。

是的,羞耻。

我的下身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手术室众多医生和护士面前,我的上身后背完全袒露——但在新的生命面前,这一切都微不足道。

一切的事情就从一只迷路的精子和一枚离家出走的卵子的艳遇开始。怀孕,绝对是具有高度社交绩效的话题。忽然之间,我原本一片漫漶的人际网络变得清晰起来,周围亲友热情澎湃地提供各种孕妇须知、止吐妙方等,不仅倾诉自己可歌可泣的“中奖”经验,更口传他人之怀胎血泪史。

怀胎九月,我方知,女人怀孕简直如同上战场,有人像背了一只桶行军,见到能动的就想吃,有人仿若怀了一艘船,头晕呕吐每一天。这些日子以来,痛苦和欢欣都如此尖锐,我惊奇在它们之间区别竟是这样的少。每当我为你受苦的时候,总觉得那十字架是那样轻省,于是我忽然了解了我对你的爱和期待。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我的肚子里有个“人”住着了

后背突然一阵刺痛,我知道麻醉针已刺入,一分、两分……五分钟过去了,然而我仍然生龙活虎。医生麻利地拿着酒精棉为我下身做着消毒工作,而我反应灵敏地张开双腿配合着她。

“不行,她的腿还很灵活,麻醉要再加大剂量。”她的声音突然划破了空气的寂静。

“已经推到4.5了。”头顶传来麻醉师无奈的声音。

腹部突然传来剧痛,痛得两条腿颠了起来。

“按住她,别让她动。”

一时手术室忙碌了起来。

主刀医生心无旁骛地切割着我那养了近一年厚厚的肚皮,其中一人按住我的腿,另一个医生一直跟我聊天,企图转移我的注意力;麻醉师观察着我的状态,时不时为我擦汗。

任凭锋利的刀切割着皮肤。这种游走在身体各个细胞的揪心疼痛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大脑,一度让我昏厥,难以呼吸。

我必须想点其他事情,不然我相信这痛会在我心里被越放越大。

突然想起一次去做B超,按耐不住好奇,心血来潮随口问了一句:“我该买粉色衣服还是蓝色的?”我以为医生会用高度的“修辞学”技巧性地回避我这个问题,因为墙上贴着鲜明的几个大字:禁止鉴定胎儿性别。

“蓝色的”。医生轻描淡写地说。

男孩。我有点惊喜,因为印证了我的直觉。脑海里总是浮升出一个小男孩穿着小绅士服的影像。我的肚子里确实有个“人”住着了,一切都是真的。我的孩子,在所有人里,我有权利成为第一个爱你的人。他们必须看见你,了解你,认识你而后决定是否爱,但我不需要。你的笑貌在我的梦里翱翔,具体而又真实。我爱你没有什么可夸耀的,事实上没有人能忍得住对孩子的爱情。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为你,孩子,我会去胜过它们的

一直以为我一定是自然生产。虽然怕痛,也被很多人告知这分娩如何如何令人痛不欲生,但我想这痛仍在人的承受范围之内,否则人的繁衍如何生生不息呢。

然后无数次想象你通过那一条黑暗、狭仄的信道,撑红着脸爬出来,与这个世界会面——这对我与你都是惊天动地的。母子缘分与生命是这么难得,必须以巨大的痛来激活、铭记。有了你我开始变得坚韧而勇敢。我竟然可以面对着冰冷的死亡而无惧于它的毒钩,我正视着生产的苦难而仍觉自然。为你,孩子,我会去胜过它们。

我的思绪开始游离、涣散,眼睛盯着头顶的无影灯而没有聚焦点。麻醉师立刻为我戴上氧气罩,我靠它艰难地、大口呼吸着。痛已经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唯有用满脸的汗水来对抗这种不彻底的麻醉。

想到贫困年代,生产真是玩命的事,谁也无法保证母子安然度过。胎儿臀位我这状态,在古代应该是难产吧。即使到了现代,医学力量监控整个孕期、产程,谁又能绝对保证母子一定能平安呢?

我想象你的爸爸,必定也等得很焦急吧。会不会满心欢喜的他等着拥抱妻子、孩子,结果被告知母子都没有挺过来呢?我知道我过于悲观了,唯有双手合十祈祷着你平安、健康地到来。不过,我的孩子,当你渐渐认识你的父亲,你会惊奇于自己的幸运,他诚实而高贵,他亲切而善良。慢慢地你也会发现你的父母相爱得有多么深。经过这样多年,他们的爱仍然像林间的松风,清馨而又新鲜。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妈妈牵着你,无需挣扎

腹部能清楚地感受到医生的搅动。她用力地要将你挖出来,那一阵阵的拨弄,正如跟我聊天的那个医生所说:“即使你麻醉了,但你还是能清楚地感受到你的肉被切开、翻转……你清楚地感受到医生的每个动作,但你不会感到痛。”

躺在手术台上,缓慢睁开眼睛,无影灯下,我双手握拳,拼尽力气等待着你降临。我对他说:孩子,想象我们躺在夏日暖暖的海洋里,妈妈牵着你,无需挣扎,让海水轻轻摇晃我们的身体,如同你在我身体里的羊水内。

很慢,很慢,很慢,慢到我以为时间停滞了。手臂上插着营养输液针,营养液袋似乎快见底,你尚未出世。

突然,啼哭。“哇——”这声有力的哭声拉回我的意识,彻底惊醒我所有的细胞,窜入我外耳道、耳咽管,来回撞击、振荡,形成箭——是婴儿没错,不在远处,近在咫尺——这箭完完全全射中我的心。眼泪,顿时喷涌而出。喜极而泣,我难以自抑。

我像走过长长的九个世纪,终于迎来了你。宇宙好像重新亮堂了起来,星子们也开始窃窃私语。

“16:02分,产下一个3.45千克的男婴。看着挺肥硕的啊!”手术台那头传来医生的宣告。

自得知怀有身孕,从最初的不安,焦虑到后来的期待,这9个多月的日子,一天天地你在肚子里长大。此刻的惊喜彻底瓦解内心所有的不适和苦痛,你的降临,即使付上我的所有,都是值得的。

医生抱着擦干净的宝宝靠近我:“看清楚,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声音沙哑得不似自己。

然后医生将你的头,轻轻地碰了我的脸颊。那温热的一触,令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当被推出手术室时看到他,你的父亲,我轻轻问了一句:“看到宝宝了吗?”他没有回答,在嘈杂的手术室外,他俯身在我额头用力一吻,脸颊上有一滴温热的液体顺势滑下,他亦是哭了。

在那一天,我躺在手术台上,以“母亲”的眼光回顾了周遭的世界,及自己的人生。无影灯下,我的向死,你的降生。从此我们的生死,便在同一片砖瓦下。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