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眼》出品
文| 吕银玲 编辑| 刘培
核心提示:
1 根据部分已判决地区涉案金额推算,阿斯利康全国多地套取的医保资金规模至少有几千万。目前主要由员工个人和团队承担退赔责任,采用上下连带、平级按份的连带赔偿方式,多个涉案员工家庭表示无力偿付。
2 国家医保局、公安部与阿斯利康中国对此展开过多次沟通谈判,也曾有多名涉案员工、家属和律师向阿斯利康提出由公司出面解决问题,但后者始终态度坚决地拒绝赔付医保资金。
3 此前涉医保诈骗的阿斯利康员工已经判刑百余人。据《风暴眼》不完全统计,目前公司总监级别以上中高层被调查的共9人,罪名包括医保诈骗、公民信息收集、走私,波及阿斯利康外的知名企业3家。
4 调查风波下,曾有阿斯利康履历的员工,从被视为“医药黄埔军校”走出来的优秀人才,一时间变成“业界毒瘤”一般,被多家医药外企拉黑。
5 医保诈骗仅有个人犯罪,没有规定单位犯罪,在实践中较难由公司承担赔付责任。有律师表示,近期以走私犯罪刑事立案,则包括单位犯罪,这意味着理论上是可以追究阿斯利康公司单位犯罪责任的。
和十年前震惊中外的葛兰素史克“商业贿赂”案不同,阿斯利康案,可以说是英国医药公司在中国业务纠葛最复杂的一次调查事件。
近日,随着殷敏、王磊等阿斯利康前任、现任高层陆续被调查,发生在中国的一系列案件,事态影响进一步外扩,甚至在全球发酵。阿斯利康股价大跌,市值蒸发超140亿美元,这家明星药企的业绩不确定性似乎越来越大。
在重重压力下,一向“沉默”的阿斯利康总部——位于英国的阿斯利康全球召开了投资人沟通会。11月6日,阿斯利康全球相关人员称,“中国区相关调查仅针对个人,不涉及公司层面”。同时指出,阿斯利康全球执行副总裁、国际业务及中国区总裁王磊等高管涉案原因与此前的医保诈骗事件无关,主要涉及药品进口与数据问题。
阿斯利康对王磊涉案原因的公布,终止了外界对阿斯利康公司层面涉嫌医保诈骗的猜想。但人们依然关注的是,3年多过去了,最初的骗保案捅出的上千万医保资金窟窿,究竟如何堵上?《风暴眼》从多位涉案员工家属处了解到,国家医保局、公安部与阿斯利康中国对此展开过多次沟通谈判,但后者始终态度坚决地拒绝赔付医保资金。
上百名员工涉案,阿斯利康公司层面是否应该承担赔付责任?为什么其英国总部始终保持“隔岸观火”的姿态?收入占比高达13%的中国市场,是否面临动荡?围绕在阿斯利康身上的不确定性风险进一步加大。
01 “数千万医保资金流向公司,却由个人赔付”
11月初,在阿斯利康南区销售总监左颖全被判刑的两个月后,其名下自住房被司法冻结,面临法拍。
在左颖全的妻子孙女士看来,这个结果无法接受。因为无力缴纳退赔金,一家人的自住房被法拍,“如果真的挣了那么多钱,或者拿了医保基金的钱,我活该赔钱。”
孙女士口中的“退赔金”,是指阿斯利康深圳地区药代通过基因检测结果造假销售药品泰瑞沙,从而套取的医保基金。左颖全面临的不只是11年半的刑狱,还包括退还团队涉案资金。在二审判决中,法院最终认定他涉案344万元,在团队药代退赔部分后,需要他连带退赔近300万元并处20万罚金。
孙女士感到不平,在各平台发布文章,强调自己一家不应该为这件事付出倾家荡产的代价。“房贷还没有还完,一家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对《风暴眼》表示,一旦房子被法拍,2个十几岁的孩子、3个老人和自己就没有家了。
《风暴眼》从左颖全案判决书看到,阿斯利康南区深圳销售团队需要共同赔付涉案344万元,十余名医药代表和组长需要在143万元限额内承担连带赔付责任,其中最多的赔付限额在50万元。
不过,在案件侦查阶段,医药代表和组长共同退赃仅有44万元,此后便再无退赔动作,这些人中,仅有两人完成了全额退赃。在主动退赃和积极指认上级的情况下,涉案一线代表纷纷被认定为从犯,获得从轻处罚,大多判处缓刑。
于是,剩余的300万元退赔责任便全部落到了左颖全身上。
“这种上下连带、平级按份的分配方式,是目前司法实务中的主流做法。这是因为平级员工之间一般不存在共同犯罪的意思联络,而经理或总监对医药代表有工作安排和绩效考核。”浙江允道律师事务所律师叶斌对《风暴眼》表示,“药代如果没有足额退赔,是有可能被强制执行的。”
福州区域也采取同样的连带赔偿方式——药代、地区经理、大区经理和总监,共同承担连带赔偿责任,一般地区经理以上级别被认定为主犯,级别越高赔偿责任也越大。今年6月的判决书显示,福建闽北大区经理康玉玲团队须退赔598万元,截至当时,其下属药代仅完成了其中389.7万的退赔。
在同一起案件中,康玉玲的下属,阿斯利康闽北大区LC2团队地区经理刁留印被判处在229万元限额内承担共同退赔责任。刁留印家属告诉《风暴眼》,团队中共8名医药代表,他们退赔后,还剩下79万元没有退赔,这部分就需要由刁留印个人来承担,加上法院判处的20万罚金,一共接近100万元。
上百万的退赔金,对于在中国市场长年收入超50亿美元的阿斯利康而言,可能数目不大,但对于员工个人而言,却是沉重的担子。
目前,刁留印不服一审判决,仍在上诉。刁留印家属表示,“如果二审维持原判,账户很可能被冻结,我们没有钱可冻结了,到时候我们会一直申诉。”
除了已判决案件部分资金尚未归位,目前仍有多起案件尚在调查和审理阶段,没有最终结果。
江西大区经理王刚已经在押一年多,案件目前仍未判决。他的妻子张女士告诉《风暴眼》,目前还不清楚要退赔多少钱,但是自从王刚被带走后,家里的资产一度被冻结,一家人的生活也因此陷入困境。
王刚的父母都是农民,没有养老金,母亲患有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父亲曾重度烧伤,都常要往医院跑。张女士一个人面对家里的所有经济开支,还要兼顾两个孩子上学,以及按时还贷款。
多名阿斯利康涉案员工认为,泰瑞沙卖出一盒,药代仅能拿到3%的提成,大约460元,而公司才是真正收取患者药费和医保资金的主体。
据了解,阿斯利康的明星产品泰瑞沙单价昂贵,在2018年10月被纳入国家医保后,价格从原来的5.1万元降至1.53万元。医保报销后,患者自付5000多元。这相当于,通过造假基因检测报告,阿斯利康医药代表每多销售一盒泰瑞沙产品,公司就能收到上万元医保资金。
虽然目前并没有确凿数据披露,阿斯利康借助泰瑞沙虹吸的财富中,究竟有多少是套取医保资金而来,但《风暴眼》从部分已知涉案资金的地区推算,其全国多地套取的医保资金规模至少有几千万。
从目前的判决情况来看,退赔责任并未牵涉到公司,主要是由员工个人和团队承担。
“公司退赔医保损失很容易做到,而员工并没有直接从医保基金中获利,即使被追究刑事责任,退赔也是很难的。”较早参与阿斯利康深圳骗保案辩护的律师,广东法制盛邦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李修蛟律师对《风暴眼》表示,“从‘获利’的角度讲,这样的赔付方式是不对等的。”
02 余波外延:有人新offer突然被鸽,有公司股价闪崩
风波震荡后的涟漪还在扩大,不少已经离职的员工职业生涯也受到巨大影响。
阿斯利康的员工,从被认为是“医药黄埔军校”走出来的优秀人才,一时间变成同行避之唯恐不及的“业界毒瘤”。
从事医药行业20余年、网名为“老姚医药笔记”的业内人士对《风暴眼》表示,阿斯利康在医药人的印象中一直和“福利好、激进、门槛高,压力大、黄埔军校”这些名词联系起来。“它虽然不是最早进入国内的医药外企,但最近十几年已经成了医药圈人才基地,对于医药新人来说,阿斯利康是一个非常受欢迎的公司平台。”他说。
不过,受2021年骗保案影响,阿斯利康在业内风评很快发生变化。尤其是在近期的调查风波下,阿斯利康的风评更是急剧下降,成了行业风险因子,让相关企业无不风声鹤唳。
社交平台上充斥着阿斯利康员工被行业“封杀”的消息。多位网友爆料称阿斯利康履历背景的员工被多家医药外企拉黑,去年或许还只针对“双沙”(易瑞沙+泰瑞沙)背景的人员,或者肿瘤线医药代表。但最近,针对阿斯利康员工的封杀变得更为严格,凡是5年内有阿斯利康工作经历都可能被波及,有些非肿瘤线的员工甚至实习生也同样可能被拒之门外。
老姚对《风暴眼》证实了这一消息,他做医药行业技能辅导,认识一些不少来自阿斯利康的学员,不时聊起相关情况。他表示,目前从市场的反馈来看,确实有很多公司的HR或老板有这样的要求,在微信群或口头都传递阿斯利康肿瘤线代表不予录取的通知,还有部分公司要求只要是阿斯利康集团的,都不会作为优先考虑对象。
一名2019-2021年在阿斯利康工作过的员工刚刚经历了一场新“offer”突然被“鸽”的过程。她告诉《风暴眼》,刚被上一家公司裁员,原本能无缝衔接,拿到一个心仪的外企offer,没想到正在这时,王磊被调查的消息传出,意向公司的HR也直接跟她讲明了顾虑,表示无法发放offer。
她有些不理解,“我在阿斯利康做的还是普药,并不是肿瘤线,那时候疫情刚开始,我几乎都是居家办公,也很少去公司,就因为王磊出事,就被一刀切了。”
同行对此的忧虑似乎显得有些过激,但也能反映阿斯利康的长线影响之剧烈。针对阿斯利康的调查耗时3年多,随着这些阿斯利康高管在业内流动,他们后续入职的企业,或曾经合作的公司——诺华、百济神州、睿昂基因等,都已经或多或少地被波及。
例如10月25日,已经从阿斯利康离职快3年的肿瘤事业部负责人殷敏,在百济神州大中华区首席商务官任上被带走调查,就给这家公司带来不小的影响。不仅高管的工作因调查停滞,而且引发业内猜测,还导致百济神州股价闪崩和跌停。
据《风暴眼》不完全统计,自阿斯利康骗保案暴发以来,公司总监级别以上中高层失联的共9人,罪名包括医保诈骗、公民信息收集、走私,波及阿斯利康外的知名企业3家。
不过,在合规性上,外企相对做得比较规范,阿斯利康中国的薪酬结构也规避了行业通病的 “带金销售”。《风暴眼》拿到一份阿斯利康在押人员传出的手书显示,公司管理层是年薪制,80%是固定工资,20%绩效奖金。绩效中包括团队流动率、财务表现、合规分数和年度业绩等指标。其中合规分数有一票否决权,如果团队合规不达标就没有晋级资格,收入也会直接降档。“所以越到公司上层,合规看得越重,关系着身家前程。”在押人员写道。
这似乎并未阻止目前阿斯利康被调查事件的发生,老姚对《风暴眼》表示,“业内稍微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哪些行为是违法的,这次事情牵涉面这么广,我觉得不可能是个人行为,虽然阿斯利康的合规要求在业内出名的严格,但是显然没有发挥作用。”
03 博弈聚焦点:公司是否应该承担责任?
尽管阿斯利康案对行业产生的余震,已经超出个案影响范围,但自始至终,阿斯利康全球似乎都态度十分坚决地置身事外。
案件侦办之初,2021年12月27日,国家医保局和公安部联合约谈阿斯利康中国时,公司表现出积极协助调查的态度,及时处分了涉案员工。但此后,各方之间却维持着微妙的博弈,而王磊则成了中方与英国总部之间最关键的协商桥梁。
一名涉案医药代表表示,案件爆发之初,阿斯利康曾派人出面试图帮员工打官司,但后来忽然全部撤出了。“如果公司层面去处理,公司就可能要面临处罚。阿斯利康不愿意承担,后来就变成底下人去承担了。”
这些医药代表认为自己对医保资金并没有主观占有目的,只是拿工资和提成,而真正收取了药费的公司,始终隐藏在幕后。他们希望王磊出面,但这一层级的员工很难联系到公司总裁。
李修蛟在代理案件过程中,曾通过阿斯利康公司律师提交书面建议,希望公司积极退赔,以争取获得行政处罚和解,但最终未得到公司的回应。
为了摆脱当前的困境,左颖全的妻子孙女士在今年9月给王磊写了封信,称自己债台高筑,深感无助,希望公司提供经济支持赔偿深圳市医保基金的损失,只得到一句“知道了”。
某中层家属被家庭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时,也曾给王磊写过一封信,希望他出面解决问题。王磊虽然始终表态这是个人的事情,跟公司没有关系,但同意替这名中层向阿斯利康总部贷款十几万元作为人道主义援助。但最终事与愿违,英国总部没有通过这一申请。此时家属才意识到,在整件事里,阿斯利康全球置身事外的态度异常坚决。
最终,还是王磊等高管以及阿斯利康部分同事一起,凑了几万元作为援助资金,才暂时缓解涉案员工家属的困境。
在上百名员工因为医保诈骗入狱后,医药公司是否需要承担法律责任?对于公司态度,《风暴眼》致电阿斯利康中国公关人员,电话未接通。
北京盈科(上海)律师事务所权益高级合伙人邵颖芳对《风暴眼》表示,目前的医保类诈骗罪一般会涉及到医疗机构和参保人员,其依据的也是医保定点服务协议和参保人参保的相关规定,而药企往往不是这两个协议的主体。诈骗罪又都是个人犯罪,没有单位犯罪,所以实践中都是由药企中具体个人去承担刑事责任。
她建议,医药企业在这类案件中承担的责任,可以在企业和医保部门签订的相关采购协议中作出明确,比如有关弄虚作假应当承担的违约责任,依此去追究药企责任,以杜绝类似事件发生。
围绕“钱袋子”的拉扯和博弈,到今年发生了转折。从下半年开始,阿斯利康相关案件的重心转移到个人信息收集和走私问题上。虽然同时,王磊仍在疲于应对来自公司员工家属的一封封求助信件。
9月底,接到《风暴眼》电话询问骗保案件时,王磊的语气很平静,态度也很温和,“这个你找一下我们公关部吧”,还给出公关部相关人员的电话号码。
一个月后,王磊却因涉走私案被带走调查,直至拘留,引发持续一周的业界震荡。
或许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得越来越超乎预想。如今,高管被查、股权变动、媒体追踪……阿斯利康正逐渐失去股民的信心。当地时间11月5日,阿斯利康股价在伦敦交易中下跌8.4%,市值蒸发超过140亿美元。
随后,阿斯利康全球通过官网声明和投资者说明会等渠道,向外界作出解释,态度依然坚决:目前中国区相关调查仅针对个人,不涉及公司层面。公司同时表态,阿斯利康将全力配合中国的执法部门,将继续向中国患者提供药物,业务仍将继续进行。
李修蛟律师认为,近期以走私犯罪刑事立案,摆脱了此前诈骗罪的局限,既可以是个人犯罪,也可以是单位犯罪,这意味着理论上是可以追究阿斯利康公司单位犯罪责任的。
英国总部紧咬牙关,对发生在其重要市场——中国的一切隔岸观火。这一次阿斯利康闯下的祸,究竟将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