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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王德明就迫不及待起了床。他就着脸盆里的凉水胡乱抹了两下,飞快地往家门外走去。

王德明的堂客在床上翻了个身,嘟囔了几句,忽然像是想起了啥子,冲着外屋喊了起来:“赶紧把那幅鬼迷日眼的画处理了,家头莫得钱给你糟蹋!”

王德明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又折转回来翻了一下挂墙上的黄历。

“农历三月廿一,宜开工、交易、纳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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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后半截话,王德明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般,大步流星地走出家门,往祠堂街那家茶铺走去。茶铺离王德明家相当近,走几步路就能看到招牌。这时候王德明反而不急了,不自觉地放慢脚步。

远远看去,茶铺里模模糊糊的影子在油灯微弱的光亮下愈发迷离。老虎灶上升腾起的白色雾气占据了大半的空间,大爷们一言不发地靠在椅子上吞云吐雾。

大早上茶铺里的人也没啥子谈性,王德明和几个相熟的人点头打了个招呼,就找到自己熟悉的位置坐下。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硬邦邦的干饼子,就着滚烫的茶水,慢悠悠地啃着,消磨时间。

天渐渐亮了起来,茶铺里的人多了起来。熟人招呼声,请茶客套声,小贩吆喝声不绝于耳。这片空间像是彻底睡醒了般,伸了个懒腰,恢复成了我们熟悉的喧闹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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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七年,住在少城的八旗官兵给当时的四川总督年羹尧建生祠。这个生祠就修在你们脚下,所以这条街就叫做祠堂街……”

王德明晓得这是隔壁桌的“张秀才”又在掉书袋,接下来便是听了百八十遍的内容,“年羹尧后面被雍正帝所忌,被赐自尽,终年四十七岁。这生祠肯定弄不下去了,就改成拜关二爷的关帝庙,但是‘祠堂街’这个名字保留了下来……”

“当时关帝庙旁边有满城中最大的一片荷花池,颇为知名。《竹枝词》有云,满洲城静不繁华,种树栽花各有涯。好景一年看不尽,炎天武庙赏荷花。”

今天王德明心里有事,坐在茶铺里就失了闲适,听着隔壁絮絮叨叨讲古,便坐立难安起来。有相熟的茶客见状便打趣道,“王德明你是不是得了痔疮哦?”

“你龟儿子才屁儿痛!”

王德明笑骂回去。旁人这一打趣,他心里倒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

“老王!王德明!你坐到这儿想婆娘嗦,想得那么入神!”

王德明闻言正要发火,见到一个高高瘦瘦的人毫不客气地坐下,顿时脸上就堆起了笑容。来人正是自己约来谈事的张士恩。

“想锤子婆娘,老子在想你龟儿子是不是死到婆娘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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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明和张士恩是相识多年的朋友,说起话来也不绕弯弯。

原来前段时间,“蜀艺社”“蓉社”“成都美术协会”合并成为四川美术协会。这个协会成立于祠堂街上的少城公园,团结了国内一大批知名美术家从事抗战宣传与美术创作活动。在协会的组织与协助下,张大千、徐悲鸿、吴作人、关山月等的画展相继展出,光是张大千的各种画展就先后举办了6次。

一时间“名人字画”成为祠堂街茶铺里最火热的话题。

祠堂街上还有成都市美术社,水印社等也经营名家字画。成都市美术社内挂了一幅齐白石的画作,标价50元,挂了很久也无人问津。王德明当时在店内闲逛,旁人拱火说会几年后会大涨,他脑袋一热就买下了这幅画。

张士恩小心地展开手中的画卷,沉吟了半晌才说道:“白石翁,作品所表现的对象历来生动活泼,以形写神,善于运用墨彩的深浅浓淡。你看这虾两横浓墨作左右一对眼睛,既有夸张又得体。重墨一笔画虾头,由头至尾变细,作用非凡……”

“但是白石翁以瓜果菜蔬、花鸟虫鱼见长,兼及人物、山水,他老人家画的虾我还是第一次见。一来不敢确定是否是真迹,二来最近世道也不太平。俗话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我建议老王你慎重,慎重!”

“现在这年岁,男工一个月才不过15块4毛的工资。这幅画就抵得上三个多月工资,嫂子和你吵也是应该的,换成是我肯定和你闹得更凶。”

张士恩的话让王德明踟蹰起来。半盏茶之后,他决定把画放在张士恩的文房四宝店寄卖试试看。张士恩倒是爽快地就答应了,几句话就敲定下来。王德明心神不安,本想拉着张士恩再聊聊,但是张士恩中午还有事就只得作罢。两人再闲扯了几句就散了。

出了茶铺,王德明一看日头已经不早,赶紧向不远处的聚丰园跑去。他约了一个毛根朋友黄兴有在此相见。

王德明即使是祠堂街土著,这聚丰园也是壮起胆子才敢进去。

老成都将专门操办筵席的馆子称作包席馆,这聚丰园便是个中翘楚,其规模一度为成都全城第一。它建在祠堂街上的仿苏州园林店面据说有半个人民公园之大,吸引了成都城中不少权贵名流光顾。

聚丰园的筷子为清一色的象牙筷,每次包席所用的餐具须是一种色调、一类纹饰;堂倌一律穿餐馆统一定制的长衫子,从站迎姿势到座次安排、碗筷摆放都进行了严格的规范训练。这些在当时成都的包席馆皆是首创。

王德明第一次进聚丰园还是跟着黄兴有吃巴片。那次他虽然出乖露丑,但是用刀叉吃新式川菜,还有冰激凌等新鲜洋玩意儿就足够当半年的茶铺谈资。

这次他定了个一鸡六吃的宴席,据说是将成都盛产的九斤黄鸡分部位来做,干煸、凉拌、烧、炖等,这也是聚丰园一鸡几吃的招牌菜。

王德明进了聚丰园,向堂倌一报名字,却被告知黄兴有前脚刚走,他给自己留了张字条。王德明迫不及待地接过字条一看。

德明吾兄惠鉴:

匆匆数行,以告吾兄。兴有近日,忽接外埠产业之急报,事出突然,不得不即刻启程,以解燃眉之急。故今日之饭局,只得忍痛取消,心中实感歉疚。望吾兄海涵,勿以兴有之失约为念。

另,前日吾兄提及所购齐白石先生之画作,兴有以为,此乃传世之宝,宜珍藏待价而沽,不宜急于一时。市场风云变幻,涨价之日可待,望吾兄三思。

兴有此去,不知归期,惟愿吾兄安康,事业顺遂。待兴有归来之日,再与吾兄把酒言欢,共话桑麻。

匆匆草就,不尽欲言。

兴有 顿首

即日

看完字条,王德明心里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退了聚丰园的宴席,犹豫了片刻,就抬脚向祠堂街另一头的努力餐走去。

对王德明来说,聚丰园的宴席是拿来充面子的样子货,努力餐几毛钱一份的“大众蒸碗饭”和“大肉蒸饺”才是填肚子的实在货。

坐在努力餐熙熙攘攘的大厅里,王德明愈发的纠结。两位好友给出的建议完全相左,这让他更拿不定主意。

“这齐白石的画老子到底是卖还是不卖喃?”

努力餐进门右侧便是一间简易的阅览室。阅览室里陈列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报刊。王德明以前翻看过,大多都是一些讲时事和进步思想的文章,兴趣不大。这两年随着努力餐在成都的名气越来越大,几乎每天都是人头攒动,各派各界人士均混杂于此。这时阅览室里面一个青年人吸引了王德明的注意力。

这青年符合王德明印象里“进步青年”的打扮,利落干净的短发,戴着知识分子象征的眼镜,手上有块看不清牌子的手表,一身板正的中山装配上锃亮的皮鞋。

这青年拿着一本名为《大声》的周刊,正指着上面一篇文章,激动地向旁人讲述着什么。讲到兴头上,他甚至脸颊都变得红润起来。

坐的位置不近,王德明只依稀听到“革命……要想到延安……去找车耀先……祠堂街38号……新华日报……”

王德明现在满脑子都是齐白石那幅画,随便吃了几口就当填了肚子。看看日头已经是正午,王德明此刻并不愿回家听堂客唠叨,也不想去茶馆打发时间。想了想,他准备去祠堂街地找家书店逛逛,看能不能打听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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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明一直认为,午后踱步在祠堂街上是一种享受。祠堂街上种了不少的梧桐树,暖洋洋的阳光从宽大的梧桐叶间漏下,照在阴凉的街道上,组成了一幅幅有趣的光斑图。

“琳琅满目读书香,不逛公园逛店堂。开架任君随意取,一卷忘饥坐中央。”王德明在《锦城旧事竹枝词》中见过如此描述祠堂街书店的风采。他很喜欢这样的描述,似乎住在这里身上也能沾上几分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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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明曾听开文房用具店的张士恩说过,这祠堂街上的书店、报馆有近三十家,坐拥成都近七成的书店。“儿童书店”“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三联书店”“开明书店”“生活书店”“北新书局”“现代书局”“上海杂志公司”“我们的书店”,王德明一家一家数了过去,等走到半边桥街大大小小书摊前时,他真的数了近30家出来。

等王德明返回来时,意外地见到了一刻钟前的“熟人”,那个进步青年从祠堂街38号跑出来,进了不远处的三联书店。

作为祠堂街的老土著,这38号王德明还进去过几次。他依稀记得踏进院门,沿着青砖小路向里走,便能看见一栋红白基调为主的中西合璧三层围合式砖木结构阁楼。由于年生久远的原因,木质的楼梯时不时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楼道间也堆满着各种杂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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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祠堂街38号门外挂出了《新华日报》成都分馆的牌子。王德明听茶馆里的“张秀才”摆龙门阵说过,这《新华日报》作为抗战和国共第二次合作的产物,是中国共产党建党后创办的第一张全国性政治机关报,也是共产党在国统区唯一公开出版的报刊,是白色恐怖中一座明亮的灯塔。

几天之后,有人见到了鼻青脸肿的“张秀才”。只要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新华日报》几个字,他就像被蜜蜂蜇了一样,惶恐地连声说道,“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王德明时常听说有人殴打逮捕《新华日报》的报丁和报童,也见到有人躲在墙角监视报社进进出出的工作人员。甚至有天晚上起夜,他还见到一堆黑衣人打砸报馆和报刊广告栏。从此以后,王德明路过祠堂街38号都要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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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报馆一天就卖千多份报纸,死撑着干嘛。”

王德明时常会想这个问题,但一直到1949年后他才咂摸出味道。那时候他已经从众人口中的“老王”变成了“王大爷”。

王德明从懵懂少年成长为了成熟青年,从而立之年到了知天命的岁数,这个时代也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悄然变迁。

祠堂街老宅门前那棵梧桐树的年轮,每个圈都记录着时间的痕迹,王德明的生活也在不断地画着新的圈。茶铺的幌子在风中摇曳,最终随风飘走。书店的灯光不再亮起,一本本书被尘封在记忆的角落。等到王德明反应过来的时候,祠堂街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蹄花一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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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深夜,祠堂街到半边桥一线街道上都摆着桌椅板凳。一锅热气腾腾的蹄花汤,一碟蘸料,一碗干饭,成为夜归人最好的慰藉。出租车师傅相约吃个宵夜,互相问着今天跑了好多钱。耍公子些喝上一碗滚烫的蹄花汤醒酒,讨论着一会儿去哪儿续摊。上夜班的人喝上一口浓汤,扒几口饭,没时间感叹生活不易,只想吃完早点回家睡觉。

一轮轮的人走,一堆堆人来,地上零碎的骨头才能证明这里到底来过多少人。第二天早上这条街又恢复了车水马龙的模样,让人完全想象不出夜晚“蹄花汤一条街”桌椅摆满街道的盛况。

自从牙口不好后,王德明愈发喜欢街口的蹄花汤,今天晚饭时候,他又打发儿子王建国去打包一份回来。

王建国照常把装汤的锑锅放在小饭桌上,随口说道:“开始我去端菜的时候,听老板说白天有个老党员从外地回来探亲,在祠堂街38号门口哭得伤伤心心。”

王德明脑袋里浮现出一个进步青年的身影,这个身影钻出了《新华日报》报社,钻进了三联书店,跑出了成都,奔向了全国各地。

“前段时间北京的张叔和国外的黄叔都给你写了封信,我才去邮局取回来,晚点吃完饭给你念。”

王建国见老父亲仍然不言语,犹豫了一下,顺着话头继续说道:“我很小的时候听张叔说过,我们家曾经有一幅齐白石的真迹。是不是真的哦,现在齐白石一幅画要管几千万。”

“捐了。”

“捐了?捐了!”

王德明平静地看着窗外街道。从他家窗户看出来,正好能见到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王德明的眼神坚定而深邃,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幅画在战火中重生,化作一道道坚不可摧的防线。这幅画化作了翱翔天际的战鹰,飞机的轰鸣声成为最响亮的战歌。

画中的墨色如同黑夜中的子弹,划破长空,直击敌人的心脏。这幅画变成了无数战士手中的武器,每一次射击都是铅与火的交锋,都是意志与信念的较量。

而当硝烟散去,现出了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的身影。这幅画化作了建设路上的基石,它不再是挂在墙上的静物,而是融入了大地的血脉,成为坚实的根基。

“老汉儿,老汉儿!吃饭啰!”

王德明收回远眺的眼神,看到楼下墙上已经贴出祠堂街即将翻新改造的告示。坐在饭桌旁,王德明端起碗,往嘴里扒拉了一大口米饭,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隔了半晌,他说了一句儿子不明所以的话。

“宁作治世犬,莫作乱离人,珍惜当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