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古人把梧桐比作“树中之王”
我小学教学楼的窗外,有两棵百年梧桐。
古人把梧桐比作“树中之王”,《梦粱录》里记载“俟交立秋时,太史官穿秉奏曰:‘秋来’,其时梧叶应声飞落一二片,以寓报秋意”。梧桐立于庙堂之上,可见其尊贵非常。
前有周天子桐叶封弟,后有《孔雀东南飞》中“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
我的启蒙小学,前身是一座古寺庙,种植梧桐便不足为奇了。这所在旧庙废址上改建的小学,却拥有《诗经》中最美的开篇词“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作为它的校名。
少时的我,顽劣异常,被老师体罚“站壁角”成了家常便饭,因屡教不改,罚站的空间从室内角落移到室外走廊。“闲阶独倚梧桐”的得天独厚,让我打量起眼前的梧桐,它比寻常树木高大粗壮,足有数人合抱之粗,堪称树中“丈夫”。
盛夏之际,它繁茂的枝叶向天空伸展,就像《西游记》中多闻天王的混元巨伞,在头顶撑起一片阴凉,我很庆幸,托它荫庇,我在炎炎烈日里站上一整天,竟没有因中暑而晕倒。
在“金风细细”的浅秋,零星飘落的梧桐叶像极了一位舞者,在风中旋转身姿,因梧桐叶本身比较厚实,不似杨叶、柳叶这般纤弱,四下寂静,它蜷缩的身躯被秋风擦着横过地面之时,会发出很大的声响。以至于我后来听古曲《梧叶舞秋风》,一下就鉴别出古琴发出的厚朴之音,乃梧桐叶而非银杏叶。梧桐除了落叶,还掉籽,有女孩子蹲下身,将它们一粒一粒捡起来,盛在碗里,带回家炒来吃,一如汪曾祺所述“梧桐籽炒食极香,极酥脆”。浅秋的天空,高远辽阔、明净通透,稀稀朗朗的梧桐叶在太阳里摇曳身躯,像一个个金色的铃铛。
到了“万物变色、山河皆瘦”的暮秋,一天傍晚,我独自一人留在教室里订正试卷,天色骤沉,风雨大作,它们疯狂叩击窗棂,也叩击着我的耳鼓,透过玻璃窗,浓稠夜色中,黛青色的梧桐轮廓,尤显狰狞,枝枝梢梢簇拥颠簸的声响,让我瞬间产生“鬼哭狼嚎”的错觉,掉落的梧桐叶也好像受了魔法的陶俑,在回廊里走动,更让人浮想联翩。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惧,但为了一点仅存的骄傲和自尊,我强忍着没有跑上还亮着灯的二楼办公室“求救”,而是一个人含泪答完试卷上所有的题目。
翌日,入冬,我依旧在走廊罚站,抬头仰望,光秃秃的枝头,似足了一个显山露水的甲骨文字,它挺着剩下的虬树枝干,倔强地与一个冬天的风雕雪蚀开始抗衡。
四时更迭,年复一年。都说“凤凰非梧桐不栖”,转眼临近毕业季,这所综合实力居全市末流的小学,居然飞出一只“货真价实”的金凤凰。那一年,省重点中学有史以来第一次设置初中部,在大市范围内公开招考小学应届毕业生30人,算来,其录取率比清华、北大还低。在那个大学生还很稀有的年代,能进入省重点,就代表一只脚已经跨入了大学,上了保险锁,因此多少家长挤破脑袋,甚至不惜斥高额赞助费,也想把子女弄进这所名校。我有一个远房亲戚,因自家儿子分数不够,当他打听到校长相中了我家的回迁房,竟觍着脸问我父亲能否压低房价卖给那位校长。当然,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当黑字红底的大红喜报张贴在学校大门口,看清楚姓名后,全体师生瞠目结舌,那是一个成绩算不上拔尖的女孩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她出身普通工人家庭,并不属于智商超群的天才型学生,但比起大多数浑浑噩噩的孩子,显然心智早熟。
临近退休的班主任,沾了这位她素来不看好的弟子的光,被破格提拔为校长,在她将近40年的教学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是年,我的小学被邻校合并,这件喜事也在校史上添了一笔浓墨重彩的收官。我们习惯看当事者享受着收获的成功和鲜亮的荣耀,却往往忽略了成功背后付出的努力和汗水。后来,听那个女孩的母亲说,她因发奋读书,累到脱发、咳血,瘦成麻秆。
“你不好好读书,以后只能去扫大街、拖粪车!”母亲的数落历历在耳,毕业前夕,我一个人跑到树下站了一夜,想了一夜,是在为虚度光阴而忏悔,还是为离愁别恨而不舍,我也说不清。
很多年后,我路过母校,它变化很大,成了教师培训中心,黄沙地操场也改成了石子路。唯有经年的梧桐依旧枝繁叶茂,数百年如一日,掩映着那栋斑驳的红砖老房。
梧桐的四季,有过春和景明,有过风雨如晦……它服从自然,又抗衡自然。这与生活在底层的芸芸众生何其相似,他们洞悉命运,却又不屈从命运,而是挺起脊梁与之抗争。数十年如一梦,物是人非事事休。唯阶前梧桐,一如当年,这大概便是草木对光阴的钟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