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就像梦境，总是由希望与畏惧编织而成。
只不过，关于城市的一切故事，其故事线索是隐含的，组合规律是荒谬的，并且每件事物中都隐藏着另外一件看似无关的事物。
哪怕是网红之城合肥，亦概莫能外。
❶计划中的城市
从隋朝开始，合肥就是庐州府的治所，但它的的存在感稀薄，知名度甚至不及下属的庐江县，更遑论华东重镇南京市了。
1667年，清政府裁撤江南省，拆分为江苏和安徽，但两个省的办公衙门都在南京市。
在此后300多年里，安徽省省会变更了18次，担任省会时间最长的是南京和安庆。
从区域经济学角度讲，南京与安庆背靠长江，交通方便，辐射周边人口稠密、商业发达的城市群，作为省会城市是极好的。
但从政治学角度看，把这两个城市作为行政中心，天然存在一个不足：
省会城市偏安一隅，不利于皖南皖北的整体布局与平衡管理。
例如新中国成立初期，安徽当地分为皖北、皖南两个行署，其中皖北行署驻合肥市，皖南行署驻芜湖市，成为事实上的：
散装省。
这样的情形，显然不利于当地政治、经济、文化建设。一位国务院领导人曾批示：
江淮、皖西必须统一，合肥位居全省中心，是统筹全省最理想的地方，作为省会很有发展前景。
1952年，皖北、皖南行署合并，恢复安徽省，省会定为合肥市。
历史选择了一片空白的合肥，这是一座被计划选中的城市。
注意了，“一片空白”并不是一种文学表达，而是陈述事实：哪怕合肥置县超过2000年，但当地经济发展一言难尽。
统计年鉴显示，1952年安徽省人民政府搬迁至此时，全市常住人口仅有5万，共有36户工业企业，且主要是皮革厂、铁匠铺之类的小作坊。
有政府部门的同志幽默地说，这个省会很有特点，中心城区只有：
五条马路五盏灯。
显然，发展经济成为建设合肥市的第一要务，这不只是一个面子问题，而是因为当时的硬件条件，远远不能满足省会城市的基本职能。
为此，时任省委书记曾希圣多方奔走，总算迎来了国家层面的鼎力支持。
随后，上海市出台了支援内地建设的政策。作为距离上海最近的中部省会城市，合肥承接了大量的内迁项目。
短短3年内，内迁到合肥的上海企业高达：
56家。
在此基础上，合肥有关部门趁热打铁，组建了24家规模以上工业企业，成为“工业强市”的基础。
值得注意的是，在“筑巢引凤”过程中，一批技术型官僚展示出脚踏实地的干劲与高瞻远瞩的视野，成为外来企业落地生根、蓬勃发展的重要原因。
例如1955年，上海一家模具厂迁至合肥，与东门繁昌路102号的木器厂合并，改名为合肥木模厂。
企业是成立了，但工业模具与木器的跨度确实有点大，公司运营不温不火，上海方面的人员难掩失望之情。
这事儿引起当地有关同志的注意，他们在厂办蹲点走访，了解工厂的技术储备与产品升级诉求，同时又从省计委了解到，安徽省电子工业部门对于广播事业非常重视，省委已经发出了“安徽要自己解决收音机”的指示。
于是在多方协调下，合肥木模厂组建收音机车间，试制出安徽省第一批电子管收音机样机，省委书记曾希圣亲自命名为“黄山牌”收音机，所需外购元件直接开“绿灯”。
这家企业，后来改制为合肥无线电二厂。
改革开放后，电视机取代收音机，成为抢手货。在合肥电子化工局的居中协调下，作为当地骨干企业的无线电二厂，获得了宝贵的外汇指标，率先引进日本夏普的黑白电视机散装件，生产出“黄山牌”黑白电视机。
1987年，无线电二厂销售收入3.4亿元，纯利润达4000多万元，成为合肥市五大盈利企业和四大高产值企业之一同时，并跻身于全国工业企业500强。
（“黄山”牌电视机是当时国家十大电视机品牌之一，电影《你好，李焕英》中购买的电视机包装上，清楚地印着“合肥无线电二厂”的字样）
与此同时，合肥还诞生了美菱、荣事达等家电品牌，在90年代占据了国内白色家电1/4的市场份额，成为著名的“中国家电产业基地”。
2011年，合肥家电产业率先突破千亿产值，成为国内最大的家电生产基地。家电“四大件”总产量，连续多年位居全国第一。
承接制造业的产业转移，这是一个典型的合肥故事。一方面，它有着计划经济的成功路径依赖；另一方面，它萌发了产业规划的种子，孕育着日后“风投城市”的雏形。
❷中国最牛风投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合肥能取得“无中生有”式的成功，得益于规划优势，得益于区位优势。
作为改革的排头兵（尤其是农村改革的样板省份中，发展制造业的排头兵），合肥可以要到优越的政治资源，进行大胆的规划，这里不再赘述。
另一方面，合肥是安徽的地理中心，物流成本低，辐射的华东区域在国内市场消费能力最强，因而当地经济的起飞，离不开优越的区位。
但在改革开放的深化过程中，合肥的相对优势被逐渐削弱，优越的区位助推了人员与资金的流出。
例如开发浦东、带火苏南之后，长三角的社会资源优势被强化，弱势的合肥抱着“打不过就加入”的原则，在2010年成为“长三角城市群”的一员，并在一体化的过程中被“极化”。
不满足于成为“长三角后花园”的合肥寻求新的突破。
2005年3月，孙金龙被任命为合肥市委书记，这位仕途轨迹与温同志极其相似的年轻干部，提出了关于“大合肥”的框架构想：
确立了“工业立市”发展战略，决定将资源、政策、精力向工业集中，寄希望引进战略性新兴产业实现跨越式发展。
这一蓝图式规划至今仍是合肥发展的基石，而孙同志在合肥的口碑极佳，当地人称他在历任市委书记中：
排名第一。
当时经营不佳的京东方正在谋求外迁，并与深圳市有关部门开展实质性对话。孙书记基于合肥市制造业的传统优势，认为液晶面板大有作为，决定力邀京东方落户合肥。
为此，孙金龙主持召开市委常委扩大会议，开出了令人难以拒绝的条件：
2008年9月，合肥承诺提供90亿元资金，并给予土地价格、能源供应、贷款贴息等政策优惠，与京东方共同投资175亿元，建设国内首条液晶面板6代线。
这一配套政策引发了巨大的争议。
首先是外界对京东方项目的集体看衰。当时正值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出口承压的京东方又遭遇国外液晶巨头的“含泪降价”，出现了大幅亏损，公司投资的5代线、4.5代线都不太理想，有分析师基于财报认为，京东方“有濒临退市的潜在风险”。
其次是对于地方财政收入仅160亿元的合肥而言，拿出90亿元堪称豪赌。而且谈判沟通过程中，合肥市公开为项目托底，承诺由市政府投入60亿，战略投资者投入30亿：
如未能引入战略投资，剩下的85亿在合肥政府的支持下贷款解决。
为了筹措资金，合肥一方面承诺拿出一年财政收入的80%进行配套投资，另一方面是集中力量办大事，不惜停建了合肥地铁。
幸好，京东方的6代TFT-LCD液晶面板面世后，受到市场肯定，结束了我国大尺寸液晶面板全部依赖进口的局面。京东方一位副总裁说：
合肥投产的六代线成为京东方的转折点，具有里程碑式意义。合肥是我们的福地，也是我们合作商的福地。
至2017年，合肥市政府平台所持有的京东方股票，浮盈超过了一百亿元。更重要的是，京东方在合肥的总投资已超1000亿，根据乘数效应，该企业带动的GDP相当于合肥市一年的GDP总量。
（京东方合肥工厂，已经升级扩建至10.5代线生产基地）
在示范效应的影响下，合肥市政府平台多次出手，斩获颇丰：
1，2011年拿出100亿元投资半导体企业长鑫，上市后浮盈一度超过1000亿元； 2，2019年投资100亿元，引进蔚来，打造新能源汽车生产基地。 3，2014年，合肥产投联合高新区，成立了国内首个定位人工智能领域的国家级产业基地——“中国声谷”，这里不但走出了科大讯飞，还汇聚了超过2000家AI相关企业，成为国内著名的AI产业集群。
2020年起，合肥在投资圈内荣获一个响亮的头衔：
中国最牛风投城市。
但说白了，由孙金龙提出，由吴存荣、宋国权实践总结，获得投资界广泛认同的“合肥模式”，其实就是两个重点：
1，在尊重市场规律的基础上，找准市场需求、遵循产业逻辑，把投资引领培育产业放在第一位； 2，通过信息公开与制度建设，向外界展示“筹集-投入-退出”的全过程，树立服务型政府的公信力。
自此，合肥成为政府产业投资基金的朝觐圣地，正如3D区不能失去蒂法，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❸直播带货之城
2007年，北京大学周黎安教授借鉴Lazear&Rosen的工资锦标赛理论，在《经济研究》上发文，提出了理解政府激励与经济增长的理论模型：
上级政府对多个下级政府部门的行政长官设计了一种晋升竞赛，竞赛优胜者将获得晋升；而竞赛标准由上级政府决定，它可以是GDP增长率，也可以是其它可度量的指标。
从经济史角度看，“唯GDP论”的地方官员晋升模式从2013年逐渐失效，但这个思路还是值得肯定的。
以合肥为例，由于经济方面表现出色，2005年以来的历任市委书记中，孙金龙升任安徽省委副书记、生态环境部党组书记；吴存荣升任重庆市委常委、市委副书记；宋国权升任安徽省委常委。
前任官员的辉煌履历，为后任者指明了进步方向，但也带来了发展的压力。
2020年，合肥的GDP首次超过1万亿元，已经不再是“五平方公里、五条马路”的局面了。
如何发现、培育新的经济增长点，成为考验干部的重要课题。
这一年的5月，合肥市迎来了新的Y书记，确定了发展经济的新思维：
利用合肥发达的物流体系与飙升的城市美誉度，强推直播电商。
这个决策自然有其合理之处。因为合肥不但有良好的区位条件和物流基础，还存在电商的基因。
早在2013年，合肥就获批成为“国家电子商务示范城市”， 全市网络经营主体数为6.7万户，其中参与电子商务的企业独立网站为2.3万户，在省会城市中排名第11位。
但几个直播大平台中，阿里扎根杭州，抖音快手盘踞北京，拼多多落户上海，在吸引网红直播方面具有天然优势，合肥在竞争中处于下风。
但是，小小的合肥有着大大的梦想，它不甘心仅承担“物流仓储中心”的功能，希望在产业链中更进一步。
毕竟，面对万亿市场规模的直播电商产业，谁也淡定不来。
在领导的关怀下，2020年6月，安徽省首个直播基地在合肥建成，随后又陆续开展直播人才培养、直播大赛，出台电商发展政策。
11月29日，电商主播“一姐”薇娅回到了家乡合肥（注：薇娅是合肥庐江人），接受了Y书记的亲切会谈。Y书记高屋建瓴地指出：
相关文创合作项目要抓紧推进，注重个性化、规模化、精品化，具有核心竞争力，打造升级版，建成网红地。
很显然，当时的合肥，试图押注头部主播薇娅，希望这位老乡以头部网红的姿态入驻，形成合作共赢的典型示范，并以“传帮带”的方式，促进整个合肥电商产业的发展。
为此，当网友们根据会谈照片议论薇娅旷世不羁的着装、不拘一格的二郎腿时，有关媒体纷纷解释，认为与教养无关，无伤大雅。
2021年4月，薇娅在直播间推介了安徽的科技创新产品，中途还插播了Y书记到薇娅直播间的助力互动。
然鹅，2021年12月，薇娅因偷税漏税被封（参见《》），合作方案无疾而终。
但网红这个高地，你不去占领，别人就要补上生态位。
距离合肥120公里的六安，一位名为“小杨哥”的网红，以泥石流泄地的气势，涌入了合肥有关部门的视野。
小杨哥原名张庆杨，是土生土长的六安人，他说着最正宗的安徽普通话，利用周边生活环境推出搞笑视频，然后杀入直播带货领域，并成立“合肥三只羊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注册了“小杨臻选”商标。
就如罗老师部委卖货只为交个朋友，又如同董老师不为卖货只为传播文化，小杨哥也说，他直播带货的初衷是为了合肥这个城市，是为了这个城市中的无数家人们：
和上海、杭州等城市相比，合肥是缺少记忆点的。但网红其实也是文旅记忆点的一部分，我搞直播带货，既可以丰富合肥IP，也可以整合供应链。而且我希望未来可以让粉丝开超市，卖小杨臻选的商品。
2020年，当时粉丝数超过4000万的小杨哥直播带货，可多款单品销量只有1000多单。
小杨哥有点泄气。但他高人气、接地气、有正气，说话又好听，结果被有关部门选中。
这样的本地人才不支持，俺们去支持谁呢？
我们知道，同样是网红城市，西安有蓬勃大气的大唐不夜城，成都有巴适悠闲的生活品味，杭州有TB系的电商之都，上海则专注于打造电竞之城。
相比之下，合肥在制造网红的道路上优势不突出，能打的牌不多，但却有一张堪称王炸的底牌，它的牌面写着四个大字：
舍得砸钱。
综合《中国企业家》、《钛媒体》的报道，合肥高新区与合肥市层面都给了小杨哥相当多的扶持。其中不但有政策方面的支持，还帮忙在合肥市高新区拿地建楼。
此外，一位行业人士称：
合肥有很多国有资本背景的公司，都在扶持小杨哥做电商。
事实上，为了扶持三只羊，有关部门决定复制“单点公司突破产业链”的合肥经验，也就是参考京东方“沙子—玻璃基板—显示屏—整机”的产业链条，打通“直播—产业园—生产商”的产业生态。
和普通网红不同的是，小杨哥更注重切片内容传播、佣金分发的模式，职业打假人王海曾说，小杨哥开播就有1万人，这1万人中绝大多数都是剪辑师，这排场和战法，小主播学不来。
但该模式本质上依然是追求GMV（商品交易总额）增长，这恰好是地方政府所希望看到的。
2022年，合肥某报纸称，三只羊网络的员工扩充到5000多人，企业纳税达2.5亿元，位列合肥50强。
除了税收与就业，当地政府更看重三只羊背后的数字化转型以及产业链的故事。
有关部门认为，数字经济为主的新经济作为区域经济发展的新风口，有望实现老工业城区的经济产业转型，直播基地背靠33个专业市场2万余家经营户。
咱就是说，在合作发展过程中，作为当地的名片与龙头企业，三只羊与合肥已经：
深度绑定。
例如2023年，三只羊网络董事长卢文庆在市委常委会上宣称，未来计划联合省文投在合肥市滨湖新区建设农产品直播电商综合示范园，并承诺将沈福村打造成“立足合肥市，辐射安徽省”的乡村振兴示范性项目。
但也有消息称，小杨哥是背KPI的，比如为了享受优惠条件，公司的营收与税收要达到一定额度。
总之，小杨哥的三只羊集团，与合肥各方人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当地有关部门是把它当作一门产业，当作京东方、蔚来汽车等重点项目看待的。
Get到了这个知识点，你才会明白，为什么北京阳光消费大数据研究院发布的《直播带货消费维权舆情分析报告》中，维权舆情占比独树一帜（29.27%）的小杨哥进退自如。
例如这两年来，三只羊被实锤的带货暴雷产品琳琅满目，包括但不限于：
手口湿巾：有毒物质严重超标 洗衣液：非法隐瞒成份 豆小依童鞋：增塑剂超标200倍 茅台酒：72瓶不符合正品特征 梅菜扣肉：淋巴肉 不粘锅：虚假宣传 婴儿特护霜：虚假宣传 牛肉卷：虚假宣传 吹风机：三无产品 绞肉机：虚标功率 .......
但最终让三只羊翻车的产品，是看似无关紧要的、“香港制造”的美诚月饼。
9月14日（中秋节前一天），香港港订阅量排名第一的《头条日报》，用了整整一个版面报道了这款碰瓷美心月饼的山寨货，这款月饼的产地在广州，原价59元（三盒），却被小杨哥与曾志伟联手推荐给“家人们”，价格是：
99元（三盒）。
各位老铁，咱就是说，小杨哥为了给直播间的家人谋福利，月饼价格不降反升，为此不惜让其他平台（例如TB）下架了这种月饼商品，主打一个“独家销售”的朦胧美。
对此，香港报纸讥讽网红主播“车大炮”（吹牛B），一个月掠下半个亿的销量。
不得不佩服香港记者，除了跑得快，语感也不错。例如这个“掠”字，用得怎么如此传神呢？
更令人无语的是，在某次直播间带货时，小杨哥与女主播一边推介美诚月饼，一边拿出正牌美心月饼试吃。
这样“知假贩假”的大无畏精神，直播间的家人们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江湖传言，为了卖“香港月饼”等产品，三只羊特地在香港注册了公司，触碰了“海外”、“资产”、“润”…等敏感词。
但不管怎样，这些令人头秃的事情已经与Y书记无关了。
因为早在2024年3月，Y书记就已升职。
只留下这一座城。
2023年下半年，某杂志在特稿中未雨绸缪地称：
三只羊网络旗下粉丝超过千万的达人超过10个，合作过的品牌方则有1000个。 不仅仅是小杨哥，包括与他绑定的达人、政府与品牌方，都在合力保小杨哥不衰，但投资的本质是风险，没有人可以稳赚不赔。
（此处省略41字）
其实，奠定“最牛风投”的前合肥市委书记孙金龙就认为，把工作做好的前提，就是杜绝不作为和不负责。他说：
对待工作绝不能像吃甘蔗，只想吃甜的那几节，把尾梢丢给别人。
——（全文完）——
写在后面的话：
1，直播带货的本质，是激发用户的冲动消费。
2，关于网红主播薇娅的翻车，以及税收筹划的边界，我曾写过一篇小爆款，内容也算得上深入浅出吧，没看过的可以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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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Sep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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