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89岁的资深乐迷许锡铭而言，刚刚过去的一周如同一场梦幻之旅：世界顶级“天团”柏林爱乐乐团来沪，掀起的古典乐旋风，席卷着城中每个爱乐之人。
即使在资深乐迷中，许锡铭的“乐龄”也是数一数二的。他从小学开始听古典乐，最初是圆舞曲、小夜曲，初中后开始听大部头的交响乐。80多年来，他是上海这座城市古典乐生态发展变迁的见证者。2005年至今，柏林爱乐乐团四度来沪举办音乐会，他都在现场，包括这一次。
7月1日晚，被誉为“水晶宫殿”的上海大剧院，璀璨灯光映亮天空，欢呼和喝彩声在剧场久久回荡。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特别项目——“柏林爱乐在上海”近10天的“上海驻演”随着“12把大提琴音乐会”的梦幻演绎落下帷幕。几乎无缝衔接，在被乐迷唤为“馄饨皮”的上海交响音乐厅，音乐总监余隆执棒上海交响乐团，携手大提琴家王健，以“全明星”阵容奏响了2024上海夏季音乐节的第一个音符。
世界级演奏家纷至沓来，顶级乐团轮番登场，这座爱乐之城，不断上演艺术盛宴，让经典走进日常。
图说：柏林爱乐乐团在上海演出 新民晚报记者王凯 朱渊 摄（下同）
从“英雄”到“英雄”
许锡铭清晰记得，柏林爱乐首度来沪时，两场曲目都聚焦“英雄”——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和理查·施特劳斯的《英雄生涯》。二择一，当时的他选了贝多芬的“英雄”。在他看来，贝多芬的“英雄”是对命运的抗争，就像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带来光和热。理查·施特劳斯的“英雄”挑战的是保守和陈旧，强调的是创新精神，这部交响曲中运用了讽刺、怪诞的笔调，和传统古典主义作品有很大不同。
此次柏林爱乐来沪，四场交响音乐会中最热门的本是钢琴家王羽佳参演的两场。但许锡铭却瞄准了6月27日晚的那一场，因为曲目中有他多年前错过的理查·施特劳斯的《英雄生涯》。时隔7年，再度聆听柏林爱乐的现场，他依然欣喜、感动、震撼，深感不虚此行。
“柏林爱乐在上海”收官当晚，许锡铭在朋友圈写下长长的观后感，盛赞指挥基里尔·别特连科的“博爱于怀”：“他将古典音乐史上针锋相对的两派音乐家的作品放在一起演出，彰显了承袭古典和创新浪漫交相辉映的灿烂场面。”在他看来，把勃拉姆斯的《悲剧》序曲和瓦格纳的《唐豪瑟》序曲融入同一场音乐会，是有意为之。毕竟，当年支持瓦格纳的理查·施特劳斯在其《英雄生涯》中用讽喻怪诞的音符指向的“英雄的敌人”，正是当年支持勃拉姆斯派的著名乐评家汉斯利克。
从“英雄”到“英雄”，不仅是许锡铭的偏好，也是很多资深乐迷的选择。交响乐在上海乃至中国的普及和发展，让乐迷的理解和认知也完成了“量变到质变”，从看热闹到看门道，再到从中悟出生命的哲理。当初选了贝多芬的人，如今更想听理查·施特劳斯；最初迷恋古典主义的人，也渐渐开始欣赏后期浪漫主义作品，这是对古典乐更深层次的精神追求。
用音乐改变生活
许锡铭1962年毕业于南京大学，是物理系的高材生，在上海医疗器械研究所工作至退休。他听音乐喜欢用理性思维来分析作品的逻辑性，如何变调，动机如何展开，读物理的人总要找到事物的关联性，古典乐对他而言，是值得研究的艺术。他尤其喜欢巴赫，因为能在巴赫的音乐中听见人和自然的对话。他还把自己对音乐的感悟写在书里，取名《音乐云梯》。
“古典乐不是用来消遣的。他能真正帮助你消弭痛苦、抚慰心灵、开拓视野，带来不一样的生命感悟，抵达更高的精神境界。”许锡铭就曾真真切切感知过音乐的“治愈力”。
前些年，许锡铭被诊断出结肠癌。手术后腹部肿胀难以排气，痛苦不堪。为缓解疼痛，他的耳机里循环播放着莫扎特的《第23钢琴协奏曲》，心理作用影响生理，竟很快让肠胃蠕动起来，疼痛逐渐消失。事后，他开玩笑地同好友分享：“古典乐总能意想不到地帮到你。”
很多人将音乐视作感性的艺术，许锡铭却始终认为，古典乐、交响乐既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综合的、复杂的艺术。“它涵盖绘画、戏剧、文学……我享受它带给我的一切。”
艺术是相通的，喜欢古典乐的许锡铭也喜欢抽象画，尤其是抽象艺术先驱康定斯基的画。点、线、面和色块，对应古典乐中的节奏、旋律和音乐图景。他喜欢细细揣摩抽象画中的布局，“就像交响乐，给予人们无限的想象”。事实上，康定斯基创作最初的灵感也源自古典乐，能在他的画里看到“即兴”和“抒情”。
许锡铭喜欢出国旅游，跟团游没那么随心所欲，他会特意选择那些时常出现在古典乐作品中的自然风景。去瑞士旅行，别人的攻略是哪里有好玩好吃的，他的则是哪个景点配哪部作品。比如，坐着小火车朝着阿尔卑斯山少女峰迈进的时候，他的耳机里就是理查·施特劳斯的《阿尔卑斯山交响曲》。
图说：许锡铭和他收藏的CD
同道者越来越多
昨晚，在上交音乐厅，许锡铭和老友孙钢相约听音乐会。这是纽约爱乐乐团时隔5年回归上海夏季音乐节，音乐会由乐团音乐总监、荷兰指挥家梵志登执棒。曲目中有两人都期待的勃拉姆斯的《e小调第四交响曲》。现场听音乐会，是享受也是学习，两人提前两天就在网络上听了这首乐曲。退休前在上海市市西初级中学担任校长的孙钢，保留了语文老师的习惯：“听音乐会也跟上课一样，总是要先预习的。”
许锡铭和孙钢差了近20岁，他们因古典乐而结缘。许锡铭在静安区政协开设“交响乐普及讲座”，孙钢在台下听，很快两人就熟络了。同为乐迷，他们和其他几个志同道合者开了个微信小群，取名“鳟鱼”。“最早就5个人，喜欢‘鳟鱼五重奏’，所以就用了这个名字。”如今，“五重奏”已经扩充到“八重奏”，“乐迷的队伍在扩大，群里人也在增多”。
人以群分。爱乐人有着独特的气质和气场。在剧院、音乐厅，一个眼神的交汇、一个会心的微笑，就能识别彼此。6月27日晚，许锡铭在上海大剧院聆听柏林爱乐第二场交响音乐会，除了弥补了“英雄”的遗憾，也交到了新朋友——坐在他左右的分别是乐评人刘恩惠，还有上海音乐学院小提琴专业的袁佳敏副教授。演出间隙，三位爱乐人情不自禁地分享各自对乐曲的感受，三言两语，就能识别同路人。
每次听音乐会，许锡铭的微信都会多几个新朋友，很多年轻乐迷喜欢跟他聊天，听他把爱乐之城的故事娓娓道来。他的微信头像是一只俏皮的米老鼠，身边围绕着流动的键盘和跳跃的音符，让人感受到他那颗永远年轻、永远为音乐雀跃的心。
“补缺”到“零时差”
互联网的飞速发展让全球信息实现同步传送，地球另一半举行的精彩音乐会，通过直播已可“零时差”观看。
此次柏林爱乐首场交响音乐会，就平移了前不久乐团刚刚举行的“森林音乐会”曲目。帮许锡铭买到柏林爱乐关键一票的老友李严欢认为，随着上海古典乐的普及和发展，乐迷已从当年的“补课阶段”，进入了“与时俱进”阶段——当下国际乐坛最炙手可热的艺术家和演出，上海观众基本都能看到。
图说：许锡铭收藏的CD
“你能明显感到，现在的乐迷和爱好者和十多年前有很大不同。随着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来追求艺术生活，满足更高的精神追求。”许锡铭认为，交响音乐会甚至室内乐和艺术歌曲的演出拥有越来越多的受众，归功于长期以来电台和电视台古典音乐节目的普及，以及音乐会演出的导赏。
作为全国唯一一站，本次“柏林爱乐在上海”音乐会吸引了大量外省市乃至海外观众。据统计，超过10%的观众来自境外，47%则从全国各地而来，打“飞的”、坐高铁，他们为柏林爱乐而来，也为上海这座爱乐之城而来。
此次柏林爱乐带来四场交响音乐会，场次之多、曲目之丰富是历次上海之行从未有过的，包含了德、法、俄不同时代的多位音乐大师的经典之作，让人们尽情享受“柏林之声”独特的魅力。
乐评人李严欢婉拒了期间所有邀约：“听音乐会既是享受，也考验体力和状态，这一周属于柏林爱乐，我想沉浸式感受顶级乐团带来的震撼和冲击。”
演出现场，既有乐迷也有不少来观摩学习的专业人士。古典乐重度爱好者、中提琴乐手孙扬，买了很多场交响乐、室内乐。她对2011年柏林爱乐乐团在上海大剧院的音乐会记忆犹新。“柏林爱乐对拉威尔《小丑的晨歌》的演绎，使我深深爱上了法国作曲家拉威尔。他们的演奏带给我音乐的指引。”
18岁的陈哲宇是上海市盲童学校中职中医专业三年级学生，自小热爱交响乐。首场音乐会上半场的《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和下半场的《波莱罗》，指挥别特连科对乐曲细致入微的处理深深震撼了他。沉浸在乐曲美妙的余音中，他说：“我仿佛看见了光！”
爱乐城中爱乐人
在这座爱乐之城，散落各处的剧院、剧场、音乐厅里，很多时候精彩的音乐会会同步上演。世界级的指挥家、演奏家，脍炙人口的经典曲目，让乐迷和音乐爱好者们常常陷入“甜蜜的烦恼”：到底去哪一场？有人会在城市的夜里上演“极限奔跑”，将音乐会曲目排成时刻表，用有限的时间追赶无限的音乐享受。
今年的上海春夏演出季中，就有享誉世界的小提琴大师卡瓦科斯、格莱美奖得主乔伊斯·迪多纳托；已然开启的2024上海夏季音乐节里，有梵志登率领的纽约爱乐，还有拉脱维亚的手风琴演奏家克塞尼娅·西多罗娃与德国青年男中音本亚明·阿普尔。
顶尖音乐家带来顶尖演奏。在上海这个顶流汇聚的舞台，即便是世界“天团”、乐界“航母”，也要拿出看家本领，使出浑身解数，来赢得这方全球最年轻的古典乐市场。不管是马祖耶夫的“马拉松”，还是卡瓦科斯带来的巴赫“小无”全本，都是难度极高、篇幅又长的古典乐作品，不仅对演奏家是很大的挑战，对观众的鉴赏力和耐心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名家名团愿意在上海“上难度”，意味着他们对上海的观众和古典乐氛围有足够的信心。观众也以“一票难求”“座无虚席”印证了世界对中国古典乐发展的认可。
昨晚，在上交音乐厅售票大厅，提前来“候场”的乐迷和观众人手一本上海夏季音乐节的节目册，大家在演出日程上勾勾画画做标注。许锡铭和老友边聊天，边琢磨看完这一场要为下一场作怎样的准备。“除了传统古典乐曲目，有些现代作品也值得一听。”他说。
大厅里始终回荡着美妙的钢琴声，那是小琴童排着队在大厅一角标有“play me”的钢琴上演奏。他们与这座爱乐之城中的爱乐人一起，汇聚成薪火相传的音乐力量。
新民晚报记者 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