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封面新闻

封面新闻记者 刘可欣 李雨心 周彬

人物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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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今(图据受访者)

王子今,中国秦汉史研究会顾问、中国河洛文化研究会副会长、西北大学历史学院教授、中国人民大学荣誉一级教授。著有《秦汉交通史稿》《中国女子从军史》《中国盗墓史》《古史性别研究丛稿》《秦汉社会意识研究》《秦汉边疆与民族问题》《汉代儿童生活》等著作。

在中国考古百年纪《荒野上的大师》一书中,作者张泉用“走出书斋,走向旷野”来形容构建起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那一代中国学者。他在文中写到,傅斯年要求书生“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李济要“打倒以长城自封的中国文化观念,用我们的眼睛,我们的腿,到长城以北去找中国古代史的资料”;“走出书斋,走向旷野”的学者越来越多,王子今就是其中之一。2024年6月,封面新闻“大道”人文大家融媒报道小组采访王子今。

要说研究秦汉史领域的专家,王子今是其中重要的一员。交通、边疆、民族、生态环境、儿童、女军、海洋、名物、社会意识……这位历史学家从各个方面,描绘出秦汉时代的细节。他的好友李小江曾形容他“著作文章等身”。而在普通人看来,这很难概括他的写作成果。由他单独执笔并出版的书籍,已有40余部,发表专业论文800余篇,发表其他各类学术文章400余篇。其中还不包含合著、主编的书籍。

年轻时,他常行于山林之间,坚持实地考察的工作方式。如今到了古稀之年,他仍笔耕不辍,时有新书或修订本发布。因为是行业中的代表性人物,也是其研究领域的重要专家,教学工作、研讨会、学术会议、讲座……分享知识,传道授业,占据了他很多时间。

但他也并非无趣的人。游泳、与好友共饮,也是其生活方式的一部分。面对具有偶然性的考古学领域,王子今说:“运气对于一个人的学术人生来说,是很次要的一个问题。”

差点与学术研究擦肩而过

母亲在关键时刻给予支持和引导

6月20日,在结束《名人大讲堂》的讲座、接受本次采访后,王子今又马不停蹄,从广元出发,赶往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参加另一个学术会议。在高铁站里,大家又一次感叹起子老的写作速度,他摇摇头说“不快不快”。但就是这么一位大家,几乎与学术研究领域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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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今登台“名人大讲堂”(摄影:雷远东)

两度帮助他“逆天改命”的,都是母亲王慎之。

1977年恢复高考的时候,王子今正在西安铁路局政治部宣传部工作。

按照当时招收“25岁以下,特别招收高中1966、1967届毕业生”的规定,王子今并不很合适。因此最初,他并没有参与本次高考的打算。距离考试只有一个多月时间的时候,他还在西安站做客运车间工作,“招呼旅客怎么上车,拿着大扫帚清扫车站前的广场”。但在报考条件中还有一条,“对实践经验比较丰富并钻研有成绩或确有专长的,年龄可放宽到30岁”。在母亲的鼓励下,王子今请了二十来天的假,开始复习。

因为不想再做同样的工作,又希望所学内容能够和自然科学接近,王子今的志愿依次填报了北京大学考古专业、北京大学图书馆专业、武汉大学图书馆专业、西北大学考古专业。最终,他踏进了西北大学的校园。

在就读本科期间,段连勤老师对王子今影响最大,这影响了他后来读研时的选择。“段连勤老师讲的是战国秦汉考古,他比较注意引导学生进行学术思考,争取创新,对我们影响比较大。”加之当时林剑鸣老师的《秦史稿》刚刚面世,影响颇大,本科论文选择写“秦汉考古”的王子今,便顺势选择了中国古代史的秦汉史方向,跟随林剑鸣老师继续深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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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今著《秦汉儿童的世界》

“我们班有八九位同学报名硕士招生考试,一共考上了5个,这个比例是很高的。”但其实,本科毕业的王子今并没有打算考研,而是计划直接到考古部门参加工作。这一次,又是母亲王慎之女士,鼓励他继续学习。

“那时候我的孩子一岁多,我母亲把孩子接到北京,一直照顾到我研究生考试最后一门考完。”考完当天,孩子才被送回了家。“那时候她也很累,为了能让我安心考试,自己做出了很多牺牲。”王子今回忆,学习时用的部分书本,是母亲为自己购买的。《考古》杂志也由母亲出资订购。“她在我学习非常关键的时候,给予了非常多、非常有效的支持和引导。”后来,王子今还与母亲一起出版了三本书籍,分别是合编的《清代海外竹枝词》,合著的《竹枝词研究》,以及由王利器、王慎之、王子今合编的《历代竹枝词》。

“走”出来的学术人生

形成尽量“眼见为实”的研究习惯

正因为有了考古学的背景,加上秦汉史的研究大都要结合实证,关于交通方面的研究,王子今形成了尽量“眼见为实”的研究习惯。“如果光在书本上看到,你也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儿。只有考察了、看到遗存了,才能知道。这就是眼见为实。”

武关道、子午道、秦直道、灙骆道……或独自一人,或三两好友,沿途测量、绘图、拍照、记录,进行田野调查。王子今的许多著作,就是这样“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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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今(图据受访者)

1984年4月,王子今第一次考察武关道。武关道,战国秦汉时期连接秦楚的交通要道,在政治和经济上发挥过重要的作用。秦始皇出巡或曾三次经过此路。秦末,刘邦也是经由这条道路先于项羽入关,结束了秦王朝的统治。王子今从考古队借了一辆28加重自行车,驮了一个背囊在后座上。

上山就推着车走,一走就是两三个小时。

“通常我到了当地,都要跟历史老师聊一聊,如果当地农民有相关发现,他们一般都会关注到。”这一次考察武关道,王子今是为了找到“武关”的所在。根据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所指,战国秦汉时期的武关,位置大致在丹江边现今竹林关。王子今在这一带,却没有找到任何汉代的遗迹,连一枚五铢钱或是半两钱都未曾见到。但是他却在公认为唐代武关的地方,也就是如今丹凤县武关镇,注意到当地出土的“武”字瓦文板瓦,并调查发现了汉代窑址。当地文物部门的朋友告诉王子今,这里曾经出土过“武侯”瓦当,后李学勤先生指出,“武侯”应为“武候”,意为守卫武关的关候。经过数年的寻找,王子今才在田爵勋的赠书《守候武关》中,看到这一件“武候瓦当”的图版。由此,也就证实了汉代武关的确切位置。

同样,在1984年,王子今在丹凤县故城镇的考察结果,有助于确定商鞅封地商邑的所在。由王子今、周苏平、焦南峰三人所撰写的《陕西丹凤商邑遗址》,发表于《考古》杂志的1989年第7期。李学勤先生曾在《东周与秦代文明》中指出:“这是一个有历史价值的发现。”

说起考察路上的趣事,即便已经过去30余年,王子今仍把每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晰。骑着自行车进行考察的时候,他被村里的小孩误认为是卖东西的小贩。在外考察的时候,基本就是吃点面条,喝点面汤解决了餐食。和同班同学焦南峰、张在明、周苏平一起在深山里调查秦直道的遗存,跟林业工人“要过饭”还被拒,“给钱他仍是不愿意”“那是比较狼狈的”。八月份的山里有很多牛虻,“就围着你,只要闻到汗味儿,哪怕穿着衣服它也可以穿透过去,在身上叮起来很多包”。后边的人给前面朋友的背上喷驱蚊液,没一会儿挥发了,牛虻又绕回来。夜晚也曾露宿过,有机会就借住在村民家里,5毛钱一晚。晚上,是王子今最闲适的时候。有时候要盘猪耳朵,配上二两小酒,放松一下。1985年,在和几位好友一起调查灙骆道的时候,周苏平笑他在走商洛武关道的时候,“把我们商洛的猪都吃得没耳朵了”。

哪怕是在广元举行讲座期间,王子今依旧对“走走蜀道”念念不忘,提出想要去阴平道看看,却无奈行程太过紧张,不免留下一些遗憾。

在王子今的研究成果中,交通是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在他自己看来,这与他考古出身、看重实地考察的习惯有关,或许还跟他曾在铁路交通方面工作也有关。《中国蜀道历史沿革》《秦直道》《秦汉交通史稿》等等书籍,为读者勾勒出了中国交通史版图中的重要一块。

以史为鉴:

对历史题材影视剧应抱有温情和理解

除了出书和发表论文,王子今还曾在一两年的时间里,集中翻译过日文的论著,加起来大约有90多万字。青年时候,因为考古专业的学生大都选择去日本进修,王子今也努力学习过日语。读硕士的时候,据他自己说,“因为初中三年学过俄语,所以当时偷懒就选了俄语”。

在采访中,我们第一次问及如何分配时间,才能有如此多的著作问世时,王子今说,一是个人比较努力,另一个原因,就是时间开支相对少、简单。对纯粹的旅游,他的兴趣不大,因为学术会议和考察,已经足以满足他对外部环境的了解欲。看书、写东西,每天坚持游泳1200米,偶尔与好友喝喝酒,纾解情绪,调整状态,他说自己也并不是天天都在书桌前那么枯燥、劳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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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今著《古史性别研究丛稿》

即便如此,王子今还是从有限的时间里挪出来一部分,用于科普考古的工作中。许多观众不曾知道,他除了参与过《海昏侯》纪录片、《中国考古大会》等节目的录制,也曾担任多部历史剧的指导、审片工作,包括《汉武大帝》《大秦帝国》以及《芈月传》等。

“严格说来,历史学者有责任进行一些普及性工作。如果自己全力来做的话,也觉得不合适,可以参与一些。”王子今说,像是《汉武大帝》《大秦帝国》《芈月传》这些作品,制作团队是希望能够拍成一部历史正片,能够几乎完全符合历史,但隔行如隔山,在历史专业知识方面,还欠缺了些。“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但这很难做到。我们可以帮助他们尽可能避免一些明显的差误,尽可能使作品更完善一些。”

最初接触《汉武大帝》拍摄的时候,是总导演胡玫想要邀请几位学者围绕着汉武帝时代的制度、风俗等内容,给剧组讲讲课。制作组就首先联系了焦南峰。后在焦南峰的邀请下,刘华祝和王子今参与进来。王子今负责介绍历史背景,焦南峰讲解衣食住行,刘华祝主要谈礼仪。三位老师提出了很多修改意见,制作组也尽力调整。即便距离播出已经过去了将近20年,观众对于这一部历史剧的场景、服装、道具等细节,仍盛赞不已。还有观众指出,这部剧最重要的,是“能够把属于历史最本质的意蕴拍摄出来,即历史归根结底的悲剧无奈感”。这种“悲剧”和“无奈”,并不单指人物的结局,更是指每一件事的起由与经过。而这些,正是来自历史本身。每当人们说起制作精良、尊重历史的电视剧,《汉武大帝》也常常与《大明王朝1566》《康熙王朝》《雍正王朝》等,一同被提及。

不可否认,这些“历史正剧”是普通观众了解历史的一个渠道。因此,像是王子今这样的学者,才会将有限的时间挪腾出一部分,用在审片或是审读剧本上。《芈月传》的工作也是如此。当时王子今腰椎间盘突出,疼得整日地躺在床上,也还是坚持审读剧本。每看几集,剧组就派人来取走几本。如此,王子今才完成了剧组提供的50集剧本的审读工作。

“我说你们怎么拍、怎么播都行。但如果我们看到了(问题)又不提出来,以后人们会骂我们的。”王子今说。

他是一位严谨的学者,但却对于改编自历史的文艺作品并不苛责批评,而是抱着宽容的态度。

“历史学界有一位大家都特别崇拜的老先生,叫顾颉刚。他是古史辨派的代表。”在北京的时候,顾颉刚在两年有余的时间里,极为沉迷京剧,以至于“学校中的功课下午本来较少,就是有课我也不去请假”。谁知,正是这看戏的经历,竟给他看出了门道来,并由此佐证他那辨论古史的观点。

顾颉刚曾在《古史辨》自序中提到这一段看戏的心得。例如薛仁贵和薛平贵的姓名和事迹都极相像。戏剧的本事取于小说,但有许多是和小说不相应的,例如《黄鹤楼》是“三国”戏,但不见于《三国演义》。《草桥关》与《上天台》同是姚刚击死国丈的事,又同是皮黄班中的戏。但《草桥关》是光武命斩姚期父子,马武闻信,强迫光武赦免的;《上天台》是姚期请罪时,光武自动的赦免,并没有马武救援之事等等。

“他发现记录的历史在小说里有变化,搬到戏台上又有变化。于是他就推论说,历史本身的记录是否也是这样?层累的历史,是否也产生了变化?他通过历史的文学和艺术表现形式,发现了历史本身的规律,这很有趣。”王子今说。

纵然人们现在已经知道,这样的说法有些言过其实。但是在当时,这样的说法完全破除了人们对古史的迷信,推动了对中华文明起源的研究。王子今说,我们不妨用这样的眼光去看待如今的历史类影视作:“我们现在看电视剧总是觉得它不符合历史真实,但是中国古代的戏曲、小说,改编历史的多了去了。大家也应当有一定的容忍度,带有一定的温情和理解。”

所谓考古:

运气对于学术人生而言很次要

2024年的高考刚过,因为近些年“文博热”的兴起,不少考生关注起了相关专业的报考信息。作为一名考古学出身的历史学者,王子今在采访中也谈到考古。

“考古工作是一种非常艰苦、非常平凡、年年月月、反反复复的工作。”王子今用了四个词,来形容他所认为的考古工作。所谓“外行看热闹”,很多人会以为考古是富有刺激性的工作,其实不然。虽然下一秒可能获得重大发现,但是总体来说,考古工作本身还是琐细的。“可能你做的是常识性的工作,也可能你是在印证重复的发现,这样的情况很多。”

重大的考古发现固然有“看手气”的说法,但在王子今看来,这实在是不需要在意的一部分。因为考古学界有的是勤勤恳恳从事思考和研究的人。“他们甚至不太从事发掘,单凭读书、思想,就能成为有着崇高学术成就的考古学者。如果你没有学术能力,没有判别的眼光,没有工作经验,即使碰到了一个好的机会,也得不出理想的成果。”因此王子今认为,“运气对于一个人的学术人生来说,是很次要的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