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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邹露
编辑 | 陆一鸣
题图 |《我在他乡挺好的》

尿路感染,一个看似不算严重的疾病,正在成为不少女性的隐痛。

在小红书等社交平台上,有很多女孩在讲述自己治疗尿路感染时的尴尬经历。不少人从挂号看见科室预约列表里全是男医生时就被“劝退”,也有人已经出现了尿血的症状却还在往妇科跑,最终辗转到了泌尿外科时,才知道自己之前都挂错了号。

在她们的描述中,泌尿外科似乎是一个需要鼓起很大勇气才敢踏入的地方。这个与男科密切相关的科室,似乎天然地将女性排除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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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某线上问诊平台“泌尿外科”搜索结果)

但女性出现泌尿问题的概率,远比人们想象中高。以尿路感染为例,2022年发布的《中国泌尿外科和男科疾病诊断医疗指南》的数据表明,约六成女性在其一生中至少会发生一次尿路感染。

很多女性会忽略一个事实,她们的尿道天然地与外阴绑定,与阴道共享着一块大大的肉壁。女性的尿道短而宽,距离肛门较近,细菌易抵达膀胱。因为这一生理结构,她们极易患上尿路感染。妊娠、绝经、过劳,甚至只是到公共浴场泡汤,都可能是感染的缘由。然而,女性的泌尿问题仍被包裹在重重迷思之中,这将化作难以言说的病耻。

“当一个女生感到下体很不舒服,她往往会分不清自己是泌尿系统感染还是妇科感染,于是永远在这两边徘徊。”在过去的近四年里,34岁的自由职业者千鸟已反复经历大大小小的尿路感染。最近的一次感染,更让她几乎感到绝望。

回忆起自己辗转在不同科室间漫长周折的就诊经历,千鸟感慨于女性泌尿问题如此常见、却又如此难以得到诊治:“就仿佛女性没有泌尿系统”。

突发尿路感染,

该去妇科还是泌尿科?

三个多月前,千鸟在西安旅行的途中突然发觉下体有种剧烈的抽痛感。

她太熟悉这种痛感了,大约在三四年前,她第一次患上尿路感染时就是这样。

“一开始都会往妇科那方面想,是不是阴道有问题?”起初,她将自己“诊断”为阴道炎症,根据过往的经验,自行往阴道塞了些抗生素。几天后,情况愈发糟糕,她带伴侣一起到医院做妇科检查,结果是阴性,未见异常。

千鸟才意识到这可能不是阴道炎,她开始在网上搜索下体抽痛的其他原因,其中有一条就提到了尿路感染。但她第一次踏进泌尿科的门诊时,让她诧异的是,科室墙上是清一色的男医生,他们的履历大多写着自己擅长前列腺和阴茎疾病的治疗——这些和男科有关的主治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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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关于唐医生的一切》)

往后几年里,千鸟几乎每年会面临一次规模不大的尿路感染。出于过往经验,她今年发病之初第一时间就跑向了泌尿科,但这次感染比以往都要棘手。她从西安辗转到上海,再回到家乡广西接受会诊,吊水、住院,服用抗生素,但三个月的治疗并没有让疼痛消失。

当抗生素不分敌我地将所有细菌消灭,阴道菌群也随之出现异常,这导致千鸟下体疼痛的来源变得更加难以判断。究竟是尿路疼还是阴道疼,她难以分辨。这段时间里,她已经习惯在泌尿科和妇科进进出出,经历被“踢皮球”。她将这种表现总结为一种“沉默”。

在泌尿科,男医生面对她的尿检报告会沉默、皱眉头,继而跟她说:“你要不去看看妇科吧。”而到了妇科,懂泌尿的医生寥寥。当她问医生可不可以看看尿道时,她很快又被推回泌尿科。对这样的就医过程,她只感到“割裂”。

千鸟担心,一旦发展为反复性尿路感染,就再难根治。当两个月的抗生素治疗都无法根除病菌时,她几乎认为自己只能等待死亡的到来。她担心一旦发展为反复性泌尿感染,使用限制级抗生素后产生耐药性——在她看来,这是走到了生命的倒计时。

有时候,这种下体疼痛还会被医生归结为一种歇斯底里式的过度臆想。千鸟说,她就曾被医生建议去心理科接受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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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关于唐医生的一切》)

社交平台上,抱怨自己不被泌尿科医生认真对待的女性并非孤例。艾米从高中起就开始有尿路感染。有次她找到泌尿外科的副主任医师,主诉时医生全程盯着屏幕,并告诉她:“都是中老年妇女才得这个病。”15分钟后她就被打发出去了。她当时只感受到无助。

实际上,在老一辈人看来,尿路感染往往与性直接挂钩,她们常常喝下车前草汤以作解毒。如今,此类古老偏方仍广泛流传于社交媒体,被年轻女孩们实践着。

她们就诊的尴尬处境,在于不仅受制于女性对自身生理结构仍缺乏了解,更因为女性在泌尿外科中始终处于边缘的“第二性”。

“作为科室唯一的女医生,
我几乎承包了所有女患者”

对于女性患者来说,鼓起勇气走进泌尿外科的大门,只是就诊路上的第一步。

尿动力学检查是泌尿外科一个基础的项目,通常针对尿失禁的诊断。做该检查时,医生需将测压管伸进患者的膀胱,向膀胱内注射生理盐水,并通过传感器测量膀胱压。患者则处于“截石位”,需要全程平躺,褪去下半身衣物,臀部靠近床边,将双腿架在一根管子上,使会阴最大限度显露出来,近似分娩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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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石位的手术体位常见于泌尿科的诊疗操作。(图/《手术室护理实践指南》(2020年版))

这是让众多女性患者感到不适的项目——假如她们发现科室里只有男医生。尽管按照规定,男医生需要在一名女性医务人员的陪同下才能为女病人做此项检查,但这仍让部分患者难以卸下思想负担。

思思在华南地区一家三甲医院的泌尿外科工作,今年三八妇女节,她正式成为女性泌尿科唯一的女医生。出诊以来,她几乎承担了门诊中所有女患者的尿动力学检查。思思自认为,成为泌尿界为数不多的女性医生,是带有一些“命运碰巧的安排”的。

考研那会儿,导师看她是女生,不太适合学泌尿,本不想收她,是教务老师说,“你要是不收她,这孩子就没书读了”,导师这才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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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实习医生格蕾》第一季)

按照导师的研究方向,思思原本主攻的是泌尿系结石治疗,规培结束后却在科室主任的劝说下转向了女性泌尿,“领导觉得我是女性,更方便也更适合。”思思解释,主任考虑的点很实际——国内女性泌尿科目前非常小众,全国仅有几家医院开设,与此同时却有大量的就诊需求,导致门诊资源“一号难求”,女性患者往往得不到适当的诊疗。

出诊仅三个月,思思就确定了主任的眼光没错。

平时,她一周需要出一下午的门诊,通常来说,半天中接待的30多个患者几乎都是女性。她们带着各种各样的问题焦急求医,有尿路感染的,有尿失禁的,还有因膀胱过度活动导致的“社交癌”(即压力性尿失禁,患者往往因此无法进行正常社交)。思思意识到,自己作为女医生,更能让对方敞开心扉,诉说原本对着男医生难以开口的具体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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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亲爱的生命》)

很多年轻女患者第一次坐在思思面前,会生出一种“如获至宝”的表情,有的病人直接跟她说:“就是看到有女医生,我才好意思过来。”但另一方面,很多女性患者正是因为没有遇到女性医生,才久病不医,病情拖到后期时人就会变得焦虑。

有时,思思还会因为一些女病人对自身生理构造的“无知”感到震惊和担忧,曾有反复患尿路感染的病人,对“阴道紧挨着尿道和肛门”这一客观事实懵然无知。

有次开会时,有其他医院的专家提:“搞女性泌尿是不是有点多此一举?”该专家的依据是很多科室同样覆盖女性的泌尿系统问题,理论上每个泌尿外科的医生都能看。但思思不太认同。她认为,站在患者的位置上,当面对截石位的检查时,男医生或许会因操作上的麻烦而检查不细致,“因为要给女病人检查,还要再叫一个人来看着。但大家都很忙,这样可能他就不检查了。这在这某种程度上就可能会耽误病人的治疗。”

有趣的是,思思刚到女性泌尿科出诊时,医院就以科室唯一女性泌尿医生的头衔对她进行了一波大力宣传。她表示,其实自己不太喜欢这样的头衔。在朋友圈里,思思写道:“性别是(从业)优势,但不是唯一的优势。”她希望病人选择去女性泌尿科就诊,不仅因为她是一个女医生,而更聚焦于她的专业性。

饮鸩止渴的抗生素治疗

女性泌尿问题被忽视,并非国内的特殊情况。北美一名泌尿学专家Maria Uloko最近在社交媒体上感慨:“每4名女性就有1名患有慢性盆腔疼痛,然而平均需要7年才能得到诊断。”

对于泌尿外科中女性并未获得和男人同等水平的诊疗和护理,Maria给出这样的解释:

“当一个男人带着难缠的泌尿症状前来就诊时,我们通常有一套完整的流程帮助他们找到根本病因。但当女性出现同样难缠的泌尿症状时,我们会在不探索其他选择的情况下就给她们服用抗生素。”

根据2022年发布的《中国泌尿外科和男科疾病诊断医疗指南》,全球每年有1.3到1.75亿人患尿路感染,尿路感染是仅次于呼吸道感染的第二大感染性疾病。其中,约有10%的女性每年会发生1次尿路感染,发病率是男性的8至10倍。该报告显示,年龄每增长10岁,发病率就会升高1%,绝经后由于雌激素缺乏,尿道的闭合性降低,会变得更易感。很多妈妈和奶奶辈的女性,被其困扰了整个后半生。

由于无法得到足够的关注和治疗,很多女性从急性尿路感染发展成反复性的感染,甚至演变为肾盂肾炎,往后可能走向缓慢的肾衰竭。世界卫生组织2020年发布的全球卫生统计报告显示,肾脏疾病已上升为全球十大死因之一。其中,中国肾脏病发病率高达10.8%,约有1.3亿国民患有肾脏疾病。

严重的尿路感染一旦蔓延到肾脏,很多患者就必须依靠提高抗生素的级别而活,但这几乎指向一条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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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关于唐医生的一切》)

53岁的白鹭早就被确诊为肾盂肾炎。她在五年前急性发作尿路感染,至今未愈。因长期感染和服用抗生素,她的身体虚弱到无法工作。让她感到忿然的,并非泌尿科和妇科间的隔阂和推让,而是抗生素治疗带来的耐药性,这几乎把她的生活拉下了万丈深渊。她几次提到:“泌尿科的医生根本不重视变异。”

白鹭口中的“变异”,是指致病菌因抗生素产生的抗体作用于细菌的细胞壁,变异为缺陷型,而这种细菌又会在一定条件下返祖为原来形态的细菌,这在感染学中被称为“L型菌”。这种变异菌在医学界被多数人认为是尿路感染迁延不愈、反复发作的原因之一。

早在20世纪90年代,国内医学界已有多项研究讨论高渗培养对L型菌排查的临床重要性,尤其针对反复性的尿路感染。但思思告诉记者,起码她所在的科室并未提供此类检测。

三个多月以来,千鸟奔波在各式各样的检查中,做过普通尿培、阴超、肾CT、血糖和尿糖。在上述检查均无异常的情况下,她在4月底进行了一次高渗培养,最终报告显示的确存在L型菌。

最让千鸟觉得吊诡的是,提供检测的点位在全国范围内少之又少,而每每将检测报告置于泌尿科医生面前时,他们总皱皱眉头。她逐渐感觉到,泌尿科和妇科之间隔着一堵墙,而这两个科室均对感染科的认识很不足。这在她看来也是导致被两个科室“踢皮球”的原因之一。

思思对此也有感触。在她接诊的女病患中,不乏是从妇科过来的,但妇科的医生对泌尿缺乏了解。有的病人其实未见得真的感染,却在长期使用抗生素。而身在泌尿科,同样也可能将不确定的问题推向妇科。对此,她归因于两个科室从根本上就“界限不清”,只不过现代医学发展出了这一区隔,泌尿不懂妇科,反之亦然,而感染科却更是在区隔之外更边缘的门类。

“平时泌尿和妇科都在争抢病人,只有当他们遇到了无论如何都无法解决的情况时,才会想起我们感染科。”千鸟在感染科遇到的主任医师如此感慨。

校对:遇见

运营:小野

排版:黄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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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黄健,张旭. 中国泌尿外科和男科疾病诊断治疗指南(2022年版)[M]. 北京:科学出版社,2022: 636-680.

[2]中国女医师协会肾脏病与血液净化专委会. 中国女性尿路感染诊疗专家共识 [J] . 中华医学杂志,2017,97 (36): 2827-2832.

[3]程桂芝,王阳,郭雁群,等.40例反复发作性尿路感染细菌L型的检出研究[J].中国微生态学杂志,1998,10(1):47.

[4]李连臣, 李波, 郑云芳, 等. L 型细菌的诱导, 培养, 返祖及临床应用;883 增菌培养基的研制及使用[J]. 生物技术, 1993, 3(1): 42-44.

[5] 郭莉. 手术室护理实践指南(2020 年版)[M]. 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 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