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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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漫长·如此浓郁——黄永玉新作展”今日在中国美术馆开展。“如此漫长·如此浓郁”这一主题,源自黄永玉文章《太阳下的风景——沈从文与我》。在文中这八个字之后,还有六个字“那么色彩斑斓”。这就是黄永玉先生的写照:一个世纪的生命,浓郁而色彩斑斓。

黄永玉先生因病于2023年6月13日去世,享年99岁。此次展览定名为“新作展”也别有意味。黄先生生前便在谋划筹办自己的百岁画展,为了向观众呈现与以往不同的绘画面貌,他专门精心创作了一批新作品,此次展览便将集中呈现这批黄永玉晚年的新作。本文特邀黄永玉女儿黄黑妮及参与本次展览的黄先生多年老友撰文,以表达怀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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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瞿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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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界

◎黄黑妮

父亲想起个什么要干的事,立即就动起来,就算98岁,也一点没改。

十余年前,眼睛似有不妥,问起才说有点不清楚,原来是白内障引致几乎看不清了。一个机缘遇到了当时被尊称“胡院长”的力中,检查之后立即安排手术,操刀的是丁大夫(璐琪),三分钟做完手术。这么着,父亲痊愈睁眼看到的是一个新世界,一切都明亮起来,用羊毫小楷写的字越写越小,得意的当口会把力中、璐琪邀来观赏。

眼睛亮了,父亲画得就更带劲。九年前的一天,柳兄拿来朋友的宜兴壶,让父亲画了请人刻完,带过来看一看效果。“木刻的刀法全出来了,自己也弄几把壶该多好。”于是两个月后就到了宜兴,上午写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下午画壶。小友超仁和我往返于画壶的所在地和刻工专家的作坊之间,柳兄穿插其中协调着,一个月后,一行人带着一百余把“水浒人物及其他”宜兴壶浩荡返京。

壶,除了水浒人物还有花卉、动物。朋友们来看都说好,但之后放进盒子塞到床底下总觉着有点不忿,这就生出了办个展览的念头。

办展览需要先出本画册,需要设计、摄影。几经周折,出现了两位年轻人,一为美编设计比目鱼(实名瞿中华),二是艺术作品摄影师杨超。二人进场工作,很快有了初步的设计。

电脑设计图摆在眼前,父亲先是愕然,真是一个没想到啊,然后开怀地笑着……在“水浒人物及其他”展览及画册的序言中,他是这么写的:“给这本小册子以笑容和个性的是几位有见识的快乐的年轻朋友,他们哪里像个编辑?是这一百多把茶壶和我的舞伴。和着拍子互相欣赏的跳舞,一种团圆的欢欣活动。”

2019年着手为木刻展“入木”做准备,面对三百多块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木刻版,凤凰开咖啡馆的吉夫、超仁两兄弟,眼科医生力中、璐琪,摄影师杨超,设计者比目鱼,不知怎么的都凑到一块儿,老师傅教授如何印制木刻,这帮人认真听讲,三百余块木刻用宣纸印出来,力中和超仁已开始创作出不下十幅木刻作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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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难得醉夫妻(2021年)

2021年疫情略为缓和的时候,千里之外的朋友生怕闷坏了一向活跃的96岁老童,特推荐一编辑小友小琴来家里,计划把父亲80余年写的诗整理出来集中出一本诗集。这么一来二去,《见笑集》出完,又出《见笑集》插图版。小琴来此,犹如回家一般。得了些好吃的,父亲跟我商量:“这次邀谁来呢?”小琴总是我们的第一人选。小琴快到了,父亲又会问我:“准备的量够不够呢?”我们都知道,小琴带来的只是好胃口的吃东西的开心,还有感染其他人的笑声。跟她在一起,你怎可能愁眉苦脸。

父亲不可能在万荷堂站着画了。为了让他完成《煞风景》这幅四米乘三米六的大画,杨超设计了一张五米长的桌子,并搞到一个能进屋的液压升降机,内置椅子一把。他伙同超仁将画移到桃花源,每到一个节点,老师傅需要看一下画的全貌,杨超和超仁就用某种令老师傅一点都不费气力的方式让他端坐于椅子上,升降机缓缓升起,老师傅稳坐,甚至站起来,俯视着自己的作品,日复一日,终于完成了《煞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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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超和超仁协助老师傅上升降机看《煞风景》

父亲身边聚着一帮年轻朋友,干什么的都有,招之即来,几日不见还会想念,跟我琢磨,找个什么理由把他们弄过来聚聚?招待客人的菜谱需要讨论,也成了我们开始高兴的起点。父亲也会感叹:“这帮朋友以后也还聚在一起该多好呢!”

2023年秋,我们这一伙人居然凑到一起,到桂林参加“入木”木刻展的开幕,类似当今的团建。“入木”木刻展移师青岛,这几位朋友过去协助,杨超体力不支病倒。我这才醒悟,杨超、比目鱼,我们是八年前认识的,那时的小伙子如今已近知天命的阶段。

我们这一伙儿,说起有点小得意,继续在一起,琢磨着怎么干些既有意义又有趣的事。除了全力以赴办好“黄永玉新作展”。

“我们在一起,大家有事做”。95年前,凤凰古椿书屋刚建好,五岁的父亲在新居的木板墙上用墨写了这么几个字,招来一顿打。想起这句话和我们现在做的事,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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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个饮字了得(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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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厅里流动的是一位世纪老人倾其一生奔赴的热爱

◎姬小琴

做编辑这么多年,和很多作者都成为了朋友或忘年交,可说我是家人的,只黄永玉先生一位。他是我作者中很特别的一位,不是因为巨大的声望,而是这几年我们交往中的诸多欢乐时刻。

这几年里我们合作了好几本书,每每新书印出来,黄先生都会给我们签名留念,于是送我的新书扉页上,常常出现一把琴,“小琴准备弹大琴”,“你的笑声,永远在这本书里,直到你变成个老太太”,再或是“小胖妹留念”。我爱吃黄瓜,在黄先生家里也不收敛,于是得名“黄瓜杀手”。一次晚饭后,我一个人吃掉一整个大芒果,那会儿黄先生大概已经到客厅休息了,他听说后不可置信地问了两三遍是不是真的?于是那些个“胖丫头”“胖姑娘”等可爱的外号都出现了。

就我的观察,很多创作者上了年纪,尤其是八十岁以后,考虑到精力体力受限,即便能持续阅读,但是创作上也早已大不如前或者干脆封笔,生命规律使然,无可厚非。八十岁前的黄先生早已积累了超额的作品,在艺术界文学界功成名就,可是他的创作力非但没有丝毫衰减,反而日渐旺盛。这几年每每来到家里,必定能看见客厅悬挂着的创作中或刚刚完成的作品,我们几乎每周一次见面的频率,也几乎每次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新作。我们在画前细细欣赏,然后再听他谈这幅画的构想。有一次竟然听到他的感叹:“刚刚摸到点绘画的门道,可惜已经晚了。”那一刻我理解了他为什么那么排斥大家称他“大师”,在艺术创作面前,他始终保持敬畏之心,从没停下过向上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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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我们合作出版了诗集《见笑集》,收录了黄先生从1947年一直到当下的一百六七十首诗作。书出来后,我们请他读一些分享给读者兼录制新书宣传视频,黄先生开心地说:“你们说读哪首就读哪首”,我私心选了自己非常喜欢的《老婆呀,不要哭》,那是一首长诗,里面有非常多打动人的句子和段落,那句“我们相爱已经十万年”便出自这首。原本只想请他读片段即可,没承想他整首读了一遍,然后说:“我今天读得不好,改天再重新读一遍。”

也是一次偶然的提议,黄先生要为《见笑集》中的诗歌画插图。本以为他只是挑着画,没想到一天晚上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说是用了两周时间为每首诗都画了一幅!总共接近170幅!第二天我兴奋地冒着大雪抱着一大捧鲜花来家里一睹为快。雪真的好大,车开得慢,等进到暖和的室内,黄先生的女儿黑妮姐说,“我爸半小时前就一直在问,担心你路上的安全……”回忆至此差点泪目。他要操心那么多事,可这么小的事也在他心上。

《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出版三十年里备受读者朋友喜爱。2023年初我们重新设计推出了新版,黄先生对送来的样书爱不释手,“这本书一出来可不得了”“谁买了都会开心”“印得真漂亮”。责编和美编听到这些话多受鼓舞啊。

有时候批量印制还没开始,只是先做一两本出来看看样子,黄先生摩挲珍宝似的翻阅后通常会来上一句:“把这本放到我房间里。”我们几个在旁捧腹不已,珍藏起来可不是谁都能看到的哦。他曾经说过的,“文学在我的生活里面是排在第一的,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绘画。”所以做他文学作品的责编,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啊。

这几年在家里听黄先生讲过很多好玩的故事。一次他兴致极高地跟我们讲他早些年各种上当受骗的经过,真是五花八门精彩纷呈,我们听得欢乐极了。前不久在他留下的书法作品里,赫然见到一副对联:“上当上当当当不一样,吃亏吃亏亏亏都是福”。

四月和黑妮姐在凤凰老家整理黄先生的书房,见到过一些细小的随手签,有一张上写着“闹热太多,寂寞太少——自省”。多么清醒自持。外人只知黄先生喜欢热闹,所到之处皆熙熙攘攘,可从事艺术创作何尝不是在走一条寂寞的路,静不下心坐不得冷板凳怎么可能出得了好作品。

黄先生晚年依然忙碌不已,在画画与写文章之间穿插进行。聊天时提到的老友,很可能出现在下一篇新文章里。王世襄、张学铭、郑振铎、韩素音、蒋经国等在过去的岁月里留下过深刻印记的人,就此走进了他的笔端。那段时间聚会,他常常会单独把我叫到身旁,很认真地告诉我他正在写谁谁谁,下一篇计划写谁谁谁。知道他忙,虽然我也很希望新书尽快完稿,但是不好催的。一天收到黑妮姐的微信:“我爸让我告诉你,他要一周给你一篇稿件。”我曾见过他的手稿,独属于他的黄氏楷体,何等雅致齐美。

新书出版后,我常常会搜集一些网上的读者留言或短评给他看,公众号和视频号下面的留言他也是每条都看。他对读者的喜爱丝毫不少于读者给他的爱。就在去年元旦,我给他看了一封网上读者写给他的信,读完后他说:“我要办一个读者大会,把读者们请过来。”我说那人也太多了吧,整个万荷堂都装不下……他绝不是随口一提,他真心在意自己的读者。

不觉间黄先生离开已经一年。这一年里,我们这些曾经围绕在身边的朋友依然在一起,谈起他,都是开心的事。黄先生筹备许久的百岁新画展也要开启了,尊黄先生惯例,不办开幕式,就这么素面朝天地与观众见面。展厅里流动的,是一位世纪老人倾其一生奔赴的热爱。“拥抱着自己的专业别放”,相信这句话等我变成老太太的时候,依然清晰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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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岁生日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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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爷子,合作愉快!

◎瞿中华

作为设计师,遇到好的、喜欢的题材已经很难得,再遇到一个尊重你、有默契的作者,便是设计师最大的幸运了。

和黄永玉老爷子的合作就是我的幸运。从2016年设计第一本紫砂壶展的画册到今年设计新作展的画册,有着八年合作的美好时光。这几年里我陆续设计了老爷子的画册、散文集、诗集、小说……我的愿望是把老爷子的所有作品都设计一遍。

合作散文集《不给他音乐听》时,我设计了一个紫色调的封面。黑妮姐说,老爷子也正在画一幅画,要放在书里。封面的数码样打印出来,我带去给老爷子看,发现老爷子画的主人公居然穿着一件紫色的衣服,作者和设计师在没有提前沟通的情况下,都选择了紫色作为主基调,有趣、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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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的合作过程中,除了默契,更多的是尊重对方。记得设计诗集《见笑集》,我想和之前已经设计出版的文学作品统一成一个开本,老爷子说他想要一个更小的开本,他形容说“像一块面包,很松软,摸着很舒服,让它与众不同”。一个大部头、小身板的诗集就此慢慢形成。

设计新版《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时,看到之前的老版本,再看到家里悬挂的部分书中的绘画作品时,我想我一定要把文字和画作的精彩以同等重要的设计来展现。这些绘画作品不仅是文字的配图,它们有自己风貌,你可以专门欣赏画作,也可以安心阅读文字。我记得老爷子拿到书时说,“这个版本我想看到的人都会买一本的”,给了编辑和我更大激励。

除了图书的合作,还有一个就是给老爷子拍照。这些年也陆陆续续拍了很多有趣的照片,我一直想拍出我自己心中的老爷子,一个亲近的长辈,一个欢快的长者,一个我眼中真实的“老头”。拍他画画、撸猫、打瞌睡,拍他记忆超强的大脑袋、创作无数作品的双手,拍到给大家讲故事的各种生动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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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瞿中华

记得有一次,有朋友去拜访,我也去了,平时拍照带什么镜头,老爷子从来不问,那天突然说,要不要把相机先收起来,怕这大镜头一会儿“吓着”他们了。

给老爷子拍摄的照片用到了他设计的蓝兔子邮票上。拿到套票后,他专门在有我名字的地方写下:“原来摄影者躲在这里,要不写下来,全世界都不会记住这件事。黄永玉。”

黄老爷子,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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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河开八九雁来(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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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他的幽默,他的笑

他还在我们身边

◎胡力中

因医结缘认识黄永玉先生十余载。约五年前,先生准备木刻展“入木”作品,邀几位协助印作,我以白丁之身学徒。先生教了选纸、上墨、拓印技法后,我便开始上手操作。想到那些跟随了先生几十年的珍贵刻板让我从头习印,真是委屈了它们啊!此后先生讲,何不自己一试刻板,享受运刀之趣,还可作礼赠友,是个好玩儿的事情。自此开始以花甲之身习版画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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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瞿中华

先生近百岁之年,亲自示刀法基本功、表现手法、拓印技巧等等。其间最爱看先生持刀之手,筋骨硬朗,血管清晰分明,那许多令人叹为观止的画面即为此双手下之作。有人讲,与艺术家来往,一不可索作,二不得占时。不好过多打扰,从先生作品中自习,亦收获良多。时有刻作向先生请教,看过多说“好家伙”“大有进步”等等,过后便是细节批评,有时令人开悟,有时令我这高明医人难过得有实习医生初出茅庐之窘。先生啊,我也是比你小的老头儿啊,有些事儿不能那么认真啦。

尝试作刻稿,但终未下刀。一日灵感至,脑中凸现一幅景象,终组合刻成。算超现实风格?那剪影像们,示芸芸众生,各自有命有辙。意大利雕塑家乔凡尼·贝尼尼曾言其年轻时不曾刻错一刀,虽对此持疑,但站在他那些不可思议的刻品前,宁愿相信其言不虛。我习刻,不知刻错多少刀,惭愧之至。黄先生鼓励,“大胆刻,不怕刻错”。

先生记忆力了得。一次与黄先生同车赴招待友人晚餐,路上回忆起早年间在抗敌演剧队的生活,先生便开始唱当年的抗战歌曲《游击军》:“夺他的粮草大家用,抢他的军火要他的命……”唱到《保卫厦门》,先生改用闽南语“合着脚步向前进,挺起胸膛別害怕……”先生感叹,东北沦亡,苦啊!随后唱起彼时的民间小调:“高粱叶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民情民怨尽在几句之中。几十年前的歌了,都记得。当先生吟唱时,女儿黑妮也在旁一起唱。记住历史,也靠家传。

曾陪先生到画材店采购。与主人很是熟络,并记得店内犬名。选过颜料,向店家取纸,对着那男子剪成头像一件,亲自贴好,签名。这手闲技,得于七十年前街头为人剪像不辍,手磨出泡,所得悉数寄至航空委员会,为了抗战。

时光真快,一年了。记得他的幽默,他的嗓音,他的笑,他还在我们身边。

供图/小琴

编辑/张嘉

排版/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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