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一生中接待过无数来访者,有不少谈话在整理后公开发表,但由爱克曼辑录的《歌德谈话录》诚然是影响最大的,以其话题之广、学识之博、哲思之深而经久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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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谈话录》,〔德〕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 著,〔德〕约翰·彼得·爱克曼 辑,安书祉 译,范大灿 注,商务印书馆出版

本书为全译本,完整译出先后于1836年和1848年出版的三部分歌德的谈话录。爱克曼忠实记录了歌德人生的最后十年的生活状态和心境,而且几乎涵盖了他全部的文艺理论、文学思想、美学思想、科学理念,呈现了歌德对众多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历史学家、自然学家,甚至政商界人士的品评,以及他对植物学、动物学、颜色学、水文学、人类学等学科的关注、独特见解和亲身实践。

阅读本书,我们将惊叹于歌德广阔而丰富的生活和精神世界,这些蕴藏着智慧与深厚学养的谈话将不仅引领我们看到更加完整、更加立体的歌德,更会如潺潺清泉沁润我们的心灵,启迪我们的思想。

>>内文选读:

1824年1月2日,星期五

(谈莎士比亚,德国的创作环境,《维特》的创作与影响)

在歌德家中吃饭时聊得很愉快。大家提到魏玛社交界一位年轻的美人,在座人当中有一个人说,他几乎到了要爱上她的地步,尽管这位美人的知性真是算不上超尘脱俗。

歌德笑着说:"呸!好像爱情与知性有什么关系似的。我们爱一位年轻妇女不是爱她的知性,而是爱她完全另外的东西。我们爱她的美丽,她的勃勃青春,她的讨人喜爱之处,她的温良和性情,她的缺点和她的怪念头,以及其他所有非语言所能表达的东西;但我们不是爱她的知性。如果她的知性很出色,我们尊重,一个女孩可以因此在我们眼中赢得无穷的价值。如果我们已经相爱,知性也可能有助于把我们捆绑在一起。但是,知性不能够点燃我们的心,唤醒我们的激情。"

我们觉得歌德的这番话很真实,很有说服力,因此很愿意也从这个侧面去观察这个题目。

饭后,其余的人都走了,我仍坐在歌德那里,又跟他一起商谈了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我们谈到英国文学,谈到莎士比亚的伟大,以及所有在这位文学巨匠之后出现的英国戏剧作家都曾经有过怎样不利的处境。

歌德接着说:"一个有才能的剧作家,如果也有点名望,他就不能不注意莎士比亚,甚至不能不研究他。但是,如果研究他就必须清楚,莎士比亚已经从各个方面,在不同深度和高度上把人的全部天性都详细地阐述过了,还能做的事对于他这个后人来说实际上已经所剩无几。一个人假如对这样一些已经存在的、深不可测的、不可企及的杰出业绩心悦诚服地有所领悟,他哪里还会有拿起笔来的勇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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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此而言,五十年前我在我亲爱的德国的处境当然好些。我能很快就接受了现存的一切,没让它们长时间地令我欣赏敬佩,耽搁我太多时间。我很快就把德国文学和对德国文学的研究抛在后面,而转身面向生活和创作。我继续在我自然发展的过程中,一步一步向前迈进,渐渐训练自己进行创作,我的创作也一个时期接着一个时期地达到了预期目的。而我关于杰出的想法从来没有比我在我生活和发展的每一阶段所能够做到的事伟大得多。假如我生来是一个英国人,在我青春刚刚开始觉醒的时代,各式各样的经典著作全部以它们所有的强大力量向我袭来,把我折服,我可能就会无所适从。我就不可能如此轻松愉快、意气风发地前进,肯定要前瞻后顾很长时间才找到一条新的出路。"

我又回过头来谈莎士比亚。我说:"如果我们把他在一定程度上从英国文学中剥离出来,把他作为一个单个的人放到德国加以观察,我们就不能不把他巨人般的伟大惊叹地视为一个奇迹。但是,若是我们到他的故乡去寻访他,站在他的国家的土地上,置身于他生活和学习的那个世纪的氛围之中,进一步研究他的同时代的人和直接的后继者,呼吸我们从本·琼森、马辛杰、马洛和博蒙特以及弗莱彻那里感到的气息,那么,莎士比亚虽然仍是一位非常杰出的伟人,但我们还是深信不疑,他思想上的许多奇迹多多少少是可以理解的,他身上的许多东西符合他那个世纪和他那个时代强烈的创造精神。"

歌德回答说:"你说得完全正确。莎士比亚的情况跟瑞士的山脉一样。如果你把勃朗峰直接移植到吕讷堡草原的广阔平地上,你将由于惊讶而找不出话来表达它的高大。但是,如果你在它幅员宽广的故乡看望它,你经过它高大的邻居少女峰、芬斯特拉峰、艾格尔山、维特尔峰、圣戈特哈德山和玫瑰峰来到它那里,这样,勃朗峰虽然仍是一位巨人,但是它就不再会让你这样惊讶了。"

歌德继续说:"此外,谁不愿意相信莎士比亚的许多伟大之处归因于他的那个伟大而强盛的时代,他就只需要给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他是否认为在当今1824年的英国,在被报章杂志批评指责得支离破碎的糟糕日子里,有可能出现这样一位引人惊叹的人物。

"那种能让一些伟大的东西得以生长发展的不受干扰、纯洁善良、非常有把握的创作活动根本不复可能了。当下,我们有才能的作家都处于众目睽睽之下。每天在五十个不同地方出版的评论性刊物和由这些刊物在读者中引发的闲言碎语不能容许有一点健康的东西出现。如今,谁不完全回避那些健康的东西,不强迫自己与之隔绝,他就完蛋。虽然低劣的,绝大部分是负面的,片面地根据美学原则进行评论的报刊给群众输入了一种"半文化"(Art Halbkultur),但对于有创作才能的人来说这是一种迷雾,是投下的一剂毒药,它把创造力之树从装点它的绿叶,到最里面的树心和最隐秘的纤维通通毁掉。

"而且,短短几个世纪以来生活本身变得多么温顺和孱弱,难道不是吗!我们在哪儿还能看到一个不加包装的、有个性的人!哪里还有人有力气做到真实,表现出原本的自我来!这种情况又反作用于诗人,当他被外部的一切抛弃时,这一切他就得在自己身上寻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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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转到《维特》。歌德说:"这也是这么一个造物,是我曾经像鹈鹕一样,用自己的心血把它哺育出来的。其中有许多深邃的东西来自我的内心,有许多感受和想法,我就是用这些感受和想法装备出了一部拥有十个这样小篇章的长篇小说。此外,我已说过多次,这本书自从出版我只又读过一次,我避免再读它。里面是清一色的烟花爆竹!读到它们我会感到恐怖,我害怕再体验一遍创作这部作品时的那种病态状况。"

我回想起他与拿破仑的谈话,在他未付印的稿件中有一份这次谈话的简单记录,我是通过这份记录了解到这次谈话的,我曾经一再请求他根据这份记录进一步把谈话全文写出来。我说:"拿破仑曾向你指出《维特》里有一段话他觉得是经不起严格检查的,你也承认他说得对。我很想知道,他指的是哪一段。"歌德神秘地微笑着说:"你猜猜吧!"我说:"那好,我想很可能是那一段,即绿蒂没对阿尔伯特说一句话,没告诉他自己的预感和恐惧就把手枪送给维特那一段。你虽然尽一切努力解释这种沉默的理由,但事关朋友生命的紧急需要你的一切理由似乎都经不起检查。"歌德回答说:"你的评注当然不错。不过拿破仑指的就是你说的这一段还是另外一段,我看还是不透露为好。如前所说,你的观察和他的观察都正确。"

我提出,《维特》出版时产生了巨大影响,是否真的要归因于那个时代。我说:"我不能认同这种普遍流传的看法。《维特》是划时代的,因为它出现了,并不是因为它出现在某一个时代里。《维特》即便是今天才出现,也是划时代的,因为任何时代都有那么多说不出口的痛苦,那么多私下里的不满和对人生的厌倦,一些个人也都有许多与世界的不协调之处,他们的天性也都有许多与市民社会机制的冲突。"

歌德回答说:"你说得对,所以这本书如今仍和当年一样对一定年龄的青年人发生作用。我也几乎没有必要把自己青年时的抑郁沮丧归因于我那个时代的普遍影响,以及我阅读过的一些英国作家的作品。相反,是那些个人的、不言而喻的情况使我心急火燎,烦闷痛苦,把我带入能产生出《维特》的那种心境。我曾经生活过,恋爱过,受过很多折磨!—— 就是这个原因。

"至于大家谈得很多的维特时代,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它当然不属于世界文明的进程,而是属于每一个个人的人生进程,每一个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自由天性,他必须学习顺从和适应那个陈腐世界的限制自由权利的行为方式。幸福受妨碍,活动被阻止,愿望得不到满足,这些都不是一个时代的欠缺,而是每个个人的欠缺。如果不是每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中都有过那么一个阶段,觉得自己就是维特,好像《维特》就是为他写的,那可就严重了。"

作者: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

文: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