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的“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当属红楼中最美的一个场景,不但场面盛大,众佳丽齐聚大观园,而且景美人美,在白雪的映衬下,各种华美服饰争奇斗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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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雪芹先生写的是自己亲历的一段梦幻般的生活,所以在细节描写上,从来不惜笔墨,把贵族生活的细节像工笔画一样细细描绘了出来。

于是,我们看到了这些贵妇小姐们各种材质、颜色、做工的斗篷。

对于外行来说,光从“野鸭子头上的毛”、“白狐狸里”、“羽毛缎”等便知其名贵,内行更是能考校出其出处、价值等。

但是,我们有必要问一问,曹公写这一段,是为了突出美和贵吗?

“假作真时真亦假”,当我们把目光停留在表象,我们便被假象所迷惑,不会去探究隐藏在华美背后的真相。

让我们回到第一回,作者在卷首即表明,他是以亲历者的身份,来写“当日所有之女子”。

所以,我们必须明了两个关键点:

其一、红楼写的是人,不是事;

其二、作者化身为贾宝玉,他只是亲历者,记录者,不是主角,真正的主角是“当日所有之女子”。

因此,我们理解每一个情节,都有必要去探寻作者通过情节所体现出来的人物特点,尤其是这些女孩子的个性特点。

那么,作者写这些斗篷,如何体现人物个性特点呢?

脂批给了我们答案:

此文线索在斗篷。宝琴翠羽斗篷,贾母所赐,言其亲也;宝玉红猩猩毡斗篷,为后雪披一衬也;黛玉白狐皮斗篷,明其弱也;李宫裁斗篷是哆罗呢,昭其质也;宝钗斗篷是莲青斗纹锦,致其文也;贾母是大斗篷,尊之词也;凤姐是披着斗篷,恰似掌家人也;湘云有斗篷不穿,着其异样行动也;岫烟无斗篷,叙其穷也。

根据脂批的提点,我们逐个来分析。

宝琴翠羽斗篷,贾母所赐,言其亲也。

宝琴穿的是凫靥裘,是所的斗篷中唯一隆重亮相的:

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忙问:“这是哪里的?”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云道:“那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

从外表看,“金翠辉煌”,十分夺目;从材质看,“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说明十分名贵。

这是贾母赏赐给宝琴的,此时宝琴入府不久,就得到了贾母的青睐,不但逼着王夫人认干女儿,还要养在身边,晚上带着睡,更是把名贵的衣物赏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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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女人,早在第四十回,她带着众人游大观园时,给大家上了一堂美学课。她不但见识过各种名贵的布料,还懂得如何结合风景来搭配。

可见贾母的审美眼光很高,自然也见识过各类漂亮的女孩子,早就见怪不怪了。

但是,宝琴一来,就刷新了她的审美上限,可见宝琴确实是美得与众不同,把钗黛都比了下去。

当然,宝琴的美,不仅是五官长得好,更重要的是气质。在女子不能外出的年代,她跟着父亲全国各地游历,其活泼灵动自是深闺中的女子所不能比的,这也正符合贾母的审美。

所以,脂批说“贾母所赐,言其亲也”,宝琴所穿的这件斗篷,表明贾母对她的亲近。

宝玉红猩猩毡斗篷,为后雪披一衬也。

宝玉和三春一样,穿的是大红猩猩毡斗篷,这里没写李纹和李绮的着装,只说是“众姊妹”,估计把李纹和李绮也包括在内,说明这种大红猩猩毡斗篷是贵族子女的标配,人手一件,并没有特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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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批说“为后雪披一衬也”,说的是大红这种颜色,为的是后面赏雪联诗时,可以与白雪相映成趣,视觉冲击非常强烈。

黛玉白狐皮斗篷,明其弱也。

黛玉的斗篷同样是大红色的,“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的鹤氅”,表面是大红羽纱,里面是白狐狸皮。

这件斗篷的特点主要是“白狐皮里”,用白狐皮做里衬,非常保暖,符合黛玉体弱怕冷的特点,所以脂批说“明其弱也”,明示黛玉体弱。

李宫裁斗篷是哆罗呢,昭其质也。

李纨穿的对襟褂子,看上去很家常,颜色也是低调庄重的青色,符合李纨寡居的身份。所以脂批说“昭其质也”,昭示她的质朴,重保暖的功用而轻装饰。

贾母是大斗篷,尊之词也。

贾母是第五十回赶来的,此时姐妹们联诗已毕,对于她的着装,作者只用了三个字:“大斗篷。”

具体是什么颜色、什么材质、什么款式一概不写,只说其“大”。

脂批说是“尊之词也”,表示尊敬的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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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到了贾母这个年纪和地位,已经没必要去描述她着装的细节,一个“大”字形容尽了,既是大家,也是大气,是尊贵身份的象征。

凤姐是披着斗篷,恰似掌家人也。

凤姐也是第五十回赶过来的,而且是追随贾母而来。

用黛玉话来说,凤姐总要“打花胡哨”,有限的休闲时光,总是陪伴在贾母身边,给贾母逗趣取乐。

所以,听说贾母来了园子里,也匆匆赶了过来。

正因为是匆匆赶来,计划之外,所以是“披着紫羯褂”,脂批说“恰似掌家人”,突出凤姐的忙碌,临时披上的衣服,要脱的时候也很方便。

湘云有斗篷不穿,着其异样行动也。

湘云没有穿斗篷,而是穿着一件大褂子,褂子里面却是一副短打装扮,是男孩子的着装。

湘云活泼好动,应该是嫌斗篷麻烦,所以用宽松的大褂子裹着一身短打,为的是行动方便。

这也和第二十一回进行了呼应。

第二十一回,湘云歇在黛玉屋里,宝玉一早跑过去,只见黛玉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密密,而湘云“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可见黛玉体弱怕冷,湘云则体壮不怕冷。

这里也是一样,黛玉需要用狐狸皮来保暖,湘云却更喜欢方便行动的短打装扮,完全不考虑保暖问题。

岫烟无斗篷,叙其穷也。

在这些贵族子女中,邢屾烟是个异类,平民身份,家境贫寒,亲姑妈虽然贵为将军夫人,却也不拿她当回事,根本不管她。

所以,即便是下雪天,岫烟也只是穿着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站在这一群华贵女子之中,犹如鸡立鹤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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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岫烟并不自卑,依然大大方方地参与进来,并用一句“浓淡由他冰雪中”表明自己的人生态度,为后来被薛姨妈相中许配给薛蝌埋下伏笔。

宝钗斗篷是莲青斗纹锦,致其文也。

刻意把宝钗放在最后,因为她是本文的重点。

有人说,宝钗的穿着太过低调,颜色和李纨一样是青色,预示着她将和李纨一样守寡,而材质则是便宜货,说明薛家已经穷了。

这样理解太浮于表面了,完全脱离了人物个性特点。

宝钗低调朴实,从来不爱装饰品,衣服也以素雅为主,所以她选用了莲青色,莲花般的紫色里透着青绿,区别于纯正的青色。

至于价格,更是宝钗不在意的,她在意的从来是舒适,从来不炫富,家里有一箱子玉珮等名贵装饰品,但她一个也不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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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不是作者想要表达的重点,作者的重点是“致其文”也,突出宝钗服饰中的“斗纹”:“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

纹,很好理解,纹路的意思。宝钗的服饰不以颜色取胜,却也不是单纯的平板布,而是有纹路的。

当然,有纹路也很平常,很容易被读者忽略,毕竟爱美的读者朋友,无论如何都无法从纹路读出美来,毕竟在众姐妹争奇斗艳服饰的对比之下,实在太逊色了。

但脂批提醒我们,作者的用意是“致其文也”。

我们知道,汉文字是由画发展而来的,最初的文字是象形,就是用形象画来代表含义。

所以,由“纹理”逐渐演变为“文理”,文章写得条理清晰。

因为纹路是为了突出视觉效果,后来又用来形容文章很华美,所以“文”指的是有才华的人,即文人。

又因为“文以载道”,才华不是仅指文章写得好,还指品德高尚,一个品德高尚且可以把品德形诸于文字的人,才可以称之为文人。

《易经 革卦》中有“大人虎变,君子豹变”之语,形容一个人脱胎换骨,就像老虎换毛一样,焕然一新。

但这样的变化还只是长大成熟的标志,从小人成长为大人,只有像豹子那样长出漂亮的花纹,才算成为了君子,因为才华横溢和品德高尚已经掩藏不住了,自然流露了出来,形成了华彩,光彩照人,已经不容人忽视了。

此时的宝钗,已经是大观园里的蘅芜君,像春风化雨般影响着身边的人。所以,宝琴一来就发现,“诸姊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这里的姐妹都不是平庸之辈,却又跟宝钗关系很好,这正是君子的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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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来看革卦中这句完整的爻辞:

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征凶,居贞吉。

君子豹变的同时,小人受到了影响,也洗心革面,这不正是受宝钗影响而不再小性的黛玉吗?

就在这一章回里,我们通过宝琴,发现“金兰契”后的黛玉,变得连宝玉都纳闷,“宝玉素习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宝钗之事”,所以见她不吃宝琴的醋而“暗暗的纳罕”。

黛玉的这种变化,就是宝钗带给她的。

“征凶,居贞吉”,君子豹变之后,不宜炫耀,要低调,因为影响力已经形成,不需要去宣扬,自然有人围随在身边。

这一章,因为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的加入,大观园变得更热闹了,作者贴心地为我们数了人数,“李纨为首,余者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添上凤姐儿和宝玉,一共十三个。”这些都是诗社成员,奉宝钗为君。

所以,作者通过写斗篷来写宝钗“致其文也”,看似低调,却是宝钗君子之德开始显露,于是有了湘云执意要和宝钗同住、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

这就是作者对宝钗的赞美,通过一个不经意的细节,来赞美宝钗不愧为“山中高士”,就像北斗星一样,用君子之德,“居其所而众星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