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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时候我在上海看过一次昆曲,那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梅兰芳回国首次公演,在上海美琪大戏院演出。美琪是上海首轮戏院,平日专门放映西片,梅兰芳在美琪演昆曲是个例外。抗战八年,梅兰芳避走香港留上胡子,不肯演戏给日本人看,所以那次他回上海公演特别轰动,据说黑市票卖到一条黄金一张。观众崇拜梅大师的艺术,恐怕也带着些爱国情绪,景仰他的气节,抗战刚胜利,大家还很容易激动。梅兰芳一向以演京戏为主,昆曲偶尔为之,那次的戏码却全是昆曲:《思凡》《刺虎》《断桥》《游园惊梦》。很多年后昆曲大师俞振飞亲口讲给我听,原来梅兰芳在抗战期间一直没有唱戏,对自己的嗓子没有太大把握,皮黄戏调门高,他怕唱不上去,俞振飞建议他先唱昆曲,因为昆曲的调门比较低,于是才有俞梅珠联璧合,在美琪大戏院的空前盛大演出。我随家人去看的,恰巧就是《游园惊梦》。从此我便与昆曲,尤其是《牡丹亭》结下不解之缘。小时候并不懂戏,可是“游园”中“皂罗袍”那一段婉丽妩媚、一唱三叹的曲调,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以致许多年后,一听到这段音乐的笙箫管笛悠然扬,起就不禁怦然心动。第二次在上海再看昆曲,那要等到四十年后的事了。一九八七年我重返上海,恰好赶上「上昆」演出《长生殿》三个多小时的版本,由蔡正仁、华文漪分饰唐明皇与杨贵妃。戏一演完,我纵身起立,拍掌喝彩,直到其他观众都已散去,我仍痴立不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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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昆”表演固然精彩,但最令我激动不已的是,我看到了昆曲——这项中国最精美、最雅致的传统戏剧艺术,竟然在遭罹过「文革」这场大浩劫后,还能浴火重生,在舞台上大放光芒。

当时那一种感动,非比寻常,我感到经历了一场母体文化的重新洗礼,民族精神文明的再次皈依。大唐盛世,天宝兴宝,一时呈现眼前。

文学上的联想,也一下子牵系上杜甫的《哀江头》,白居易的《长恨歌》: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等到乐队吹奏起《春江花月夜》的时刻,真是到了令人情何以堪的地步。

这几年来,昆曲在台湾有了复兴的迹象,长年来台湾昆曲的传承,离不开徐炎之先生及他弟子们的努力。徐炎之在各大学里辅导的昆曲社,便担任了传承的任务。

那是一段艰辛的日子,我亲眼看到徐老先生为了传授昆曲,在大太阳下骑着脚踏车四处奔命,那是一幅令人感动的景象。

两岸开放后,在台湾有心人士樊曼侬、曾永美、洪惟助、曹馨园等人大力推动下,台湾的昆曲欣赏有了大幅度的发展。大陆六大昆班都来台湾表演过了,每次都造成轰动。

有几次在台湾看昆曲,看到许多年轻观众完全陶醉在管笛悠扬载歌载舞中,我真是高兴:台湾观众终于发觉了昆曲的美。

其实昆曲是最能表现中国传统美学抒情、写意、象征、诗化的一种艺术,能够把歌、舞、诗、戏糅合成那样精致优美的一种表演形式。在别的表演艺术里,我还没有看到过,包括西方的歌剧芭蕾,歌剧有歌无舞,芭蕾有舞无歌,终究有点缺憾。

昆曲却能以最简单的舞台,表现出最繁复的情感意象来。试看看张继青表《寻梦》一折中的“忒忒令”,一把扇子就扇活了满台的花花草草,这是象征艺术最高的境界,也是昆曲最厉害的地方。

二十世纪的中国人,心灵上总难免有一种文化的飘落感,因为我们的文化传统在这个世纪被连根拔起,伤得不轻。

昆曲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一种戏剧艺术,曾经有过如此辉煌的历史,我们实在应该爱惜它、保护它,使它的艺术生命延续下去,为下个世纪中华文化全面复兴留一枚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