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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多情广陵水》

韦明铧 编

凤凰壹力 | 古吴轩出版社出版

《最是多情广陵水》集朱自清、范烟桥等社会各阶层各领域人士,以不同眼光、不同角度、不同语言风格的多层次、体验式讲述,围绕扬州近现代以来历史变迁、社会变革的线索,呈现在历史风烟中扬州人的生活状态、民风民俗、文化态度,以及永远在发展变化中的扬州城市形象。

>>内文选读

前 言

文/韦明铧

扬州是一个容易怀古的地方。前人常做的题目之一是《维扬怀古》。

元人汤式有散曲《维扬怀古》,写作者月夜眺望扬州一带的江上,听到的是箫声,看到的是空楼,想到的是锦帆,不由得触景伤怀,叹道:"锦帆落天涯那答,玉箫寒、江上谁家?空楼月惨凄,古殿风萧飒。梦儿中一度繁华,满耳涛声起暮笳,再不见看花驻马。"这是由隋炀帝的锦帆,想到了扬州的今昔。

明人曾棨有七律《维扬怀古》,也谈到了锦帆:"广陵城里昔繁华,炀帝行宫接紫霞。玉树歌残犹有曲,锦帆归去已无家。楼台处处迷芳草,风雨年年怨落花。最是多情汴堤柳,春来依旧带栖鸦。"好像一提起扬州,就会想起隋家旧梦。

《红楼梦》里的薛小妹在她新编的怀古诗里,除了《赤壁怀古》《钟山怀古》《淮阴怀古》之外,还有一首著名的《广陵怀古》。薛小妹的诗,平心说写得不算差:"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只缘占尽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人们一直猜测薛小妹的诗影射什么,有一点是不用猜测的,就是仍然写的隋家兴亡。

本书中的文章没有隋炀帝那么遥远,不过是民国间事,或是民国人写。书中所辑的文章,都与扬州相关。内容以游记为主,也有记事、抒怀、忆人、谈书的,总之不拘一格。民国早期的文章,带有文言色彩,中后期基本上是标准的白话文。但是民国时期的白话文,与当下的白话文也有微妙的区别。除了一些词语的用法与今天有所不同之外,也不像今天有的这么矫情。

这本书和我2001年编的《绿杨梦访》有很大不同,除了保留部分篇目外,做了大量调整。陈含光的《芜城沦陷记》、王钟麒的《扬州饥民惨状记》都是新增加的,能够直接反映当时扬州的社会面貌。章炳麟的《熊成基哀辞》、周瘦鹃的《我与李涵秋先生》也是新增加的,可以见到扬州先贤的一鳞半爪。对于扬州旧籍的评说,增加了罗振玉的《〈广陵冢墓遗文〉序》、杜重远的《为〈闲话扬州〉纠纷进一言》等。这些文章就像周作人的《扬州画舫录》、陈含光的《〈扬州丛刻〉序》一样,并非我们今天一般理解的那种辞藻华丽的美文,然而他们铅华洗尽,素面朝天,却是真正的学人风范。民国时期的笔记品种很多,其中涉及扬州的内容极为丰富,碍于体例,不能全录,节选是最宜的路径。因为数量多,也只能浅尝一脔,如李警众的《破涕录》、蔡云万的《蛰存斋笔记》。

有几篇长文如《邗上指南》,是慕相中先生提供的,无论是内容和形式都值得特别的介绍,值得推荐和阅读。据慕相中说,《邗上指南》稿本底部虫蛀严重,缺少文字较多,经过他的整理和朱福烓先生的校勘,才成为比较完备的读物。此书甚为罕见,一经喜阅书坊印行,立即得到读者的好评。此次收入本书,编者又改正标点,详加校订。

是书的文章,大约分为四辑:城郭远眺、湖山寻梦、市井写真、艺海泛舟。其中一些文章是难得见到的,如田野农的《广陵纪游》、白月恒的《扬州记游》、胡伦清的《瘦西湖》等,反映了民国时期的扬州虽然繁华不再,历史余威依然不减当年。此外,民国公子袁克文为扬州仪征籍鸳鸯蝴蝶派作家毕倚虹长篇说部《人间地狱》写的序,近代扬州旅台先贤陈含光为陈恒和书林鸿篇巨制《扬州丛刻》写的序,扬州文人李伯通为自己所著与李涵秋《广陵潮》不分伯仲的说部《丛菊泪》写的叙言,都独辟蹊径,别开生面,让读者看到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扬州。把这些难得一见的珍馐奉献于诸君,我感到一阵愉快。

话说回来,这些文章大都见于旧报章,年长日久,鲁鱼亥豕,亦是难免。如今整理出版,自当勉力校对,尽量避免讹误。同时,也发现其中一些文章偶有误书,如白月恒《扬州记游》云:"随园有‘绿柳城郭是扬州’之佳句,古人传诵,遂相沿以名城。"实则此非袁枚诗句,而是王士禛诗句,原句是"绿杨城郭是扬州"而不是"绿柳城郭是扬州"。又如李根源《镇扬游记》云:"买舟渡江,达福荫码头,换乘汽车,约行三十里,抵扬城东福荫车站。"此处"福荫"均应为"福运",扬州城南旧有福运门,并无福荫门。即如朱自清先生在《说扬州》中也写道:"城里城外古迹很多,如文选楼、天保城、雷塘、二十四桥等。"实则文选楼、雷塘、二十四桥固然在扬州,而天保城却在南京紫金山。扬州蜀冈只有"堡城",并无"天保城",朱自清的这一疏忽我早年发觉,在此稍加订正,也算是对前贤的负责。凡此,编者随文酌加小注。另外有些文章,看似闲中着色,其实别有寓意,如李涵秋的《记猴戏》是写街头耍猴子的,结尾却笔锋一转:"夫猴戏虽假,而演之者则真。今日吾国号称共和政体者,奈何有其名而无其实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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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西湖航拍。(图源:视觉中国)

扬州不但是一个容易怀古的地方,也是一个容易做梦的地方。杜牧《遣怀》说:"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梦中的扬州总是美的,好像汤显祖《牡丹亭》中唱的那样:"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烟波"二字,竟把所有的乡愁、怀旧、伤逝等意象都包含了进去。然而梦总是要醒的。董伟业《扬州竹枝词》咏道:"梦醒扬州一酒瓢,月明何处玉人箫?"在历经无数风雨之后,旖旎的扬州梦终会醒来。

书稿编成,聊书数语,以为开场。王稼句先生对于本书的策划、陈雪春女士对于本书的体例,均极为用心;扬州慕相中先生对于本书的插图,金石声先生、王虹军先生对于本书的旧照,也贡献很大,谨表示衷心的感谢!

朱自清:扬州是吃得好的地方

在第十期上看到曹聚仁先生的《闲话扬州》,比那本出名的书有味多了。不过那本书将扬州说得太坏,曹先生又未免说得太好;也不是说得太好,他没有去那里,所说的只是从诗赋中、历史上得来的印象。这些自然也是扬州的一面,不过已然过去,现在的扬州却不能再给我们那种美梦。

自己从七岁到扬州,一住13年,才出来念书。家里是客籍,父亲又是在外省当差事的时候多,所以与当地贤豪长者并无来往。他们的雅事,如访胜、吟诗、赌酒、书画名家、烹调佳味,我那时全没有份,也全不在行。因此虽住了那么多年,并不能做扬州通,是很遗憾的。记得的只是光复的时候,父亲正病着,让一个高等流氓凭了军政府的名字,敲了一竹杠。还有,在中学的几年里,眼见所谓"甩子团"横行无忌。"甩子"是扬州方言,有时候指那些"怯"的人,有时候指那些满不在乎的人,"甩子团"不用说是后一类。他们多数是绅宦家子弟,仗着家里或者"帮"里的势力,在各公共场所闹标劲,如看戏不买票、起哄等等,也有包揽词讼、调戏妇女的。更可怪的,大乡绅的仆人可以指挥警察区区长,可以大模大样招摇过市——这都是民国五六年的事,并非前清君主专制时代。自己当时血气方刚,看了一肚子气;可是人微言轻,也只好让那口气憋着罢了。

从前扬州是个大地方,如曹先生那文所说;现在盐务不行了,简直就算个"没落儿"的小城。

可是一般人还忘其所以地耍气派,自以为美,几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这真是所谓"夜郎自大"了。扬州人有"扬虚子"的名字。这个"虚子"有两种意思,一是大惊小怪,二是以少报多,总而言之,不离乎虚张声势的毛病。他们还有个"扬盘"的名字,譬如东西买贵了,人家可以笑话你是"扬盘";又如店家价钱要得太贵,你可以诘问他:"把我当扬盘看么?"盘是捧出来给别人看的,正好形容耍气派的扬州人。又有所谓"商派",讥笑那些仿效盐商的奢侈生活的人,那更是气派中之气派了。但是这里只就一般情形说,刻苦诚笃的君子自然也有;我所敬爱的朋友中,便不缺乏扬州人。

提起扬州这地名,许多人想到是出女人的地方。但是我长到那么大,从来不曾在街上见到一个出色的女人,也许那时女人还少出街吧?不过从前所谓"出女人",实在指姨太太与妓女而言,那个"出"字就和出羊毛、出苹果的"出"字一样。《陶庵梦忆》里有"扬州瘦马"一节,就记的这类事,但是我毫无所知。不过纳妾与狎妓的风气渐渐衰了,"出女人"那句话怕迟早会失掉意义的吧。

另有许多人想,扬州是吃得好的地方。这个保你没错儿。北平寻常提到江苏菜,总想着是甜甜的腻腻的。现在有了淮扬菜,才知道江苏菜也有不甜的;但还以为油重,和山东菜的清淡不同。其实真正油重的是镇江菜,上桌子常教你腻得无可奈何。扬州菜若是让盐商家的厨子做起来,虽不到山东菜的清淡,却也滋润、利落,绝不腻嘴腻舌。不但味道鲜美,颜色也清丽悦目。扬州又以面馆著名。好在汤味醇厚,是所谓白汤,由种种出汤的东西如鸡鸭鱼肉等熬成,好在它的厚,和啖熊掌一般。也有清汤,就是一味鸡汤,倒并不出奇。内行人吃面要"大煮",普通将面挑在碗里,浇上汤,"大煮"是将面在汤里煮一会,更能入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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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早茶(图源:视觉中国)

扬州最著名的是茶馆,早上去下午去都是满满的。吃的花样最多。坐定了沏上茶,便有卖零碎的来兜揽,手臂上挽着一个黯淡的柳条筐,筐子里摆满了一些小蒲包,分放着瓜子、花生、炒盐豆之类。又有炒白果的,在担子上铁锅爆着白果,一片铲子的声音。得先告诉他,才给你炒。炒得谷子爆了,露出黄亮的仁儿,铲在铁丝罩里送过来,又热又香。还有卖五香牛肉的,让他抓一些,摊在干荷叶上;叫茶房拿点好麻酱油来,拌上慢慢地吃。也可向卖零碎的买些白酒——扬州普通都喝白酒——喝着。这才叫茶房烫干丝。北平现在吃干丝,都是所谓煮干丝;那是很浓的,当菜很好,当点心却未必合适。烫干丝先将一大块方的白豆腐干飞快地片成薄片,再切为细丝,放在小碗里,用开水一浇,干丝便熟了;滗去了水,抟成圆锥似的,再倒上麻酱油,搁一撮虾米和干笋丝在尖儿,就成。说时迟,那时快,刚瞧着在切豆腐干,一眨眼已端来了。烫干丝就是清得好,不妨碍你吃别的。接着该要小笼点心。北平淮扬馆子出卖的汤包,诚哉是好,在扬州却少见;那实在是淮阴的名产,扬州不该掠美。扬州的小笼点心,肉馅儿的、蟹肉馅儿的、笋肉馅儿的且不用说,最可口的是菜包子、菜烧麦,还有干菜包子。菜选那最嫩的,剁成泥,加一点儿糖一点儿油,蒸得白生生的、热腾腾的,到口轻松地化去,留下一丝儿余味。干菜也是切碎,也是加一点儿糖和油,燥湿恰到好处;细细地咬嚼,可以嚼出一点橄榄般的回味来。这么着每样吃点儿也并不太多。要是有饭局,还尽可以从容地去。但是要老资格的茶客才能这样有分寸;偶尔上一回茶馆的本地人外地人,却总忍不住狼吞虎咽,到了儿捧着肚子走出。

扬州游览以水为主,以船为主,已另有文记过,此处从略。城里城外古迹很多,如文选楼、天保城(应为堡城——编者注)、雷塘、二十四桥等,却很少人留意;大家常去的只是史可法的梅花岭罢了。倘若有相当的假期,邀上两三个人去寻幽访古倒有意思;自然,得带点花生米、五香牛肉、白酒。

(原载《人间世》一九三四年第一卷,原题《说扬州》)

作者:

文:韦明铧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