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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研究历史或阅读历史时,会看到什么?

通常认知中,历史记载的是帝王将相这类“中心人物”的故事,它精彩跌宕、波澜壮阔,却与普通人相距甚远。然而,有一些历史学家避开了历史研究中的中心群体,关注并记录处于社会边缘的普通人。王笛教授与罗新教授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两位。

5月11日晚,人民文学出版社在万圣·优享阅读空间举办了《走进中国城市内部(修订本)》和《消失的古城(增订本)》分享会,以“日常的史诗”为主题,邀请这两本书的作者、澳门大学讲席教授王笛,同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罗新对谈。活动由万圣书园主理人刘苏里主持。

王笛和罗新就各自研究的特点、数十年治学方法的转变、史学研究里中心与边缘的关系等话题展开交流,以“温良的人文主义知识分子”视角,阐明普通人在历史中的价值。一位读者表示,“两位老师研究边缘人、普通人,让我感觉特别温暖。他们把历史变成了有温度的历史,让我深受启发。”

正如王笛教授在书中所写——“我们身边真真切切的生活,即日常的史诗”。现整理对谈内容,刊录如下,让我们共同感受来自个体与日常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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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中国城市内部(修订本)》

《消失的古城(增订本)》

王笛 著

part 1

把自己放在普通人的位置思考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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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苏里:

请王笛教授、罗新教授,就《走进中国城市内部(修订本)》和《消失的古城(增订本)》的主题、研究方法,以及我们现实生活中关心的一些问题进行讨论。

王笛和罗新是历史学家,尤其罗新。王笛不仅是历史学家,他越来越像历史社会学家或历史人类学家。我想了个词形容两位教授——“温良的人文主义知识人”。他们的研究主题总能触发学与思的张力,“学”就是专业,“思”就是专业之外的关心、关怀。读他们的作品,能感受到一种引发人们激情的情感色彩。这种色彩不仅在中国有,在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从彼特拉克一直到康德都有。这样的人,不仅希望把自己的专业做好,还致力于关心社会、民众,为民众所处的命运和他们生存环境的改善鼓与呼。

请他们分别谈一下自己的研究特征。

王笛:

我是比较温良的,不激进。我的学术作品可能也显示了我的温良。我的第一本书《跨出封闭的世界》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完成的,当时我的写作还带有精英的眼光。在《街头文化》《茶馆》的前言中,我批判了过去的自己,过去的我总是站在上面,从精英知识分子的角度讨论革命、改良与社会变化,从没考虑过一场社会变革对于普通人的影响。后来,我转变了所处的位置,在做大众文化、公共空间等研究时,设身处地站在普通人的立场上,思考一场变革中,他们会受到什么冲击,他们的切身利益会受到什么影响,他们会怎样看这场改良或革命。

我的温良是对普通人的温良。温良,就是把自己放在普通人的位置思考社会,思考怎样去研究这个改良或者革命,从研究中间能发现什么,得出什么样的结论。

有一点我是不温良的,就是对权力的批判,无论是晚清政府的改良,还是北洋军阀、国民党……当利用国家权力改变社会时,我总是站到普通人的角度想他们会遭遇什么。我不会觉得一切现代化都是进步的、积极的、乐观的。《消失的古城(增订本)》中,我围绕民众生活的多个层面进行了阐述。《走进中国城市内部(修订本)》中,关于城市建设,我也阐述了这个问题。

罗新:

我的研究范围是中国中古史的早期,主要研究魏晋南北朝,其中,我对南朝知道得较少,比较熟悉西晋末年和东晋。我的博士论文做十六国,毕业后做到北朝。十六国、北朝建立政权的那些人物,主要来自内陆亚洲,现在称为“内亚”。这是传统中国农业文明之外的世界,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实际并不多。

有一天我悟到,民族史总把出现在历史文献里的鲜卑、匈奴、突厥、回鹘、契丹,说成一个个民族,这是不对的,这是一个个国家、王朝。 比如“匈奴民族”这个词就很成疑问,它实际上是一个叫匈奴的帝国。一般我们说匈奴人,指的是它的统治集团里最核心的那拨人,所谓单于家族的那帮人。其实那里面什么人都有。现在我们都不知道匈奴说什么语言,匈奴世界里一定有说突厥语的,也可能有说蒙古语的,有说通古斯语的,有说古亚细亚语的,也有说中亚各语言的,包括东亚东伊朗语支的伊朗语言。因为他们控制草原地区,也控制森林地带。还有说汉语的,匈奴对付汉朝最有力的一些高参都是从汉朝过去的官员。匈奴如此,鲜卑、突厥也差不多,它们都是文化多样性很强的一个个王朝。我把它们称为“政治体”。有的是比较低级的政治体,如一个部落,但也不要用部落称呼它,因为部落指的是一个民族,是单一的血缘和文化成分。但它什么人都有。甚至一个家庭都包含多元文化,不完全用血缘维系,可以容纳非血缘人口,如养子。

开始讨论政治名号后,发现跟语言有很大关系,我又去学语言。后来我写《漫长的余生》,跟中原王朝、中原人群历史有关,又去探讨汉语的祖先人群是什么样子。我意识到一个大方向,就是政治在我们生活中究竟是什么样。我们作为普通人如何看历史,历史学家如何观察古代政治生活。

part 2

史学观的转化

刘苏里:

两位先生都很关心边缘群体。很多历史学者关心的是帝王将相、大人物,关心所谓精英群体,但他们两位好像都不太喜欢。王先生尤其不喜欢精英,他发明了一个词叫“社会改良者”,对他们基本持批评态度。

你们的研究,怎样使得你们成为今天的王笛和罗新?

王笛:

回到我的第一本书,那时我还没考虑到社会的边缘、中心,但我考虑地域的边缘、中心。那时我研究长江上游,是一个比较边缘的聚区,研究那个地区的学者和成果相对较少。总体来说,我还是站在所谓改良者、革命者和精英的角度。转向边缘人群研究,是一个缓慢、长期的过程。我1991年到美国,受到新文化史和微观历史影响,把“街头文化”作为博士论文题目时,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到哪里寻找普通人的历史资料。我回到成都,去档案馆、图书馆,找到当时的地方报纸、胶卷,反复读。关于政治家、大事件、精英知识分子的资料铺天盖地,但这些精英只占人口的极少部分。想要研究历史上99%以上的普通人时,找到的记载却少得可怜。那时我就思考问题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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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研究中心、国家、改良者、革命,到研究日常、普通人,这个转化不仅是研究对象的转化,也是我的史学观的转化。 在美国我读了很多新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的著作,包括葛兰西、E.P.汤姆森、霍布斯鲍姆等,对我的影响非常深刻。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中国的历史学家,讲历史唯物主义,对普通人反而研究最少。虽然也研究农民起义,但一接触农民起义,最关注的是它们的领导者,比如太平天国的洪秀全,而真正参加太平天国起义的那些普通人的命运,我们知道得非常少。因为我们过去的历史观念就是宏大叙事,不关心普通人的命运。

二十四史告诉我们,今天的文明、文化,都是因为先祖打下的基业,这里的先祖是指帝王将相。其实是我们亿万普通人的先祖一代又一代开创的。四大发明、中国农业和技术的发展都是这样。

梁启超1902年发表的《新史学》说,所谓的二十四史就是二十四姓之家谱,他是痛心疾首的。但梁启超之后一百多年了,我们的史学观仍然是这样,导致认识不到我们作为普通人对历史的贡献。在中国,历史这样教育我们,让我们特别崇拜那些“伟大”的君主,对自己看得很轻,觉得自己人微言轻。为什么我那本书叫《历史的微声》?个体的人是微弱的,但每个人都发出微声时,一定不是微声。

罗新:

“边缘”作为一个概念相对中国化,是中国学术里一个特定词汇。 “边”这个词很有意思,因为有中心的社会才会有边缘。我大学毕业那年,我们分配时有个规定,来自边疆省份的人要回去。中国有多少个边疆省份?15个,广东都算边疆,只要在中国的边上就是边疆。我很幸运,我在湖北,湖北是内陆省,但在很多人眼里也很边缘。那时我就奇怪,中国怎么有这么多边疆?过去普遍认为的边疆,不是内蒙古就是新疆、西藏,原来广东、广西都是边疆。

我和来自云南、西藏、新疆的同行聊天,他们说我们边疆怎么怎么样,我就觉得,你怎么老觉得自己是边疆?我说你想过没有,在美国有没有边疆?美国在19世纪中期以前,刚向西部发展时有边疆,后来学术界把这个研究叫边疆研究,那是特定时期的研究。现在的美国没有边疆,西欧那些国家也没有边疆,他们没有边疆研究。

十几年前我就在一些学术会议提出,应该研究边缘人,研究那些被制度欺压、抛弃的人。那时北京天冷时,有朋友拿着军大衣发给在街上没衣服穿的人。我读到这些新闻,非常惭愧,我没有参与做这些事,但读到这种消息很感动。现在有这些人,古代也有这些人,为什么我们在书里见不着这些人,从来没有人讲这些人,也没有人讲怎么对待这些人?王笛比我幸运,他在美国受教育,接触到最优秀的学人和他们的著作,很早就能受他们的影响。我是很大程度上受中国国内这批从事社会救助的不同学科人的影响,包括做政治学、农村研究、公益事业、自然环境保护的人。我觉得应该从他们身上学点什么。

part 3

詹姆斯·斯科特对我的研究影响非常大

刘苏里:

边缘和中心应该是相互塑造的。很难想象中心决定一切、中心涵盖边缘所有事物,而边缘就是一个没有抵抗能力,甚至没有自我生活能力的政治体,事实上也肯定不是这样。罗新研究,中原王朝在多大程度上被一个个边缘人群塑造。王笛在《历史的微声》评述别人的作品,或他写的作品,多次提到边缘人群的反抗,以及边缘人群一旦有了温床,怎么回归或反弹到原来的生活方式和状态中。请你们谈谈边缘对中心的塑造,或者说边缘改变中心的进程。

王笛:

我九十年代初去美国留学时,边缘、中心的讨论已进入尾声,边缘、中心讨论最多时是七十年代,特别是沃勒斯坦提出“世界系统”(world system),这一理论的影响非常大,任何研究社会科学的都会引用,后来也影响到历史学界。 他认为由于帝国主义的扩张,世界有世界的中心,当时世界的中心是伦敦,其余国家是边缘。每个国家也有边缘和中心,例如近代中国,从权力来说,帝国的首府北京是中心,周围的是边缘;从贸易来说,上海是中心,其他地方是边缘。历史学界出了大量关于世界系统,以及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理论的书,类似讨论到了八十年代后逐渐衰落。关于中国的历史研究开始走一条新道路,特别是Paul A. Cohen(柯文)的《在中国发现历史》,主张要从中国社会的本身去寻找其历史演变。

后来我做博士论文时,研究的那些人叫marginalized people,即被边缘化的人。过去我们讨论这批人时,只是思考他们怎样被控制、被改造、被教育。中国传统社会,按照费孝通说的,是士绅社会,政府很小,社会主要由地方士绅或地方精英管理。地方精英为什么热衷于参与地方管理,负责这些地方的慈善、教育、安全?他们认为自己有这种责任,特别是对普通民众教化的责任。包括后来清朝康熙之后讲圣谕,每到赶集时,这些人跑到市场上讲学,如怎样行孝道等,把这些思想灌输下去。一直到晚清新政,清政府实行现代化,对政治、教育、经济进行改革,有一批精英知识分子认为,普通人,特别是那些边缘人群,都是愚昧的、没有文明化的人,有责任去改变他们、教育他们,让他们能进入现代社会。普通人的一切,被地方精英、士绅或改良者看作是落后的,要改良的。比如人们到庙宇里烧香,被认为是迷信,必须要破除。

当我看到这些问题时,就考虑,只有普通人在现实生活中不能得到满足时,才会求助于神明,神明是他们基本的寄托。听说最近去庙宇的年轻人特别多,这可以理解。当现实社会的道路越来越狭窄时,他可能会求助一种超自然、自我不能控制的力量。当时的地方精英不允许民众去庙宇,他们把庙宇拆了建学堂。我写《跨出封闭的世界》时,觉得这是社会的进步,但当你站在普通人角度,就会有新的思考。

后来城市开始交通管制,不允许随便摆摊。过去城市的空间没有任何限制,小贩可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摆摊卖东西,轿夫可在任何一条街上通过,到晚清新政时,开始有交通规则,哪些街不能摆摊,哪些时候不能通过。站在普通人角度,就会想他们的生计怎么办。事实上,他们会有各种办法对所谓现代化的措施进行抵制,这就是人类学家詹姆斯·斯科特《弱者的反抗》提出的,用弱者的武器进行弱者的反抗。詹姆斯·斯科特对我的研究影响非常大。

我写的《开山令》,就是研究边缘人群和秘密社会,研究从天地会到三和会,一直到哥老会、袍哥,这样一批秘密社会的成员。在清朝,由于清政府的压迫,汉族的民族主义经过一代又一代的残酷打击,逐渐消亡。比如康、雍、乾时代的文字狱,稍微有点认为是反叛的书都被销毁了。唯一汉族民族主义继续存在的地方,就在秘密社会中,从天地会、洪门,到哥老会,他们永远不屈服,要“反清复明”。虽然到后期,恢复明朝已不可能,这样一批人却在后来成为辛亥革命的主要动力之一。孙中山1924年写的《民族主义第三讲》,就讲到汉族的民族主义通过这些人传承了下来。

詹姆斯·斯科特后来写《逃避统治的艺术》,讲的是一大批人逃到东南亚山地等国家触及不到的地方。我写《开山令》时,也是发现了这样一批进入深山老林的人,过去他们很难在深山老林藏下来,但由于新作物包括红薯、玉米的引进,他们能有粮食维持生活。根据詹姆斯·斯科特的说法,水稻最容易被政府控制,因为官员一看就知道产量,马上利用税收把你搜刮殆尽。但种红薯不一样,国家没法知道它的产量,也没这么大力量深入深山老林。这些人自甘边缘,使得汉族民族主义的种子被他们留下来。

辛亥年,清朝面临危机时,他们就出现了。“成都惨案”爆发,清军杀死了几十个人,哥老会马上把成都包围,辛亥革命在四川的成功就是靠这样一批人。这些被边缘化的人,经过一两百年的努力,坚决不屈服,不对清政府的残酷压迫逆来顺受,终于从后台走向前台,成为长江上游最大的一个社会团体。边缘和中心是相对的,这些边缘的人群最后进入到中心地带,去改变历史。

罗新:

刚才王老师多次提到詹姆斯·斯科特,他是这15年左右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个学者。

2008年我写了一篇文章,讨论中古时期的蛮人,用新眼光观察中国史料里出现的蛮人。这使我重新观察华南。我发现中国历史上最惊天动地的变化,发生在长江以南的华南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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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的华南通常被认为是蛮夷社会,楚国自己说“我乃蛮夷”。唐代之前,华南人口主要是蛮夷,听不懂汉语。那时各地方建设了政权,但基本在交通要道和关键位置,周边没有多远就是蛮夷,比如离长沙二十多公里的株洲都是蛮人。经过六朝,南方发生非常大变化,到唐代中期,中国经济重心南移。人口、经济、文化、教育各方面,重心都在南方。唐代中期以后,这个蛮夷之地已经是汉人的家园了。更不用说这个地区在今天的中国多么重要。

我写了这个文章,认识到了这些变化,但想不到怎样用历史理论去进行解释。2010年我读了詹姆斯·斯科特,突然明白了,理解了六朝发展的关键是水稻作业,就是把大量湖泊、沼泽开辟成水稻田,把大量土著人群改造为说汉语的今天的汉人。詹姆斯·斯科特过去是水稻研究专家,后来开始研究政治上的问题,读他的“卓米亚”(Zomia)研究,关于逃避统治的艺术,对这个道理懂得越来越多。十几年来,他是我读到的在思想上最有力量的研究者。他不是做历史研究的,但总用讨论历史问题的方式讨论政治人类学。斯科特的书在国内翻译了四五种,最新的应该是《反谷》,对于集体农业的描述。

《历史的微声》,有专门对詹姆斯·斯科特著作的评介。3月初我去王笛老师办公室,还看到他画的詹姆斯·斯科特头像。

王笛:

我念一段《历史的微声》里对他的评价:“人类学家詹姆斯·斯科特的‘弱者的武器’和‘日常的反抗’,是我经常在自己的研究中引用的两个概念。在权力的压迫之下,普通人经常只能用不合作、抱怨、散布流言蜚语等等作为他们弱者的武器,进行力所能及的日常的反抗。日常的反抗是每一个普通人的天赋人权。”

我在《走进中国城市内部(修订本)》举了城市建设的例子,法国建筑学家柯布西耶,建筑界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但詹姆斯·斯科特在《国家的视角》对柯布西耶进行了最严厉的批评。柯布西耶的道路是什么?不管城市的文化底蕴,要建设现代化城市,不惜把原来的城市彻底推倒重来。现代化城市就是要建立便利的交通、宏大的建筑,比如轨道交通,把大量人口同一时间送到另一个地方,比如大广场、大建筑群、居住区和工作区要分离,要建立“辉煌的城市”。

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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