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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霞姐。

缅甸野人山有个地名叫:德佑呜。在缅语中,德佑的意思是中国人,呜是哭。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有群走投无路的中国人在这里集体自杀,痛哭声都盖过了河流声。
我的读者吴小妹看到前面推送的故事后,主动联系了我,说她大伯就有一段传奇经历,和德佑呜有关。
大伯年轻时经历九死一生从野人山活了下来,但却失去了记忆。他会写中国字,却不会说中国话;知道自己是中国人,但又不知道家在哪里。
直到有一天,他脑海中出现一个神奇的画面……

|被偷走的四十六年

作者:吴小妹 口述:吴光

1942那年,我睡了很长很长一觉,具体睡了多少天,我到现在也不清楚。

只记得醒来时,发现我的整个右脸包着草药,说不出话,头非常痛。

我躺在一个陌生的农户家里。男主人看我醒了,努力在给我解释着什么,可惜我一句也听不懂。

他最后蹦出的两个字:吴光。

这我听懂了,是我的名字。我努力回想,记起有个日本兵用枪顶着我的下巴,“砰”的一声枪响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应该是个士兵。

可我这是在哪里?我的部队番号是什么?我有哪些战友?这些怎么也想不起来,一想就头疼得简直要裂开。

我躺在床上平复了一下心情,依稀想起我是在缅甸的一个原始丛林里,好多天没有水喝,渴得要命,我自告奋勇去找水。

可我刚离开战友,就遇上了后面追来的日本兵,他们把我抓起来,审问我:队伍还有几个人,是哪支部队?

我想着自己横竖是个死,战友们就在附近,一定要镇定下来,我带着日军往北方走,以远离自己的队伍。

走一步他们推一步,用马鞭抽,用枪托推,我的腰都被打弯了。提心吊胆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日本兵发现不对劲,拿枪顶住我的下巴,生气地问道:“你们的人在哪?”

我又往北边指了指。走了一会儿,他们觉得更不对劲了,其中一个日本兵左手揪起我的衣领,右手拿枪顶着我的下巴又问道:“你们的人到底在哪?”

我还是往北边指,他愤怒大骂一声“叭嘎”,对着我的下巴就是一枪,我晕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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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画师根据现场还原

命不该绝,那发子弹从我下巴打进去,从右脸打出来,并不致命。

我没死,但失忆了。

除了日本人给我留下的那些噩梦,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只知道自己叫吴光,来自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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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农户家住了大半年,我才可以下地走路。我忘记了原来的话,但我很快学会了农户的语言,能和他们一家进行简单的交流。

他们告诉我,送我来的人是我的战友,战友说无法带走我,只留下了我的名字,没有其他任何信息。

农户怕日本兵找来,就把我身上的衣服都烧了,他们找了草药给我医治。日本兵常常来搜山,每次他们都把我藏到地洞里。

我右脸的伤疤结了痂,又变脆,整个脱落,嘴角有条大大的伤疤,脸颊上留下一个奇怪的大洞。

我心里也有个洞,呼呼的往里灌着风。

我经常问自己,我到底是谁,可还没来得及细想,头就一阵阵的疼。

后来我都不敢想了,可还是被头痛日复一日地折磨着,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到日军在森林里追着我,还把我头按到水里,想跑都跑不了。

还无数次梦到了被枪毙的场景,自己被枪顶着,日本鬼子对我叽哩呱啦地问问题,我听不懂,也不想回答,心里怕得要死,拼命摇头。

我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记忆,一次又一次在黑夜里惊醒,全身湿透。好心的农户看我很可怜,一直没有让我离开,我成了他们家的一员,跟他们下地干活,上山打猎,同吃一锅饭,同住一个屋。

17岁那年,农户的主人问我愿不愿意娶他唯一的女儿,我同意了。

我在缅甸这蛮荒丛林里,有了一个家。

战争还没有停歇,中国兵、美国兵、英国兵、日本兵,在缅甸打得不可开交。岳父担心日本兵找到我,于是我们举家坐着马车,离开缅甸迁往了泰国。

在泰国,我们一家人就开了个杂货铺,远离了战争的纷扰。

我很感激妻子一家的救命之恩,干活非常卖力气。我负责进货,妻子负责家务,每一天都能安稳的睡去和醒来,开启了平静的生活。

平静生活让我产生错觉,误以为我获得了重生,我是一个好女婿,一个好丈夫。这就足够了。

可是,就在我决定认命,不再纠结我是谁时,现实又把我打回原地。

我和妻子结婚5年,还一直没有孩子。岳父岳母找来很多草药给我们吃,可吃了大半年还是没效果。

有一天晚上,岳父和我说:“你们结婚这么多年还没有孩子,可能是你在野人山时被毒虫咬了,没法有孩子。那我们就把你当儿子算了,我们再招一个上门女婿吧。”

我听了非常气愤,哪个血气方刚的男儿能受得了这种侮辱。

岳父一家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不敢忘记,但是如今,也只有选择离开,不打扰他们新的生活。

之前曾听朋友说马来西亚比较自由,去那里只要勤劳肯干,肯定能赚到钱。

岳父说完第二天,我就去找在泰国认识的几个兄弟,大家都是穷人,都想赚点钱,一致同意去马来西亚,约定安排好家里,一个月后一起出发。

临走前,我对岳父说:“我现在还想不起我家在哪里,但是我一定会回家的,不劳烦你们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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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六个朋友一起来到了马来西亚,白天开荒种植,晚上割橡胶。虽然很辛苦,但好在收入不错。

我没有忘记寻找丢失的记忆,每当空闲时,我就开始不停地思考,家究竟在哪里?我还有没有家人?

可还是一回忆就头痛,后来就选择用酒精麻醉自己。我经常凌晨两点起床割橡胶,逮住空闲时间哪怕头痛欲裂也要想,想到睡不着就喝点酒助眠。

就这样辛苦地过了一年,我和当地人慢慢熟悉了,也学会了他们的全部语言。我会说缅甸山里的土话、泰语、马拉西亚语,就是不会说中国话。

第二年,我有了一些积蓄,很多人找我提亲,我再次成家了。很快,我的新婚妻子就怀孕了,我天天扒着指头算孩子出生的日子。

我知道女人生孩子都不容易,可没想到,妻子临产那天,我也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妻子阵痛了一整天,汗水早已浸透床单,脸色越来越惨白。过了午夜十分,妻子的声音早已经喊到嘶哑。

我帮不上忙,急得团团转,头又开始剧烈疼痛了,像有根钢针在搅动。

在疼痛的恍惚中,挨到了凌晨一点多,只听屋里妻子大喊一声,随即传来婴儿的啼哭。

我的儿子出生了。

而此时,我的脑海竟然出现一个陌生女人的身影。这个女人穿着灰色衣服,背对着我,头发编成辫子盘在脑后,插着一根银簪子。

银簪子有三颗珍珠露在外面,在我脑中来回摇晃。

这是谁?

我的头开始炸痛,里面嗡嗡嗡响个不停。我来不及细想,赶紧先去给妻子煮了碗糖醋,小心喂她喝下。

等照顾他们娘俩睡熟,我又在半梦半醒之间寻找关于那个女人的点点滴滴。

凌晨四点多,我终于打了个盹。就在迷糊中,刚刚那陌生女人又出现了,这次我看到了她的正脸:大脸盘子、大额头、大鼻子……

我从震惊中平复下来,拼命将脑海中闪现的画面牢牢记住,生怕这个敞开的记忆之门,又突然关闭。

陌生女人身边随后出现一个个子比较矮小,左脚残疾的男人,还有一个小男孩,男孩个子瘦小,也是高高的鼻子。

“阿妈!阿爸!弟弟!”我脱口喊出,暗夜里,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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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起来了,我是广西容县杨村人。

离家那一天,母亲穿的就是这身灰布衣服。

那年我才14岁,记得刚刚盖好新房,村保长就来家里通知了,让我第二天就去参军抗日。

母亲大哭求保长说:“我大儿子才14岁啊,还不到16岁当兵的年龄啊!”

保长回答没办法,村里这次征兵10个,吴光也在名单上。

那天夜里,我看见母亲用剪刀剪开她天天穿在身上的棉背心,拿出6个银元和我说,天亮她就送6个银元给保长,不让我去当兵。

难怪不管天气多热,母亲从夏天到冬天一直都穿着这件棉背心,从不离身。

第二天母亲给保长送了6个袁大头,我不用去当兵了。

然而这样的平静只维持了一个多月,1940年春节刚过,保长又到我家,说我这次还是要去当兵。

母亲求保长,说想办法去借10个袁大头给保长,保长却说:“这次真的没办法,今年第一次征兵杨村就要20名,你大儿子必须得去。”

我知道这次必须得走了,特别把弟弟拉到一边,认真对他说:“弟弟,我走了,但我一定会活着回家的。你在家一定要照顾好阿爸阿妈!”

弟弟比我小三岁,他最听我的话。

说完我就从保长手上拿过军装当场换上,把旧衣服脱下留给了弟弟,说:“弟弟,这个给你留着穿,我走后,每天要记得采药给阿爸换药。”

那时候兵荒马乱,没有多的衣服,我比弟弟个头高,我这身衣服弟弟长大了可以穿。

说罢,我跪下给父母磕了三个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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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画师根据现场还原

母亲追到路口,大喊:“光仔,你一定要回家啊!”

我没回头,也知道回不了头。

终于想起了家人,我开始往杨村寄信。说来也奇怪,我不会说中国话,可是中国字还是会写的,写得还非常漂亮。

写些什么呢?

我挑选了很漂亮的信纸,淡绿色,上面印着很多花纹、有鸟、草、梅花。我把信纸横过来,竖着写下几个毛笔字:阿爸、阿妈、小弟,我是光仔。

脑海中母亲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她银簪子上的珍珠摇摇晃晃,慢慢转过身来,是熟悉的大脸盘子、大额头、大鼻子……

想说的话太多,但不知从何说起,每次都是眼泪先把信纸打湿了。

我不停地写信,写好后就一股脑儿寄回杨村。

但不知为何,始终了无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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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再回忆,忍着恐惧和头痛把细节拼凑起来,然后在心里默默梳理。

记得离家前,我和母亲亲手建了一间新茅草屋,竹篱笆做的泥巴墙。住了没多久,我就被抓壮丁走了。

失忆很可怕,能想起来的画面很清晰,想不起来的就是个黑洞,会把人吞噬。

直到1976年的一天,我忽然意识到,家里没盖新房子的时候我们住在哪儿呢?

寺庙!

我想起来了,寺庙才是我们在杨村前的第一个落脚点。

杨村不是我的出生地,我是逃难来到杨村的,之前是干啥的也想不起来。

我们到了杨村后,母亲按地址去找到了一个远房亲戚,但对方看到我们一家都穿得破破烂烂的,像难民一样,他立即关上门,装作不认识母亲。

就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有好心村民让我们到半山腰的寺庙去借宿几天。就这样,好心的寺庙收留了我们一家,在寺庙一个月,我们建好茅草屋才搬走。

寺庙在我的脑中飞速运转——通常寺庙是不会搬走的,我们在那儿住了一个多月,只要当时的人还活着,肯定就对我们有印象。

在朋友的建议下,我到处委托人,让他们在容县的家里人收到信后,帮我拿着信到寺庙里去问。

我有一种预感,这次能找到家人的线索。喜悦、兴奋、焦躁,所有的血液都涌上头顶,信没写完,泪已经流干了:

阿爸,阿妈,小弟,

您们现在可好!我是光仔,民国二十九年春节前被国民党抓去当兵的。阿爸名字:吴锡友,阿妈名字:陆洪芳,小弟慧星,小名星星。

这三十多年,儿人在外面,心里挂念吾爸吾妈,当年当兵打日本鬼子,我失去记忆十多年,从恢复记忆我就一直托广西容县的老乡带信回杨村寻找您们,一直都没有找到。

现再次托容县的老乡去杨村的关帝庙找您们,但愿能找到您们。不知阿爸的脚是否好了?不知阿妈是否安康!光仔,深深想念你们啊!

小弟现在是否成家,大哥挂念你啊!我已成家,夫人桂莲贤惠能干,为我们吴家生育了四个儿子,五个女儿,我们的小家现在幸福美满,随信寄上我和桂莲的照片,希望阿爸,阿妈早日收到光仔的寄信,光仔想念您们。

祝:阿爸阿妈健康,小弟幸福美满!

光仔叩拜!一九七七年二月六日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还是没有回音。

身边的人渐渐不抱什么希望,他们都想肯定我的回忆出了问题。但我始终相信我能回家,家里的父母、弟弟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我。

直到1978年,我终于收到第一封来自中国的信。

信一打开,我的高血压一下就升高了,一个趔趄摔下去,住了半个多月医院才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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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是弟弟写来的,他告诉我:父母都已经离开人世了。

寺庙收到我的信后,好心的和尚特别带着信去杨村公社询问。经公社查询,才知道我们家早已搬离杨村,弟弟已经是广西南丹县工人医院的职工了。

弟弟收到我的信激动得热泪盈眶,把全家人聚在一起,念了整整三遍后立刻写了回信。

而我没有收到回信,是因为弟弟不会英文,刚学会英文的侄女不知道英文地址是由小往大写(先写门牌,再写街道,再写市,再到省),开始写的信都被退了回去。

直到工厂分来一位印尼的归国华桥,姓林,这位林老师才帮弟弟填写了准确的地址,一次写了一大叠,方便之后联系。

当时寄一封信要半个月时间,等弟弟再寄回来也要半个月,我们基本上保持着每个月通信一次的频率。

在来来回回的信中,我才知道原来我出生在广东汕头,在汕头,父亲接骨治病,母亲开客栈,生意很红火。我和弟弟同睡一个房间,每天都一起上学放学、一起玩耍,过得很是无忧无虑。

弟弟说我小时候不喜欢吃饭,最喜欢街上一种糯米粑粑,里面包着芝麻馅儿、芝麻花生,外面滚一点儿黄豆粉。弟弟也很爱吃,有时候只买到一个糯米粑,我都是留给弟弟吃。

我和弟弟性格不一样,弟弟比较调皮好玩,我做事要认真一些。在弟弟记忆里,就没什么东西是我这个大哥不会的。

我想长兄如父,要给弟弟做好榜样,才会处处都比弟弟考虑更周全一些,他只要有疑问,我都会想尽办法给他解答。

我们哥俩这幸福的日子,是在某一天突然结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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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39年6月21日,侵华日军出动几十架飞机轰炸了汕头。我们家的客栈是用木头建的楼,炮弹一打过来,立刻燃起熊熊大火,所有家业被烧光,父亲的左腿被炸伤。

我们扶着父亲去医院,结果发现医院也被炸了。一家人只能坐在地上等医生。漫长的一夜过去,大家又累又饿,母亲让我们看着父亲,她出去找些吃的。

母亲是童养媳,长得高高大大,大脸盘子,喜欢把头发编起来盘在脑后,插上一根银簪子,簪子上有三颗珍珠,很是漂亮。

正是我脑海中日思夜想的那个样子。

曾经无所不能的母亲去了很久空手而归,不过她带来一个好消息,有个教堂可以领免费的粥,让我和弟弟回家找个盛粥的碗。

我和弟弟撒腿跑回客栈,在一片废墟中,我们一起翻开烧毁的木头,幸运地找到了两个搪瓷碗和一个铜盆。太饿了,我们拿着盆就往教堂方向飞奔,那里已经有很多老人小孩都在排队领粥。

排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轮到我,我把铜盆伸过去,施粥的人只盛了一勺,就叫下一个。想着医院里饥饿的父母,我苦苦哀求:“叔叔可以多给一勺吗?我阿爸被炸伤了在医院门口等着做手术,他一天没吃东西了。”

弟弟也跟着我哀求:“叔叔,行行好吧。”

施粥的人看着我们很可怜又多给了一勺。我和弟弟走到半路,心想这两勺粥还不够爸妈吃,就对弟弟说:“弟弟,你再去排队好吗?”

聪明的弟弟立刻明白我的意思,把碗里的粥倒在我端的铜盆里,说:“阿哥,你先拿着给阿爹阿妈吃,我不饿,我回去排队。”

其实我们都很饿,但知道父母更饿。孝敬父母是我们从小就接受的教育。

我把粥送到医院交给父母,又跑回教堂排队,饥肠辘辘了一个多小时,终于领到那一勺冷粥。我们已经一天一夜粒米未进,弟弟捧着粥小口小口喝,一边喝一边舔着嘴说:“真好吃啊!

吃过粥,有了点力气,我安排弟弟说:“你回医院看爸爸做手术,我回客栈找找还有没有吃的。”

弟弟很听话,也很勇敢,我们哥俩便分头行动。

我跑回家找到两块被烧了一半的门板,扛到医院来准备给父亲休息用。父亲的手术已经完成,小腿肌肉坏死了,被切掉了一大块肉和一个脚趾。

母亲想了想,觉得睡在医院外头,不如回客栈,哪怕睡客栈的地上也好。于是我和母亲用一块门板把父亲抬回了客栈。

安顿好父亲后,我又跑回来医院接弟弟,把剩下的半块门板、两个碗还有一个铜盆回家。

战争没爆发前,我们哥俩从没有分开过,弟弟很依赖我。战争让年幼的弟弟一夜之间长大,他已经能独立做很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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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客栈的简易木棚里,父亲的脚伤慢慢好了起来,但家里的粮食越来越少了。

日军轰炸汕头后,又从海上大举进攻汕头,汕头早已沦陷了。

有一天,父母和我商量,日本鬼子天天来搜家,咱们还是回老家吧,到了乡下可以开荒种田。留在汕头,没办法做生意,全家根本活不下去。

就这样我们一家四口坐火车、轮船、再转马车,辗转了4个多月,才回到老家广西容县杨村。不幸的是,父亲的伤口又发炎化脓,没有及时医治,落下终身残疾。

其实我在杨村只呆了三个月,一个月在寺庙,盖好新家只住了两个月,就被抓走。我一走,家里少了劳动力,更难了。

父亲为了不拖累家人,他去寺庙里打杂混口饭吃。母亲也去地主家打长工,弟弟一个人在家,开荒种地。

因为是外来的,家里没有水田,只有山地,年幼的弟弟只能种玉米、黄豆、木薯、红薯。

到了弟弟15岁那年,保长又到了家里,说要让弟弟也去当兵。想着生死未卜的我,母亲连夜送了10个银元给保长,说通融几天。

母亲不想两个儿子都死在战场,她又托人找到广西柳州开客栈的远房亲戚,给了对方5个银元,让弟弟去找她,让她帮弟弟边打工边完成初中学业。

弟弟连夜逃离杨村,独自翻山越岭,走路、坐马车,辗转去了柳州,找到了远房亲戚。没想到对方不愿给弟弟读初中,只同意收留他在客栈挑水、打杂。

挑一担水到客栈就给一个铜板,弟弟没办法,只能同意了。弟弟说他从没忘记大哥离家时的交代:照顾好父母。

他计划先赚点钱,能租下一间小屋就把父母接来柳州。弟弟睡的床是用竹子做的,他在床头的竹筒上锯了个小口子,每天都把赚的钱放进床头的竹筒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弟弟到柳州两年多后,日本也投降了。心想着天下太平了,正准备去租房子,没想到床头的竹筒被破开了,所有攒下的钢板都不见了。

接父母的计划瞬间化为泡影,几个晚上弟弟都气得睡不着。弟弟下决心,一定要重新找份稳定的工作,把父母接到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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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11月柳州解放后,当时铁路管理局招工,弟弟有小学文化,一报名就通过,顺利进了铁路局当工人。

转正后,弟弟向工会领导打报告,说父亲的脚被日本鬼子炸伤后一直不好,哥哥在抗日时期被抓去当壮丁一直没回来,父母无人照顾,请求领导能分个单间,接父母到身边方便照顾。

当时领导说可以考虑,可过了一年多,单位还没分配单间。弟弟追问了很多次,都没有结果。

就在那时工会宣传,愿意到广西南丹县大厂矿务局工人医院去支援可以带家属。弟弟一听马上去报名,他的条件完全符合,他只提了一个条件:可以带父母一起。

于是弟弟从繁华的柳州,到了边远的大厂镇。弟弟去接父母的时候,二老都哭了。

他们担心这一走,我回来找不到他们了。

家里人这么多年一直在找我,见到外地来的人都会问,有没有人认识光仔。每次家里过年过节,母亲都要多放副碗筷,留给我。

弟弟信里告诉我,这些年不管他做什么,母亲都觉得他没有光仔做得好,他自己也总是想起我,想成为我那样能照顾父母的人

收到信越多,回家的念头就越强烈。

母亲一次次入梦,她头上银簪子也一次次撩拨我回家的心。

直到八十年代初,中国陆续开放了境外旅游团,马来西亚的华侨们都盼望着有机会回家探亲。

1986年春,马来西亚终于有了第一个赴中国旅行的旅行团。

条件是苛刻的,想要回国的华侨要交给政府一大笔押金,还必须得满60岁。

老天终于眷顾了我,那年3月我刚好满60岁,赶紧报了名。

旅游团是要到北京旅游的,但我并不想去北京,只是想跟着旅游团入境,然后见见我的弟弟。

旅游团在广州中转,我和弟弟信中约定在广州宾馆见面。

没想到,这场等了46年的相见,差点出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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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30日,我入住广州宾馆,焦急等待着弟弟的到来。

那时候,中国对外宾很重视,弟弟见我需要单位特批。他得先开了证明,专程到南宁坐飞机到广州,宾馆也要出示单位证明,才允许进入。

在导游的带领下,一个穿着整洁的白衬衫、锃亮黑皮鞋的男人向我走来。

之前弟弟也随信发来过照片,我记忆中弟弟是瘦瘦小小的,很调皮,爱爬树,眼前这个人和照片中的弟弟体型倒是很像,但走近细瞧总觉得眼睛不太像。

在回国之前,我给弟弟寄了相认信物。

我在一张白纸上的一面写了个“吴”字,再在另一面写上我们俩兄弟的名字,接着把纸沿对角线分成两半,刚好把“吴”字斜着分成两半,之后我把其中的一半寄回。

眼前的男人出示了拆成两半的“吴”字信物,可我还是将信将疑。

弟弟和导游说,他确定我就是他大哥,因为我和母亲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弟弟说他心中也是充满了疑惑。

我会说马来语、英语,但无论是粤语还是汕头话,一句都不会说了。弟弟想不明白,我会写漂亮的中文字,竟然不会说中国话。

有什么办法,我咿咿呀呀说了半天,脸都涨红了,可他却什么都听不懂,眼里反而流露出更多的疑惑。

别人见面都是激动相拥,我们却心中充满猜疑,彼此心里都打着大大的问号:我们是兄弟吗?

但无论如何,我人已经到了中国,怎么都要跟他回去一趟。

那时中国物资很不丰富,我带了很多行李,吃的、穿的、用的,能想到的都带了。一个人的机票带不了那么多行李,我就请行李少的游客帮我托运。私下掏的运费比一个人的机票还贵。

我们哥俩拖着大大的行李袋,先从广州飞到南宁过夜,第二天赶往大厂镇上,一路上万千景色变幻,我们都毫不关心,我连比带画,他胡乱猜测、瞎说一通。

两天的旅途里,我们彼此说得口干舌燥,可还是鸡同鸭讲。

记得到大厂镇的时候是下午六点钟,弟媳妇带着四个孩子已经等在车站。我把孩子一个一个拉到跟前,仔细认真看,有点像我们吴家的人,我满意地点点头。

弟媳妇想去路边买杯凉茶给我喝,我哪有心情喝,我着急回家。弟弟家搬了新楼房,进屋都要换鞋子,我来不及换,光着脚就走了进去四处寻找。

果然客厅正中央,注视着我的就是那个无数次出现在脑海中,戴着银簪子,大脸盘子、大额头、大鼻子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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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画师根据现场还原

我三步并两步跑到那大照片下,把相框取了下来,紧紧抱在怀里,喊了一声:“阿妈,光仔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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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照片比较小,也和母亲的装在一起,看着父母的照片,我的泪水根本就止不住。

弟弟这时才放心说:“不错了,不错了,肯定不会错的。”

原来这两天弟弟心里还在怀疑我的身份呢,他把我扶在沙发上,我不知道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就抱着相框哭呀哭。我们俩兄弟坐到凌晨两点多,看弟弟也很累了,我这才抱着母亲的照片回了房间。

我本身就高血压,这一晚血压直接高到250,吃了降压药和安眠药,才勉强睡了两小时。

我有太多话要讲了,可是他们听不懂,我一激动也写不出字了。我急得不行,手舞足蹈、连比带划,看起来像个不正常的老头。

弟弟一家小心翼翼看着我,也不知如何是好,我们只能相互默默流泪。直到帮弟弟写信封的林老师下班,我才得救。她会印尼语,也会英语,我们完全可以正常交流。

我们双方都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我先问弟弟,父亲有多高,父亲瘸的是哪支腿,母亲又有哪些特征,他一一照答。

因为父亲很矮,估计不到1米5,男人里很少有这么矮的。

弟弟说:“阿爸的头还没到阿妈的肩膀高,阿妈一年四季都穿木板拖鞋,都穿着那件棉被心。阿妈还有一根银簪,上面有三颗珠子,阿妈总是把头发盘起,用银簪扎在上边。”

我一下踏实了,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他就是我的亲弟弟!

没想到弟弟又反问我:“那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吗?你是怎么当的兵呢?”

我当然记得,那场我不敢回忆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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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加入的是中国远征军,在部队一年多,到1942年跟着队伍出了国门到了缅甸。

刚上前线还没遇到日军,远征军先头的大部队已经开始撤退,说打败了,我又稀里糊涂跟着大部队往回撤。

回撤的时候,刚开始还是雄赳赳,各种武器也很新,感觉什么都不怕,可没想到退着退着就进了一个原始森林。

原以为一躲进树林里面就好了,没想到那个森林特别可怕,进去以后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在里面喝水都会喝死。

一路走一路死人,到处都是死人。当时我和战友们都管这个地方叫死人山,后来查资料才知道这个地方就是野人山。

野人山位于缅甸最北方,在缅语里是魔鬼居住的地方。这里山大林密,瘴疠横行,生活着一些尚处在原始部落时代的野蛮族群,被当地人称为“野人”。

我们在这山里待了三、四个月,山里到处是蚊虫、毒蛇、山蚂蝗等各种毒物,后面是穷追不舍的日本兵。

我在的部队开始有80多人,后来只有13人,最后已经是弹尽粮绝。活下来的人只有一个信念:翻过野人山就能回家。

遇到追上的日本兵,能躲则躲,没有子弹了不敢硬拼。有一次遇到几个落单的日本兵,我和战友一起用匕首和他们拼了,我记得杀了他们5个人。

后来有两个战友生病了,发高烧,又发冷,像是疟疾,实在走不了,于是长官命令休整两天。

两天后还是走不了,长官就叫我们架着战友走,长官鼓励我们:只要走出了野人山就有希望。

走着走着,有个生病的战友就说想方便,叫人把他靠在树上。结果他趁别人不注意,就自杀了。

我每次想起他,头就痛得厉害。
当时自杀的伤兵不止他一个,部队深陷原始丛林,一切生活来源彻底断绝,全军都身处绝境之中,在必经之路的莫的村东南边村子里,就有1500余伤兵同一天“引火自焚”。

当时也来不及伤心,长官命令大家继续往东南方向走,走了多少天也记不得了,最后整个队伍只剩5个人了。

野人山里的水不能乱喝,我们5个人很久没喝水了,渴得要命,我主动申请出去找水。

我离开部队时最后一个动作,是把装有记录了牺牲战友的名单和杀敌人数的饭盒放地上。

我年龄小,又有文化,连长个子很高,比我还高一个头,一直让我跟在他身边记录牺牲的士兵姓名,打死的日军人数,记录好后就把本子放到军用饭盒里。

军用饭盒质量好,密封性也好,后来没有笔了,就用生火的火炭来写名字,连长对我命令:“人在饭盒在,人不在饭盒也要在,这是历史的证据!”

我就是在这次找水途中,被日军抓住,一枪打失忆的。我的眼睛也留下一个很大的疤痕,但我想不起来是不是这次受伤的。

这些年我天天想饭盒里的名字,但我一个都想不起来,因为那是我的噩梦,我一想脑子里就全是死人,好多好多死人。

我的战友和几万远征军士兵,已经永久留在了野人山,也再没人会打开那个饭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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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老师的翻译下,你一句,我一句争着讲小时候的事,前前后后的事基本都能对上了。

每天傍晚,弟弟都支起棚子,把全家人召集在门口喝茶,等林老师来了,我就开始讲。讲到战争的时候,我还能详细画出地图来,标注给孩子们看,我忘记的已经够多了,希望他们能记住。

每当我说到伤心之处,说不上话的时候,弟弟就会给我倒杯水,让我休息休息,可是我知道时间宝贵,担心林老师回家后,没有翻译无法交流,又继续讲下去。

我的签证只有一个月,弟弟想带我在广西转一转,我哪也不去,这就是我的家,我要在家陪着我的阿爸阿妈。

我回来的第三天,正好是清明节。

两广人对这个节日非常重视,加上我几十年都没见过父母,这个节日弟弟家也特别提前准备了。

清明节那天,早上5点,全家就起床了。弟弟杀鸡,弟媳妇蒸糯米饭、做豆腐圆,侄女做艾粑、磨黄豆来蒸粉蒸肉,忙活到10点,一切准备停当,准备出发。

弟弟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老三很开朗,特别喜欢做吃的,我很喜欢她,小妹就是我新学会的称呼,叫起来很是亲切。

我早迫不及待等在门口走来走去,弟弟却担心我高血压发作,让我在家等,这真是一下把我血压急高了。

我指指山的方向,又拍拍胸口。我回家就是想看看,父母不让我去上坟,这不是要我命吗?

弟弟给我找来降压药,让我先吃了药才出发。我的脚不好,山路也不好走,弟弟一直扶着我,我们俩兄弟走走停停。不远的一段路,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

等我们到的时候,弟媳妇和侄子侄女已将父亲坟上的杂草除完,插好柳,摆好供品和水果。

看到父亲的坟,我一下跪在坟前,泣不成声。父亲虽然个子很小,但是个才子,写得一手好字,还会中医,战争毁了他的一生。

跪拜完父亲,才去母亲的墓地,这次是我亲自摆放的贡品。白切鸡、五花肉、油炸豆腐圆及酒、茶等丰盛的家乡特产。

我是老大,我带着大家给母亲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跪在母亲的墓前,一肚子的话要和母亲说。

这几十年,自从记忆中出现那个大脸盘子的母亲,我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早日回家,给她们尽孝。

我看着光秃秃的墓碑,问弟弟怎么不把母亲的照片贴一张在墓碑上,可惜他们听不懂,我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母亲的墓碑,着急比划着。

越说他们越不明白,一家人围着我面面相觑,最后我只能无奈作罢。

全部祭拜完,弟媳妇带着孩子先下山回家煮饭了。我坐在墓旁的石头上,不想走,我想留在山上和母亲多说会话。

我和弟弟就这样默默坐着,要是没有这该死的战争,我们一家会是什么样子?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我不得不离开了。

我知道这一别,就是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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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味觉是最有记忆的,祭拜完父母,吃着家里丰盛的饭菜,治好了我几十年的相思。

我吃了两碗五色糯米饭,真好吃,粉蒸肉也好吃,鸡也好吃,艾耙也好吃,就是豆腐圆子我没有动筷。

豆腐圆子是我主动要求弟媳妇做的,我记得母亲最爱吃豆腐圆子,其实我也爱吃的。

弟媳妇也很奇怪我为什么不吃,我指指自己的胸口,再指指自己的嘴,又指指豆腐圆,用左手摸右手,再用右手摸左手,看看弟媳妇和侄女。

弟媳妇赶紧去请林老师过来翻译。我告诉她们,白天摸墓碑,是希望贴张母亲的照片上去,外国都是这样的。

至于左手摸右手,右手摸左手,其实是我看到她们做豆腐圆子没有戴手套,用手捏来捏去不卫生。

我的生活习惯已经完全改变,每天都要洗三次澡,吃东西前都要洗手洗脸。

一家人知道缘由后都笑了,弟弟到医院要了一盒做手术用的乳胶手套,交代家人做吃的时候记得戴上。我知道中国人没这习惯,真是难为她们了。

她们又重新戴着手套给我做了一次豆腐圆子,我一连吃了3个生煎的豆腐圆,又吃了1个油炸的豆腐圆,心里那个满足,再也没什么遗憾了。

只有最亲的人才会这样包容我的洁癖。可惜我的签证只有30天,转眼就要到了返程的日子。

到了返程的前一天,我的心情很不好,一整天都坐立不安,全家人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我。

晚饭后,弟弟又照例在院子里支上桌子,泡好一壶茶,和我坐在院子里喝茶。

二十多天,我们不用翻译也能简单交流了,弟弟安慰我说:“大哥,你明天安心回马来西亚,不要紧的,以后我们有的是机会再见。你只要想回来,我就去广州接你。我们现在都生活得很好,不要挂念。”

我点点头,此时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

第二天凌晨4点多点,我就起床了,从大厂到南宁的班车是6点10分的,我一夜都没有睡着。

弟媳妇和小妹也早早起来给我做早餐,想着这些年分离的苦难,吃早餐时,忍不住骂了声:“该死的日本鬼子。”

这句话我不知道是不是家乡话,但我相信家人们都听懂了。

回到马来西亚后,虽然这里有我的家人,但我更加想中国的家人,可能那是我的根吧。可我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不能再坐飞机了。

于是我帮弟弟一家办了签证,弟弟和侄子去了趟马来西亚,我们兄弟俩最后见了一面。

这些年弟弟比我辛苦多了,上有老下有小,都是为别人而活,我劝他年纪大了少管些,保重自己身体才好。

弟弟回国后,我们还是定期通信。后来不知为何家人给我配了两副眼镜,一副很清楚,一副看什么都很模糊。

每次收到弟弟来信时,家人总是让我戴上那副看不太清楚的眼镜,然后说他们读给我听,就这样持续了四五年。

其实弟弟早在2001年就去世了,一直没人敢告诉我,他们知道我太想念弟弟了。

那些信是侄子侄女模仿弟弟口吻给我写的,孩子们怕我认出不是弟弟的字迹,才两边联合想出用模糊的眼镜来糊弄我。

我知道弟弟是提前和阿爸阿妈去团聚了,其实,我也想早点去。

从14岁离开家那一刻,我就很想他们。

很想,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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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拍摄于1986年4月6日的全家福,吴小妹每次看到都会流泪。当时一家人坚持要让大伯吴光坐在正中间。

一场战争,让两兄弟分离了整整46年。又因为心中一定要找到你的信念,他们团聚了。

在某种意义上,吴光的心里有两个盒子,一个装着战友,一个装着家人,父母、弟弟。

装着父母和弟弟的盒子最后被他给打开了,因为他们有血缘深情,有美好的童年回忆,所以被他给打开了。

但是另一个盒子,他没有打开,也永远打不开了。

2005年,吴光也去世了。

这个饭盒一直藏在吴光的心里,他总会想起那个饭盒,但潜意识里他不愿意去打开,里面的真相太残酷,有他绝对不愿意去回想和触碰的东西。

饭盒里的八十多个人,野人山的几万中国远征军孤魂,他们连失忆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们的背后又是多少个家庭,是多少个苦苦寻找的兄弟姐妹、母子和父子呢?

编辑:霞姐 喀秋莎袁

插图:宋老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