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不得休息,被指派去大连经管校学习,这是一九九五年七月。

大连经管校在海边的高坡上,防波堤外是大海。开头那几天晴空万里,一有空闲我就喊同事小高给我拍照,操场上、花坛前、防波堤旁,一堆留影。

一天傍晚,天早早暗了,海风呼呼地刮;到了夜半时分,轰隆隆的潮声要把房子震塌。一夜无眠,同寝室全是旱地儿来的,都吓坏了。小高早早就在楼下等我,还有埋怨:睡得这么死,不起来拍海浪,还老吵吵要照相。

昨天风平浪静一派祥和的蓝色大海,眼下浊浪翻涌,老大的浪头一个接一个扑向防波堤,被防波堤拦住的浪头,轰鸣着冲起狂躁的飞瀑。我还感觉不够刺激,跑到栏杆的尽头,那里的浪头无遮无挡,冲上岸的瞬间激起“千堆雪”。

我冲着小高喊:我要那个背景!

小高抓拍下我一连串的姿态,最后一张是仓皇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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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结束时经管校领导告知我和小高,订不到大连至哈尔滨的火车票,甚至大连至沈阳都没票,只能订到大连至鞍山。

找不到住处,有介绍信才有相关的招待所可以入住,只能走,去鞍山转车回哈尔滨。

我和小高是老搭档,一起公出了很多次,彼此熟稔。我俩表面装着不开心,其实心里都乐着呢:正好去爬千山。我爱到处走,小高也爱到处走;小高喜欢摄影,我喜欢当模特。

鞍山火车站一出来,就看到鞍山电业局培训中心招待所的大牌匾,那还说什么,这是当然的首选。

招待所部分设施在装修,好像也没有客人入住,冷清得只有前台一个接待,但正常营业,只是收费太高,不在我俩可以报销的范围。守着火车站条件又好,我不想挪地方,我跟前台说把经理找来聊聊。

经理四十来岁,黑嚓嚓瘦筋筋儿的小个子,说话简短干脆。我心中暗喜:好,就喜欢跟这样人打交道。我和小高你一句我一句,把买不到车票回不了哈尔滨,一段、一段倒车住店,口袋里不宽裕,单位不给报销,从解释到哭穷,小个子经理一摆手:看在一个系统都是兄弟单位,打折!不,六十五一天。

这是遇上活菩萨了,星级宾馆般招待所就我俩入住,可以洗热水澡,有免费早餐,地板价享受天花板级别待遇。

小高说就算六十五他们也不亏,有人住总比没人住强,六十五也是收入;我说是,一个客人没有他们也得全员上班。我俩一边在餐厅大嚼一边得便宜卖乖,至于为啥客人就我俩,没工夫浪费那个脑细胞。

午饭后我和小高迅速搭车去了千山,以当打之年的精力,一下午玩遍千山没问题。

火车到达鞍山天就下雨,虽然千山上只是蒙蒙雨丝,风却很大,我穿着过膝连衣裙,总得用手按着裙摆,好生麻烦,头发也被风吹的乱蓬蓬;拍照也危险,随时有被刮下山去的感觉。

玩千山我和小高是一拍即合,他第二天的计划我就不赞成了。从千山下来,风雨渐浓,而且夜雨连绵,早起看不到雨歇的趋势,小高却说要去西柳。

为啥要去西柳?

给媳妇买皮包。

之前没听你说起过。

昨晚媳妇要的。

你给媳妇打电话了?

小高优点很多,缺点就是计较银两,出差打长途用公款,这点便宜非要占,结果就接到媳妇指令了。宠惯媳妇的小高说啥也要去西柳,任我咋说天气有问题,应该尽快往回赶都不好使。没办法,我只好陪他一起去西柳。

从鞍山到西柳,走的是回头路,也得坐火车。我跟小高说中午之前咱俩必须赶回鞍山,下午赶去沈阳,绝不可在西柳逗留起来没完没了。

西柳批发市场那个大呀,一上午就只够在皮货区转悠,惦记着赶路,我买的皮包带子都落在摊床上。

从西柳到鞍山,没出站台直接上了去沈阳的火车。各节车厢都满罐,人挤人、人挨人没处搁脚。我俩没吃午饭,在站台买了两穗苞米,举着苞米夹着包裹,生凭着年轻有劲挤进车厢。站稳了啃苞米,很庆幸赶上了这趟火车。

我边啃苞米边跟小高谈感想:我的妈呀,这就跟当年插队那会儿一样啊,这好像放电影,还好还有苞米啃,比当年强些。

一大穗苞米啃完了还不开车,过路车候车咋这么久?我心里正犯嘀咕,刚好有一个乘警来到车门前,跟乘务员悄声说了什么后走开,我拉住小高背包带,示意小高不要出声,慢慢往车厢门口挪动。人太多了,一穗苞米的能量全部消耗在挪去门口的几米距离上。

到了车厢门口我轻声问乘务员:列车啥时候能开?

乘务员摇摇头:不知道,等通知。

发生啥情况了?

前方路基被水淹了。

乘务员的话吓坏我了,我在小高耳边紧张地说:火车不能开了,快跑,别管我,直接上长途客车替我占座。

我俩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拼命跑向火车站对面的客运站,跑向一长列等候在那里开往沈阳的客车。小高跑得快,先到了客车队列前,上了一辆普通客车。

一长列客车最远处排头,是两辆大型日产豪华旅游大巴,我喊小高:下来!下来!我一边喊一边跑向日产车。

小高在我身后高声说日本车太贵,我扯着嗓子喊那我可不管你啦。

我第一个攀上日产车,排头的第一辆,小高随后也上来了。

在我和小高的示范下,后知后觉的人们涌出站台,奔跑着向客车站辐射而来,所有客车顷刻满罐。很快,客车逐一启动,开出鞍山火车站驰向沈阳。

【5】

坐到客车上我长出一口气,紧张奔波大半天终于可以歇歇了。头一次坐豪华客车,软皮座椅太舒服了,多花五元钱很值。

你咋知道火车不能开了?小高问我。

前方路基被水淹了。

你敢保证客车就能开?

客车灵活,能开就开,不能开可以掉头,火车不行。客车有座位,火车只能站着挤,受得了吗?

客车费钱。

说到这我就得批评你,如果听我话不去西柳,咱们早到沈阳了,这会儿都回家了,哪会遇上这倒霉事?就为了便宜那几元钱,结果也没省下不是?

你就是娇气,图舒服坐豪华车,浪费,普通客车还不是一样?

一说到钱你就糊涂啊,你没瞧见日本车底盘高嘛,排气管子在副驾车窗旁边,火车路基淹了,公路也保不齐,这日本车就相对安全。

我看你就是多此一举,小高还是嘟囔了一句。

我不再跟他啰嗦。平日里我迟钝得很,关键时刻我总能快速做出正确决断,这一点我对自己自信到自负。

客车平稳地奔驰上城际高速,从车窗玻璃可以发觉外面时下时停的雨,和对向越来越少的汽车,我跟小高兴致勃勃地根据玻璃窗上的雨迹,计算相对速度,不知不觉间,路面上出现了积水,车轮冲开的积水开成大大的喇叭花。

哎哟,高速上水了,车上有人高声说。

为啥对面没车了呢,车上有人发出疑问。

对向的车从越来越少到绝迹,车轮冲开的积水从喇叭花到哗啦啦无形。高速也由双向变更成单向,日产车作为头车,也被路标引导上对向的车道。

这是高速沈阳方向进口封路了吧?

应该是。

这说明什么?

车继续行驶,那感觉就是往越来越危险的境地逼近:前方逐渐开阔起来,越来越开阔,路面完全被水漫过,已经看不到哪里是路了,哗哗的流水向着左侧倾泻,正向的路面整体被掀翻,像大饼子被揭了锅巴。——原来车开上了高坝,行车的左侧是缓坡,坡下是农舍和农田,行车右侧已经一片汪洋,电线杆露出一个“麦穗”,不远处有一只猪在向我们这边漂流。

前方横空的高架桥上出现一辆消防车,有女声在用大喇叭宣传:洪水马上到了,请迅速撤离!洪水马上到了,请迅速撤离!请迅速撤离!高架桥上有摄像机在拍摄。

行车左侧坡下,有一个男人挎着布包从农舍出来,缓慢地走着,后面跟着个老妇人,看着真替他们着急,他们能逃到什么地方,来得及逃吗?

坐在车右侧的一个人指着猪和其他漂浮物嚷,左侧座位上有人起身来看热闹;坐在车左侧的人指着农民叫,右侧座位的人也往左侧探身,司机和售票员见状破口骂娘:找死啊?找死把你扔下去!

高速路上有客车抛锚,售票员站起来喊要加钱:只有我的车敢于冒险行驶,其他车全得玩完,加钱是救命,不加钱不开了!

你这是想发灾难财!

车上几个年轻力壮的乘客不由分说就凑向售票员和司机,有乘客忙说大家一同患难,齐心协力度过难关吧。

乘客们文力武力齐上,加钱这事儿拉倒了。

【6】

售票员说的是事实,跟在我们身后的客车为数寥寥,而且被我们落得越来越远;开上高坝后,跟在后面的只剩下另一台日本大巴车,可能其他车的排气管被水淹了。

大巴车在水中蠕动,右侧来水横向冲刷路基,冲击着车体,汪洋中震颤的大巴车随时可能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天色暗了,正向路上出现一辆被淹了半截的上海牌轿车,一个小女孩坐在车里,一个男人在推车,我们车里几乎所有乘客都喊救救他们。司机说我也想救,可是不敢停车,车停了就开不走了,可能受害的就是全车人,让菩萨保佑他爷俩吧。

洪水将大巴车冲刷得摇摇晃晃,车窗外满目汪洋。

车上有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哭了,边哭边祈祷:老天啊别让我死啊,我女儿还小啊!

小高把背包里的身份证、钱、钥匙分别装进衬衣口袋,把腰带紧了紧。

我说你干嘛?

干嘛,你说干嘛?让你学游泳你不学,我不得腾出手救你吗?

我没出声,我没说不用救,我要是落进水里,还真的要小高救我,谁叫我不会游泳呢。小高的话让我很感动:生死攸关的时候还能想到救你,就该感恩了。

你先别说绝望的话,咱们一起念六字真言吧,临时抱佛脚兴许有用呢。

小高问啥是六字真言。

我说你跟着我念吧,唵嘛呢叭弥哄、唵嘛呢叭弥哄、……

生的希望托付给司机,我闭着眼睛啥都不看,一片虔诚默诵六字真言,直到车里一片欢呼。

客车开出高速,脱离洪水,所有人都下车喘口气。

一个男人跪在地上冲着洪水磕头。

一个男人高声说咱们车上一定有贵人,谢谢贵人!

【7】

沈阳客运站全面停运。沈阳火车站全面停运。沈阳公交车全面停运。

在漆黑的水深一尺还下着雨的沈阳,我说这叫喊天天不应,小高接说这叫喊地也不灵,我俩乐了,绝望之乐、末日之乐。

可知天无绝人之路不是随便说的,回神之后,我俩几乎同时叫起来:沈阳电校!

对呀,沈阳电校,我们学校假期疗养那帮人,这个时间段会不会住在沈阳电校?即使他们不在沈阳电校,我们去那里找地方住也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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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去沈阳电校!此前我和小高来过两次沈阳电校出差,于是我俩一路蹚着水摸黑找到了沈阳电校。

抵达沈阳电校大约晚上七点多,校园灯火通明,我们自己学校的大巴,停在院子里最明显的位置。此时雨声窸窣,风在乱吹,我和小高都禁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注:一九九五年苏家屯洪水,是为解救沈阳浑河开闸泄洪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