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5月25日黄昏,年32岁的陈松年和继母潘兰珍等,被父亲陈独秀叫到了床边。陈独秀本有严重的高血压病,加上十多天前因食蚕豆花泡水中毒,他此时已卧床半月,他的身体已经如风中的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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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知时日无多的陈独秀是想趁着自己还清醒,早点把遗嘱交代了。

这是父亲重病以来第一次正式将他们都叫到床边,所以,陈松年知道:父亲这是要和他们话别了。那天的陈松年心里难受极了,但当着父亲的面,他想尽量表现得轻松一些。

父亲老了,也比以前更加瘦削了,因为太瘦的缘故,他下巴那稀疏的寸许山羊胡很打眼。因为体力不支,父亲的双眼时闭时睁,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低微的声音。此时的父亲,已与他第一次见到的父亲截然不同了。

陈松年一直记得自己和父亲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第一次见父亲那年是1933年,他已23岁,此时他的两个哥哥陈延年和陈乔年也已因革命而牺牲。当时父亲的境况也不好,他被国民党关在南京监狱。记忆中第一次见到父亲的陈松年看到狱中的父亲心疼极了,他忍不住落下泪来。可父亲却呵斥他道:

“哭什么哭,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哭是一种没有出息的表现。”

那时候的父亲,嗓门多大,中气多么足啊。也是那次被呵斥后,陈松年再也不敢当着父亲的面掉眼泪了。

陈松年多想父亲再呵斥他几句啊,可那终究已经不可能了,此时的父亲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陈松年知道,父亲的离去,就是这几日的事。想到这儿,他的喉咙又有些发紧了。

就在这时,陈独秀的眼光落到了他的脸上,他似乎想努力记住儿子的样子,他也似乎在他脸上找寻已牺牲的延年和乔年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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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延年与陈乔年

良久后,陈独秀才将目光从陈松年脸上移开看向他的第三任妻子潘兰珍,这个女子是他的最后一个女人,她的年岁和三子陈松年相当。这十二年来,她一直陪伴着穷困潦倒、疾病缠身的他。

陈松年察觉到,父亲看向继母时眼里满是忧郁,盯着继母的圆脸看了片刻后,他突然猛地伸出青筋暴突的干枯的手,用力握住了她的手。陈松年听到父亲在艰难地对着继母吐字:

“兰珍,……我死,死后,你今后一切自主,生活务必自立,记住,自主,自立……”

继母听到这儿后已经泪如雨下,她抚摸着陈独秀的额头喊了一声“先生!”后,便已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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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独秀与潘兰珍

正是在这天,陈独秀断断续续对儿子交代了后事:

“以后回家,把我的棺木和祖母的棺木都带回去”。

陈松年含泪点头应允后,陈独秀才如松了一口气般地闭眼休息了。当日,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的《小学》、《小学》,我只注到‘抛’字 呵, 可我,就要抛、抛它而去了......”

陈松年知道,父亲这话里的《小学》是他编著的最后一本书《小学识字课本》一书,这本书是他一生文学事业的最后篇章。可惜,这本书还未及出版,它便不行了。

自那天后,陈独秀的身体每况愈下,此后,他一直不断昏迷、呓语,呓语、昏迷......

5月27日,陈独秀终于永远地闭上了双眼,离世这年,他享年6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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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独秀客死之地石墙院大门

父亲死后,作为唯一留在父亲身边的子女,他自然要设法张罗后事。这是他第五次料理至亲后事,这些年里,他先后送走了大哥、二哥、姐姐、母亲、祖母。每一次送别,对他而言都是钻心的痛。

偏偏,负责送别他们的,恰是最重亲情的他。

陈松年与兄弟姐们不一样,他还未出生时,父亲和母亲高大众(又名高晓岚)便分开了。哥哥姐姐们都曾经享受过真正的家庭生活,可他一出生,家便是残缺的。越是如此,他越渴望一家数口团聚的画面,可造化弄人,他最想要的“团聚”,却随着他慢慢长大,变成了一个永远的梦。

这几十年里,他眼见着哥哥姐姐、母亲、祖母离他而去,好容易才团聚的父亲如今也离他而去了。

若非重家庭情感,此时,他又怎会带着一家几口生活在江津这个地方呢。几年前,父亲出狱后将经武汉入川,欣喜不已的他便义无反顾带着祖母和一岁多的女儿离家来到了江津。

当时,听到他要来后,父亲高兴极了,父亲还专程为此写了一封家书,家书里,他特地叮嘱儿子道:“在宜昌换船时,我必登岸接你们。你们有船便行,千万不必在宜昌候我……道重庆下船登岸到客寓,你们都必须坐轿,万万不省此小费……”

这封家书里的父亲,与他印象里的父亲很有些不同,他竟如此事无巨细地详细嘱托,而且还让他们坐轿,这满满关爱让他感动了很久。

前来与父亲团聚前,陈松年就做好了要替父亲尽孝的准备,哥哥姐姐们没做的,他要替他们做到。所以,到江津后,他和妻子总是从教书所得的微薄收入里拿出一部分接济父亲。为了让父亲安心,平日里,他总叮嘱妻子和子女一定要对继母好。

因为有他的嘱托,他的妻子、孩子都对继母潘兰珍很尊重,妻子和他一样管潘兰珍叫“娘”,而孩子们则管她叫“二奶奶”。看到这般景象,陈独秀当然是高兴不已了。

可好景终究不长,到江津没多久,信佛吃斋的祖母便因病离世了,如今,父亲又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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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独秀

泪眼看向父亲的遗容时,陈松年突然觉出一种被命运捉弄的悲凉感来,到了现在,他已经什么都不指望了,如今他唯一所想只有一件事:尽早达成父亲的遗愿,将他和祖母的棺木送回老家安庆。

一想到棺木,陈松年便皱起了眉头,如今,陈家已经拿不出一分钱了,他上哪儿给父亲找一副像样的棺木呢?

陈松年已经不是第一次为办后事犯愁了,昔日为哥哥陈延年和陈乔年收尸时,他和姐姐就面对了无数的“难”,因国民党不允许他们收尸,他们还要一面承受失去至亲的痛苦,一面和国民党对抗。

陈松年永远忘不了他看到二哥倒在血泊里的情景,谁能忍受看到至亲惨死眼前的痛苦,正是那次以后,姐姐因受刺激太大吐血而亡,而他也在之后抑郁了很长时间。

好在,相比以往料理哥哥们后事时候,这一次,他面临的情况要简单得多。

人都说“天无绝人之路”,父亲去世当日,江津名绅邓蟾秋、邓燮康叔侄及同乡、同学、朋友在了解情况后对陈家进行了捐助,陈松年于是用这些款项为父亲置办了四川香楠木棺材。

父亲入殓时,陈松年没有落泪,他只觉得自己终于松了一口气。当看到父亲面容安详地躺在楠木棺材里时,他的泪才如雨滴一般地顺着脸颊落下。

因为此时中国还在战乱中,陈松年只得将父亲的灵柩临时厝于西门外邓燮康园地(此地后修复为衣冠冢)。这个墓地位于康庄,它背靠青山、面临长江。父亲的墓前有一块墓碑,墓碑上是其生前好友欧阳竟吾写的“独秀先生之墓”六个字。

墓碑被立好的当日,陈松年便“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墓碑旁,他含泪道:“你先在这待着,等时候到了,我一定带你回家!”说完后,他便双手撑地磕了三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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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与陈独秀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