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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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长江

1978年,改革开放的发轫大作《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曾掀起全国轰轰烈烈的真理标准大讨论。也拉开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大幕。可以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46年来最响亮、最深刻,最有意义的口号之一、理论之一。它改变了中国的命运,也改变了中国人的人生。

胡福明

然而,在公开的报道中,当谈起这篇划时代的杰作的背景时,人们只听到或看到作者胡福明,而却不知道还有一位重量级的作者却一直隐姓埋名。那么,为什么另一位作者却在这个史实中销声匿迹?公开的报道为什么对他讳莫如深?

实际上,这种不顾史实而抹杀参与者的现象在中国历史上已是司空见惯。因为某种忌讳,往往实行的是回避、搁置和尘封。

46年过去了,今天我们需要还原历史真相。好在这位不可忽视的作者,一直将他修改润色的发黄稿件的复制品珍藏在家,并将可以佐证当时他起草和修改的原版稿件,献给了国家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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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历史烟云如何忽隐忽现,当时的真切的影像他依然记忆犹新。他说:“我从头到尾参加了起草和修改这篇稿件。当时,一个字一个字斟酌,记不清修改了多少回。当年,是经胡耀邦同志亲自审阅定稿后才发表出来的。”这位作者叫孙长江。写作此文时,他40多岁,时任中央党校理论研究室理论组组长。

孙长江是怎么写这篇文章的

1977年4月,胡耀邦同志主持党校工作。到任后,主抓了两项工作:一是组织揭批“四人帮”;二是组建党校行政机构和各教研室。此时正缺得力人选,耀邦同志看上了一直赋闲的理论家吴江,任命他为理论研究室主任。而理论研究室也缺人手,吴江又想到了他的学生和下属孙长江。

1978年初,吴江将孙长江调到中央党校。耀邦在省部级高干班上提出,”工作也要看实践”。对这种提法,当时有一些学员有不同看法。认为检验真理不仅要看实践,还要看毛泽东思想。对此,孙长江不以为然。他反问:如果实践与毛泽东思想发生矛盾怎么办?这个疑问,当时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立刻引起他的领导,中央党校理论研究室主任吴江的注意。于是,吴江叫孙长江起草一篇文章,连名字也想好了,就叫《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巧合的是,南京大学教师胡福明此时也在写一篇文章拟投稿给光明日报,叫《实践是检验一切真理的标准》,除了有个“一切”,标题惊人的相似。

据孙长江回忆:“这篇文章,一开始就命题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约在3月初完成初稿,交吴江并理论动态组有关同志传阅,征求意见。吴江说讲得还不透,要我再加把劲改一改。正好《光明日报》总编辑杨西光同志派人送来一份《光明日报·哲学》版文章校样,就是胡福明的题为《实践是检验一切真理的标准》。杨西光让我把我们俩的稿子‘捏在一起’。”

原先,《光明日报》曾计划把胡福明文章发在1978年4月11日的哲学专刊上,也就是一般处理。而总编辑杨西光看出了这篇重头文章的分量,决定放在头版发表。知道孙长江也在写这样的文章,经中央党校和光明日报商量,就由孙长江把两篇文章合并修改完善。

4月13日,杨西光在与胡福明、孙长江、王强华等人讨论对文章的修改意见时,明确提出要坚持邓小平完整地、准确地理解毛泽东思想的观点,解放思想,批判“两个凡是”,冲破禁区。

为此,孙长江对稿子作了较大修改,增加了不少重要的论断和分析。改成后,又征求党校内外一些理论工作者的意见,最后送交胡耀邦两次审阅后才最终定稿。如今看来,有关《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写作,在当时是一个多人酝酿合作的成果。

1978年5月10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首次发表在中央党校《理论动态》上。

5月11日,《光明日报》在头版以“特约评论员”发表。接着,全国29个省、市、自治区党报、党刊纷纷转载,文章发表后,立即在党内外引起轩然大波,引发社会各界不同反响。有的说好,有的说坏。从而掀起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

讨论主要集中在“实践标准”和“两个凡是”的不同思想主张的激烈争论上。

一种声音是“两个凡是”,即:“凡是毛主席做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当时的“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的社论定下调子,力挺“两个凡是”。中央高层也认为这篇文章“政治上砍旗,理论上荒谬,思想上反动。”其突出表现在平反冤假错案上,凡是遇到毛泽东批准或定案的就不能动。比如,“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是毛泽东定的,邓小平重新出来工作也自然遇到阻力。

另一种声音则是打破“两个凡是”的思想禁锢,恢复“实事求是”的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的权威,开启改革开放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理想征程。

最后,还是邓小平出来说话。6月2日,邓小平在全军政治工作会议上发表重要讲话,明确支持和肯定了这篇文章。批评了在对待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上的“两个凡是”的错误态度。号召“一定要肃清林彪、‘四人帮’的流毒,拨乱反正,打破精神枷锁,使思想来一个大解放”。

写文章冒生死受谭嗣同影响

在那个年月,写这样的文章显然要冒生杀之祸。据孙长江回忆,文章发表后,有人以 “砍旗”上纲上线,他做好了蹲监狱的准备。无独有偶,他的想法与胡福明写完文章“准备做牢”一样。“如果不是邓小平支持,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孙长江感叹道。

青年时代的孙长江善于独立思考、思想解放,也敢想敢说。

1952年他幸运地被选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研究生班历史系。他的大学毕业论文是《论谭嗣同》。他一直记得谭嗣同在戊戌变法失败后有人劝他躲避时,他以死来殉变法作反抗时的那句话:“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尽管这个论文距今十分遥远,但无时无刻不在影响他。他当时参与写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也看到了先贤的影子,为此他感到欣慰。而之于孙长江的行事,能否经得起实践的检验,会不会只有影而却无形?或许,这也是他的一个遗憾吧。

曾是哲学大师冯友兰的助手

孙长江从人大毕业后留校任教,从事中国哲学史教学和研究。“文革”期间,他被下放到江西劳动。1973年才回到人民大学哲学系。1974年刚调到了国务院科教组(教育部的前身),就又来到中央党校理论研究室。

老孙的哲学功底深源于受哲学大师冯友兰的影响。我在科技日报当文艺副刊编辑时,常联络一些作家。1987年的一天,他听说我要去冯友兰的家中找他女儿、作家冯钟璞谈约稿事,就和我滔滔不绝地说起冯友兰先生的故事。这是因为他在科教组工作时,与著名哲学大师冯友兰有过一段难忘而深厚的友情。

那年,毛泽东主席提出要找一个学马列主义的年轻学者给冯友兰当助手,协助其编写《中国哲学史》。孙长江的好友,北京大学哲学系主任汤一介就把他的名字列在了名单里。后来他被选中。可这么好的机会,他却不愿去。他说:“我不愿去是觉得冯先生是哲学权威,怕难当大任。”最后,只好改成每周去冯家两次。在与冯先生的交往中,大师长长的飘逸胡须,好一派大学者的风度,使他终生难忘。后来,孙长江没想到的是,冯先生却喜欢上这个个性十足的青年助手。从这点可以看出,孙长江实在,不装。

七十年代,作为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的冯友兰正作检讨,冯友兰把写好的检讨让孙长江提意见。孙长江看了检讨中的这句话“我是全国最大的一个尊孔派”就说:“不要这样写,您怎么能这么说呢?还有比您更大的呢?”冯友兰认为孙长江说得有道理,就去掉了“全国最大的”改为“像我这样一个尊孔派”。

与先生在一起孙长江感到愉快而充实。但也有一件事使他终生懊悔。在给冯先生当助手前,他作为“革命”青年,在当时的环境下,经常与汤一介一起在报上发表文章批判冯友兰。为使文章有力,还生搬硬套一些马列理论。尽管有那时的大背景,先生也没有责怪他。但他一直深深地自责和后悔:冯友兰先生是中国真正的哲学家。他的哲学思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是和谐,而他的承百代之流,会当今之变而自成一家的“和”的哲学。与冯先生的这段交往,使他获益匪浅。

真理标准大讨论,为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实现历史转折、迈向改革开放新时期做了思想准备。这本是一件好事。可在历年的“实践是检验真理标准”的纪念活动中,尤其是三十周年后的一系列纪念,尽管在理论界和文化界,有不少人知道这篇文章跟孙长江有关,但他却就是不能就此执笔前后的真实情况,公开接受主流媒体的专访,更不能在媒体露面。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他不能在公开场合出人头地呢?

在科技日报工作名声远播

孙长江在中央党校工作了五年,1983年夏,被调到首都师范大学政教系任哲学教授。 1986年,由邓小平题写报头《科技日报》正式创刊,他被调来任常务副总编辑。他分管副刊部,是我的直接领导。说来也巧,我与孙长江不仅在一起工作,后来还住在一个小区。因此有些近距离的接触。要说当时孙长江的名字在媒体上被封杀,主要因为他是那场风波的敏感人物,尤其是科技日报当时在“舆论宣传上的导向错误”。

他在报社最为知名的就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主要作者。也是因为这个,他在社会上广有知名度。科技日报因为他这个名人,而被社会上高看一眼。有时,我们出去采访,对方听说是科技日报的,就说,噢,你们那儿有个孙长江吧。好像孙长江成了科技日报的代称。记者听了,自然也有几分得意。可见当时这篇文章的影响之大。事后想想,文章虽然让孙长江长脸,但当时他要付出多大的的勇气?!按他的说法,就是已经“准备了做牢”。

老孙是福建厦门人,说话带有明显的闽南口音。他爱穿圆口布鞋,黑中山装。他为人谦和,给人一种亲和力。因此,我们不喊他孙总,只喊他老孙。老孙一点架子没有,平时总能看到他和编辑记者混在一堆。报社搬家,他早早来到单位,和大家一起在楼道里搬上搬下,开着玩笑。年轻人从没把他当领导。有的调皮记者,进他的办公室,见虚掩着门,就一脚踢开。他不发脾气。还一个劲地笑着说,“什么事?是不是要快办?”。有时他也有急的时候。有一次一个编辑未经核实,将一个作者的署名文章有关曲格平的一段事实写走样了,他知道这件事,不是这样。于是,他手拿着当天的报纸摇晃着厉声道:“这是谁干的?”

老孙是49年9月参军,也打过仗。正好划到离休待遇的杠杠。有人戏称他是拿二把盒子的军人。我也当过兵,但老孙是前辈,自然加深了我们的亲近感。话也自然多了起来。

记得1987年第一次评职称,名额有限,有许多资历深、学历高的同志都要评,只要评上,工资就要长一截。我当时拿的是部队保留工资,即使不评,也比同事的工资高。老孙是高评委主任,他知道后,就找我让我发扬风格。没想到第二年因为政治风波评职称一停就是五年。他感到十分歉疚。再到评时,老孙已不在报社工作了。但他仍然为我写了证明。还说,已经叫人吃亏了,不能让老实人再吃亏。在他的身上,亏别人是关心,挽回歉疚也是关心。里外的关心他人,就是他在文章中主张的实事求是的风格。

老孙在文化理论科技界的威信很高。与一些社会各界精英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其中的一些敏感人物自然也影响到他的前程)。报社要搞个什么活动,无论是理科还是文科的权威一请就到,什么原因?就冲着他的人格魅力。

我曾因为工作的关系,参加过他组织召开的几次会议和沙龙,全部是社会名流和精英。在那样的会上,老孙的话不多,就像一个记者一样,偶尔插话、示意、提示,把时间留给更多有思想有见地的学者和名流。由于他对政治气候拿捏把控的恰到好处,让那些玩政治的人抓不到把柄,所以,风波过后,有人想整他却没有“证据”。只好说他是“滑头”。事后想想,在如今这样的气候下,太暖了定会被人嗤之以鼻,太冷了就会自认倒霉。看到老孙那样的“滑头”,还真得学学不可。

都说做新闻有风险,尤其媒体领导会遇乌纱帽的风险。对此,不少新闻官为保住脑袋上的乌纱帽,就会曲意逢迎,溜须拍马。甚至胡说海说假说。但也有不去附合的,老孙就是。起码对得起良知和良心。

在那场风波中,老孙曾遇到一次未遂的风险。一些记者凭一时激奋和热血,意欲将新闻真相发表出去,当晚正值老孙当班,他是个有头脑的人,也老于世故。其中的风险他了如指掌,而感情用事的年轻记者就想了一招,到时将他五花大绑,达到见报目的。老孙知道后,为了保护下属免遭不测,不顾安危,在谨慎把关的同时苦言相劝,终于化解了一场大难。事过之后,老孙既不邀功,也不举报。风平浪静,像无事一样。尽管老孙被认为“有问题”,但他由于政治态度拿捏的适度,没人抓住他太多的把柄。所以,风波后的调换班子,一下子走掉三人,其中就包括老孙。他悄悄地从首师大来,又悄悄地回首师去。那天,我见他像普通人离职一样,端着个放有资料的纸盒子出现在马路上。我向他默默点头示意,心里如打翻五味瓶。

他并没有受到什么处理。但明眼人知道,他是因为这样的“问题”而受到牵连。也正因为这个众所周知的问题,社会上再也无人知晓孙长江。

他回到首都师范大学,我们住在一个院子。偶而的时间我去他家里坐坐。他满满一墙壁的几层书籍,那些书陪伴着他的余生。有的时候,我能在院子里看到他在老伴的陪同下散步。他的腰渐渐地弯了下来,如同辛勤了一季而弯下的稻谷。那种更加成熟而厚重的体态使你凄凉而崇敬。有一段时间,我看不到他出来散步了。心想,他或是去国外女儿那里,或是又住院了。再后来,我看到他出来就坐轮椅了。他被人推着,还如以前那样地笑笑。岁月的风霜在他的脸上又刻下了深深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