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单位分秋菜,农村生产队也分秋菜,还按人头算白给不要钱,农村跟城里有了某种程度的相似,这多少冲淡几分初为农民的城市知青的失落感。

分大白菜当天,社员家院子里开始铺开大白菜阵;生产队的马车牛车、社员家的手推车独轮车,穿梭在田间地头、乡间小路和庄家院,一车一车大白菜在生产队辖区内勾勒出流动的图画。

青年点也按人头分得大白菜,这好事却叫知青为难:青年点没有运输工具。生产队没有马车牛车借给青年点,大牲口全用在从地里往外拉大白菜,社员家的手推车独轮车都为自家跑着。青年点二十人,是生产队里人口最多的一户,分配的大白菜数量惊人,如果没有运输工具只靠肩挑手提,大白菜都得烂在地里。

队长说我给你们青年点出个主意,生产队大牲口不能借给你们,车架子可以借两套,你们人多,自己驾车运大白菜也中。

有车就行,知青们出动了,去指定给青年点的菜地拔大白菜。两挂马车架子停放在地头,白菜码上车架子,车把式在车架子旁边喊来身高力壮的大郭,喊来军师和美人:你们仨人挂套车,大郭,你个儿大,在中间驾辕,你俩一边一个拉边套。

码成垛的白菜压得车板倾斜,三个人一齐蹦起来把车板压平。中间位置的大郭二话不说就把套马的绳索斜挎在肩膀,军师和美人各自斜挎上两边的绳索。大郭三人披挂上,另外一挂车驾配置的三个人也准备好了,其余男知青分别在车后做好推车的架势,车把式喊了一嗓子:准备好,走着!

两挂马车架子开始滚动,从地头向屯子缓缓滚动,女知青跟在车架子旁边,随时拾起掉落的大白菜。眼尖的社员看见了知青的菜车,于是广阔天地里第一课正式开始。

嘚——驾!有人在吆喝,吆喝知青拉的马车。

吁——驾!大辕马呀,真带劲儿呀!傻青年们,跑起来呀!

拉边套,别偷懒儿啊!一二三呐,使劲拉呀!

有个女人的声音在高声说:欺负人啊!欺负人家孩子啊!谁欺负人家孩子,他家生孩子不长屁眼哈!

大郭那挂车停下了,军师骂人:去他妈的,不拉了!边说边卸下绳索。

别听闲话,这是咱们自己的菜,怎么说也得先拉完这一趟。

四眼去找队长:有车板闲着应该就有马歇着,为啥光给车板不配马呢?

队长答复很干脆:马干了一天得歇气儿;知青闲着也是闲着,不愿意拉就拉倒,你们自己爱咋整就咋整随便。别跟社员攀比,你们没资格,一来就提条件,我丑话说前头,咱这不是养大爷的地方。队长甩下态度走了。

青年点选址是公社和大队直接安排的,队长不愿意接收知青,故意刁难在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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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彼此起外号依据不外乎根据外貌个头姓氏,基本是代称,没有什么正邪善恶之分,譬如大个儿、黑子、美人。社员给知青起的外号全带侮辱成分,给点长起的外号是四眼,给大郭起的外号是辕马,军师和美人是边套,他哥仨的外号就始于那天拉大白菜。

大郭、军师、美人同住一炕,又被一挂马车绑定,那哥仨就牢牢粘在一起,好事坏事都均沾了,彼此影响、互为朱墨。从队长到社员也都看得明白,队长派活儿总把哥仨“那一挂”放到一组,收拾起来一个不落。

哥仨里边大郭最好对付,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美人次之;军师难整。主意都是军师出,美人是主要执行者,大郭才是那个拉边套。军师出的都不是好主意,有天收工回来,负责做饭的小钱见着四眼就哭了。

为啥哭啊?

还没做饭。没有盆淘米,一个盆也找不到。

青年点里屋里除了小钱还有一挂马车,他哥仨下午没出工。

美人,把盆拿出来!四眼喊美人。

我不知道在哪。

你们不知道收工回来人多饿啊?搞这恶作剧你们想干嘛?

不干嘛,就想看看青年点有没有人能找到,美人咧着大嘴乐。

觉得自己挺聪明是吧?

那当然!军师老得意了。

我要是找到了呢?

你找到了我们服你。

青年点房子盖好了,七间大瓦房啥都放得下,于是新添了四口大缸,一口水缸、一口酱缸、两口酸菜缸。青黄不接时节酸菜吃光了,就剩不足半缸大酱。四眼抄起炉钩子伸进酱缸,炉钩子两下就把洗菜盆勾搭起来。

四眼手拿炉钩子点划哥仨:就你们,三个脑袋凑一堆儿也就这点能耐,别再作了行不?

七五年初冬,有回家的知青给四眼捎来一件新棉袄,四眼妈还在病中,棉袄是她二姨连夜给赶做的。新棉袄蓬松柔软穿着舒服,黑红双色碎花面也非常好看,四眼穿上新棉袄套上蓝布袄罩,女知青都反对:别穿袄罩,新棉袄露面儿穿几天,新鲜几天。

在城里穿啥都不觉得过分,在屯子里露面儿穿花棉袄难免有心理负担:穿这么新鲜走在屯子里,有招摇过市嫌疑,四眼顾忌多。黑子、大个儿不由分说,推着四眼就往外走,不让她穿袄罩,四眼一百个不乐意,可是拗不过她俩,没她俩有力气。

傍晚收工回来,四眼进房东家院门,大郭出房东家屋门,俩人隔着院子空场正好照面,大郭立刻快步朝四眼走过来。大郭个子高,身体看着魁实,辕马不是白叫的,走路又快又轻一点声息没有,整个人好像都被提着一样,很有些凌波微步的意思。大郭朝四眼快步走过来,四眼迎上去问有事么,大郭说有事儿,还没等四眼问下一句话,大郭一把搂住四眼将大脸迅速朝四眼凑过来。

你干什么?四眼反应也快,没等大郭挨着脸就挣脱了。

大郭右手拿着镰刀,他用空着的左手搂住四眼,被四眼挣脱,他下意识地又用右手去拦。大郭右手的镰刀搂着四眼了,一眨眼四眼的左胳膊就泛起一道白光,似乎脂肪被切割了。瞬间四眼和大郭都愣了,被白花花吓愣了;四眼瞪大眼睛看,旋即就举起镰刀朝大郭砍过去。

四眼也拿着镰刀呢,也是右手拿着,大郭躲过四眼的镰刀就在院子里跑,四眼就在后面追,大郭镰刀早就扔地上了,四眼镰刀把一直握在手里。院子不大,四眼和大郭距离近,俩人身高差不太多,四眼在院子里砍到大郭的概率超过百分之五十。跑了不到两圈大郭就边跑边求饶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不敢了,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了,饶了我吧!

四眼停下来,镰刀指着大郭:你再跟我耍流氓,镰刀搂了你!我这是新棉袄!你给割破了,你妈腿的,你还让我饶你?说到新棉袄四眼火又烧起来,举起镰刀又奔向大郭。房东大叔听见动静出来了,大郭立刻躲到大叔身后: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啊!

四眼气的眼泪在眼眶打转,不知怎么才能解心头之恨:光天化日被人侵犯,新棉袄被割破,两种损失都没的补偿。四眼气了一晚上,晚饭也没吃,就握着镰刀坐在正对门的柜板上示威。

一挂马车住在女寝对面屋,四眼把门敞开着,直勾勾盯着对面屋。对面屋门也开着,大郭一直躲在炕上没伸头,军师踩着门槛隔空喊话:别生气了,赶明儿我们哥仨给你赔礼道歉。

定了,腊月二十三回城过年。

伊白站在院子当中阴阳怪气自说自话:哎哟,赶紧捂紧乌纱帽啊,天冷了冻感冒就不好了,这破地方缺医少药啊!四眼听着生气也懒得搭理她,刚开完团会,解释的话会上说的很清楚。如果元旦放假,肯定有人不会按时归队,一准儿把元旦春节连着过,所以提议在农村过一个革命化元旦,团支部成员都赞同。话说回来,谁不想回家啊,插队以来没洗过澡,难受得睡不着,做梦都想回城去浴池泡上半天。

见四眼闷闷不乐,美人拉住她:今晚咱们喝酒解闷儿。

不喝。

别不喝啊,专门给你准备的,给你赔礼道歉。

用不着。

大郭过来轻声说:喝点酒、消消气,以后有我们罩着你,保管没人敢再欺负你。

我用你们罩着?还不知道谁罩着谁!

行,你罩着我们行吧?军师去打酒了,马上就回来。

房东家北炕上一面炕桌,炕桌上四只粗陶二大碗,一把大葱,炕上一盆大豆腐,一桶小烧。军师把二大碗挨个倒上酒,端起一碗说:四眼,今天请你喝酒三个意思。

不就是赔礼道歉、安慰我么,第三个意思是什么?

嘿嘿,这你都不记得啦?

不记得。

美人张着大嘴无声乐,大郭神秘兮兮靠向四眼,在她耳边轻声说:给你过生日!

插队后的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用不着知道星期几,用不着知道阳历日期,农村人都按阴历行事,四眼冷不丁的真蒙住了,不知道今夕何夕。

今天立冬吗?

对呀,今天立冬。

那对,是我生日。

今天十八岁了?十八岁的生日就是今天这个样子?一阵心酸涌上来,四眼端起二大碗就自个喝上了。就着大葱大酱大豆腐,二大碗一圈又一圈轮起来。没有酒令,没有说辞,你喝我喝他喝,喝得自觉,喝得干脆利落。一桶小烧水平面迅速下降,美人先扛不住了,偷偷顺着脖子往衣领口里倒。

你干什么?四眼看见了拍桌子。

四眼是头一次喝白酒,不知道深浅,一五一十都喝进肚子;那哥仨倒领口的、喝一口淌半口的,开始各种耍赖。

我看着呢,臭狗屎!喝酒都不顶个儿,还有事没事兴风作浪,我告诉你们,今天这酒不好好喝,以后都给我少嘚瑟!

大郭首先表态了:你是老大,听你的,兄弟不作了,保证不作了。美人的嘴都变形了,白脸已经通红,只会跟着点头。军师酒量好,军师说今天咱们一个桌子喝酒,那就是兄弟,你老大的事就是咱哥仨的事,谁敢欺负老大看我不削他!大郭说对,以后我们给你拉边套。

你们拉边套,让我当辕马?你们爱当啥就当啥,别跟我扯!

房东家要睡觉,催促酒局结束。四眼下炕穿鞋,脚没划拉到鞋,房东大婶下炕帮她把鞋穿上。在炕上,四眼从嗓子眼到胸腔热辣辣难受;在炕下,天晕地转站不稳,军师扶她到门口,四眼不让他送,她自己踉跄几步就回对面屋了。

其他人都躺下了,四眼进了屋就瘫倒在炕下。

喝酒了?搁哪儿喝的?这是喝了多少?屋里人都惊诧不已。黑子和大个儿掀被下炕,连托带拽把四眼弄到了炕上。

【5】

大郭割破了四眼的新棉袄,请她喝酒赔礼道歉,此后对她再没过分举动,目标转移,转移到大个儿身上。

大郭虽然魁实,个头也高,可是跟大个儿站并排,大个儿能把他整个包住。大个儿不仅身材高,戴上帽子穿上大棉袄,俨然彪形大汉。大个儿在女知青里岁数最小,大脸盘上满是撒娇的表情,她在家里是老幺,上边五个姐姐宠着她,插队那天她妈妈拉着四眼,一个劲让四眼照顾她老闺女,车按喇叭催促了母女俩还抱着哭不撒手。

大郭和大个儿好上,四眼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天冷透了,没事做了,猫冬了,只有麻雀在雪地里成群结队。一天晚饭后四眼出去解手,忽听茅房外有哭声,她出茅房后摸黑寻找,确定了在柴垛那里有人哭。她本能地想问谁在那里,话到嗓子眼止住了:不止一个人在哭,有女的有男的,她打住脚想了想,悄悄原路退回。

有人在柴垛后面哭,知道是谁吗?

嗯,大郭和大个儿。

他俩哭啥?

想家呗,黑子说的自然。

想家,就死冷寒天跑到外面一起哭?就在屋里哭呗,想家想哭了也不丢人。

黑子乐:都是幼儿园的小朋友。

【6】

青年点房子盖好之前,知青分头租房住,老富家腾出来三铺炕。

老富家拢共三间房,西屋给了女知青,东屋北铺炕给了男知青。炕的长度就是屋子的纵深,不到三米。女知青住的西屋,炕尾摆放各自的木箱子,留出不到两米的长度供四个人的铺位。

四眼、黑子、大个儿、骡子,女知青里身高前四挤在北炕;对面炕的四个小个子有两个插队前是邻居,有两个是同学。

南炕睡的像人、北炕睡的像尸;南炕鼾声四起、北炕翻来覆去。北炕翻来覆去那都是直挺挺地翻,起夜了就别想再回到炕上,于是人类顺应自然的本能就发挥作用了。黑子和大个儿感情好,人家就睡到一个被窝,两个人赤裸裸地前心贴后背抱着睡了。

十七八岁的年纪,自我意识迅猛生长期,把身体裹严实不与他人接触是女性自我保护的底线。黑子和大个儿的睡法被南炕背地里嘲笑,四眼和骡子却很感激,黑子大个儿那是为他人做出牺牲了。

黑子和大个儿感情好,众所周知;大郭和大个儿好,也众所周知;当四眼在黑子家碰上大个儿跟黑子哥,就蒙了。大个儿在青年点不多言不多语,吃苦耐劳,懂事听话,满面春风,脸上总呈现两个酒窝;但是在黑子哥面前,大个儿骄横跋扈,嗓音高了八度。

快过年了,柴垛那边哭声呜咽,情绪表达发生了转变,大郭失恋了。

【7】

大郭跟大个儿要好那阵子,一挂马车散了架子,青年点挺消停;大郭失恋了,一挂马车重新整饬,把先前的闹腾全数找补回来。

女知青家境普遍好过男知青,每次返乡都能带点吃的用的,手提包不会空着。男知青家境贫寒的占了大半,空着手来回是常态。黑子和四眼是最有体己的,俩人都爱穿四个口袋的上衣,上边两个口袋里时常有点吃的,黑子的体己是糖块,四眼的体己是麻花。四眼三姨工作的饭店最出名的就是麻花,回民饭店用油都是纯豆油,麻花个头大还好吃。四眼衣兜里有麻花是瞒不住的,那个香味拼命往外跑;黑子衣兜里有糖也藏不住,美人公开地上下其手。

最近一次返乡黑子没带糖块,带了厚饼干。厚饼干掰开就掉渣,饼干掰着吃光了,留下些碎渣在衣兜里。冬天野地里干活,热量消失特别快,早饭那点高粱米支撑不到中午。美人饿了吵着问黑子要饼干。没了,就剩碎渣了,黑子说。把兜翻过来我舔舔,美人说着就凑上前,动手翻黑子衣兜。

干活的全停下手里农具看热闹,眼看美人伸着舌头去舔黑子上衣兜,大郭就直着脖子喊:嘿嘿,喂上了,香不?

漂白的热乎的吸溜的肯定香,军师跟着溜缝儿。

黑子推开美人扭头骂军师:你姥姥!

一挂马车的配合,让人不得不服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真理,三人无缝衔接,把龌龊下流当作风趣幽默演绎了。大郭军师美人加黑子越闹越欢腾,荤的素的口无遮拦。

快到中午了,四眼将最后一截手指大小的麻花迅速塞进嘴里,但还是让美人看到了,他朝四眼走过来,伸着手要吃的。

没有了。

我闻着香味儿了。

就剩点碎渣。

我要吃渣,吃渣!美人突然涎着脸扑向四眼。

四眼本能地退后一步横起镐头挡在身前:你跟我耍流氓?

美人打住脚,转身咧着大嘴兴奋地自顾自嚷个没完:吃渣吃渣,我要吃老大的渣。野地里顿时各种起哄,渣的谐音所有人都懂。

四眼脸红了,腮帮上咬肌都暴露了。收工回来,美人跟四眼进了门,不依不饶地嚷着吃渣。

我是你奶奶!我不是你妈!找你妈吃渣去!

奶奶,我要吃麻花。

没有。

我都叫你奶奶了!

行,孙子,奶奶我今天满足你!你可给我记住,以后别再跟我嗮脸!惹急我就刨坑埋了你!

四眼打开箱子锁,翻出装麻花的面袋子,掰了一截麻花给美人,美人拿着麻花开心地嚷“谢谢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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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大年初一接近中午,有人拍门。四眼赶紧打里屋出来,四眼妈刚好从厕所出来,也准备开门。

妈,我去开门。

四眼家室内格局是跟邻居协商改动的,灶台、餐厅和厕所拢共十米的样子,是第一进;穿糖葫芦的两间屋子,是第二进和第三进,是卧室也是招待客人的地方。房门位置过去是灶台,扒门后距离楼外地面挺高,一进门就要先迈上两个高台阶。

听到拍门声四眼就清楚,肯定是冲她来的,四眼猜到其一没料到其二。确实是一挂马车,一进门哥仨齐刷刷跪倒在进门台阶上,前面一个后面倆。

四眼愣住了,这是干啥?

哥仨齐刷刷磕头,山呼“奶奶过年好!”。

这要是放在青年点,四眼准开口骂了上脚踢了,可是她妈就在眼前,她张不开嘴动不了腿,不知怎么办好了。

起来、起来,地上冷,进屋暖和,四眼妈逐一拉起哥仨。

把哥仨让进第三进,四眼妈说过年了赶上饭口都别走,我去煮饺子。

四眼妈在家不做饭,煮饺子是四眼的差事,这工夫她妈上灶了,让她招待哥仨。

四眼关上门就低声开训:年夜饭吃屎了?这不是青年点!谁让你们叫奶奶?

美人红着脸说他俩随我叫的;军师说对呀,俺们哥仨一辈儿嘛;大郭语塞,就嘿嘿乐。

太不知好歹了!

咋了?

算了,事已至此,就等着吃饺子吧。

四眼将瓜子盘从二进屋拿来:嗑瓜子吧,一会儿饺子就好了。

弟弟妹妹都出门疯去了,四眼爸也去跟老朋友喝茶,就四眼和她妈在家,这要是全家人都在,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状况来。饺子煮好了,一锅自然不够吃,连煮三锅,哥仨才打着饱嗝儿走了。

哥仨走了,四眼就等着她妈给她上课了。

【9】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四眼妈在四眼对面开始了审讯。

没有什么时候,我也是第一次见这场面,谁知道他们三个搞什么名堂。

不对,绝不是第一次,我看你一点不惊讶。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我还没当奶奶,为什么你成了奶奶?

四眼无言以对只好沉默不语,她还能给她妈讲故事吗?好在她妈不再揪住这事不放。

今天这件事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你学坏了。

我怎么就学坏了?他们叫我奶奶就是我学坏了,我叫他们爷爷才对?

你这个态度就非常说明问题。

说明什么问题?

匪气十足。

哪里匪气了?

好好的年轻人不做,爷爷奶奶的乱叫,好青年有你们这样的?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又没乱叫。

他们叫你,你就答应?

青年点里这很平常,又不是实质性的恶行。

你危险了,已经不辨是非了!以后你不许与他们来往!

我是点长,不来往不可能!

点长是带着青年走正路的,你倒好,被坏青年带着走歪路了,你已经不配做点长。

我不配?没有我青年点早就散花了。

散花就散花,也比你堕落强。

我怎么就堕落了?

你还不堕落?我看你要上山当土匪了。

四眼抬眼看她妈,她这回没顶嘴,她心说我妈真是我妈,话说到我心坎上了,我还真是琢磨过这事。

青龙潭生产队环山面水,土地丰饶物产丰富,就是没看到有知青的活路。要是知青自己在山里开辟个住处,找块能打粮食的坡底自己耕种,也能过得好好的;再没事打打野味改善改善,小日子肯定比在生产队里滋润。不过不能叫土匪,山民而已;领导人也不能叫匪首,主事而已。可惜,主事身边总得有个贴身保镖,既武功高强又赤胆忠心,既高大帅气又通情达理,四眼身边没有,注定她无缘“白莲花”、“白牡丹”。

我知道你心里不服,行动上也不会有改进,只有一个办法能够挽救你:三个月之内不要回青年点,跟坏小子们隔离!

我总有回去那天吧?

那你就要时刻提醒自己,跟他们保持距离。

怎么保持?

客客气气交流,戒掉流里流气的土话,不跟随他们的腔调。你以前当班长就当得好,回想一下,你当年是怎么跟同学交流的。

你既然看出他们是坏小子,为什么还留下吃饭?把冻饺子消耗去一大半?我都没有留他们吃饭的想法。

他们赶在午饭前来,就是来蹭饭的,不然不会如此下作。

四眼心里不痛快,带着气说:饺子都是我包的,年货都是我准备的,累的我够呛!打发那哥仨我有的是办法!

【10】

四眼妈将四眼圈在家里三个月,开春后回青年点,所有人都说四眼变了。

四眼变了,身边就没了一挂马车的捧场,也没了骡子的殷勤;黑子大个儿也视四眼不存在一般,张狂得让四眼心烦。四眼自己清楚,自己此前的做派不过是为了跟美人他们打成一片,方便吆喝他们出力气,靠四眼一个人能包打天下吗?

此前女知青里,黑子大个儿骡子跟四眼转,其余的各怀鬼胎,看似正经人其实自私自利,哪有便宜往哪钻;男知青里,除了一挂马车不吝惜力气,剩下的全是脚底抹油,见活儿就溜。黑子大个儿一挂马车,眼下他们的夸张举止四眼看在眼里,清楚他们是故意做给她看的,表达对她的强烈不满,可她已经决定跟他们划清界限了,不可能回头。

在家里蹲了三个月,四眼想通了一些事情,放手青年点不管了。

四眼撒开青年点,也没人接手,之前整齐的青年点很快就没什么人了,你来他走的,出出进进也就女知青三五个、男知青两三个,愿意跟着社员出工的就下地干活,不愿意的就留下做饭。青年点没人作了也没人闹腾,高粱米饭就咸菜疙瘩的日子,在青黄不接的季节尤其荒凉。

四眼五月初回家复习功课了,有传闻说要恢复高考。

一九九五年五一,有人提议纪念一下插队二十年,回当年的青年点看看。

大郭军师来了,美人没来。大郭有了官家身份,军师自己料理施工队,只有美人还起早贪黑为生计忙乎。

在屯子逗留了几个小时,吃饱了往回赶路。分乘两部轿车来的,来的时候随机乘坐,返程又物以类聚了。跟四眼坐一辆车的,是黑子大个儿大郭军师,四眼还是不知不觉就裹进当年的一帮里。车开上公路,平稳了,聊天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四眼也只听不说。坐在副驾驶座的军师忽然扭过头叫四眼:老大,有件事你记得吗?我们哥仨管你叫奶奶拜年那事儿。

军师见四眼不接茬儿,就自打圆场:其实吧,我们当年就是嘴馋,奔着你家好吃的去的,又怕你不留我们吃饭,我们哥仨就研究个办法,表演一出戏。表演很成功,我们哥仨捞了一顿饱饭。真别说,你家饺子的味道真好,真好吃,现在还能想起来那个味儿。

大个儿乐了:哎呀妈呀,以前都是点长给你讲故事,现在轮到你给点长讲故事了,时代真是变了!

大个儿军师们扬眉吐气一般地陶醉,四眼内心感慨:哥仨当年打秋风的卑微,如今变换方式偿还了。

以后每五年就一起回到青年点看看,大个儿建议。

这得问点长,黑子说。

嗯,行。

四眼嘴上应付心里说下回你们一起吧,我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