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外号是个学问,经得起推敲、持久有效才是好外号。现在放眼看看,全教室、满屋子、可大街都是眼镜,四眼这外号起的很不成功。

彭大虾这外号可是绝了,彭与烹谐音,大虾烹了就定型,这辈子直不起腰。李小眼也基本可以通过,尽管目前开眼睑有的是,李小眼可没那闲钱放大眼睛,有钱还得攒着娶媳妇。

青年点十个男知青、十个女知青,这么合理的搭配好像人为操纵的,其实都是自家报名天意偶成。十个男知青中四个是教师子弟、六个是工友子弟。四个教师子弟衣着整齐、长的干净,表现出良好家教,个人也带出不同程度优越感;其中有个人牵强些,就是大虾。

大虾父亲早逝,母亲独自抚养两个儿子,大虾是老二,母亲对他疼爱有加,宠得够呛,不然也不会佝偻成大虾。我小时候驼背,我妈罚我站墙角。大虾吐字不清晰,舌头打卷,听他说话感觉有粘液随之淌出。大虾妈在特殊学校教聋哑学生,成天比划手语。

李小眼,简称小眼,三十出头,生产队社员,方圆十几里地唯一的光棍儿。男社员二十以上未婚的极少,不到四十岁抱孙子再正常不过。小眼家里只有他和老妈,他是独生子,按理说在农村两口之家有个男劳力,必定日子宽裕,可是小眼穷得说不上媳妇。为啥?还能为啥,小眼懒呗,独生子惯的,晴天晒太阳、雨天睡大觉。队上瞧他老妈可怜,核算工分发现小眼挣不出口粮,队长就打发人找他,推着拽着把他带到田里。

小眼身体好农活不赖,高兴了干活像毛驴子,打头的都撵不上。小眼不懂该好好干活挣钱娶媳妇,小眼妈也不出家门跟外人交流,所有说都小眼一家俩傻子。

地头儿歇气儿的工夫,大虾跟小眼打起来。

男知青跟社员全劳力一起干活,甭管男知青看上去多高多壮,干起农活真不顶个儿,人人看不起的小眼,那也是农活行家里手,大虾弯钩大虾模样,连嘲笑小眼的资格都没有。

男人们在一块儿唠嗑,还能唠啥,开天辟地屯子来了十个女知青,个个如花似玉,水灵灵的白净净的,大个儿苗条、小个儿秀气,唯一黑黝黝的还浓眉大眼笑起来迷人。男人们总能将话题东拐西拐扯到女知青身上,这工夫就说起女知青谁好看了。有人推举伊白,白能遮百丑,再说人家不丑。有人推举粮官儿,五官好,一笑两酒窝。有人推举高音,有俄罗斯血统,不一般的好看。小眼在打盹儿,没参加讨论,男人投票了,就有人推醒小眼:小眼,你说女知青谁好看?

小眼眯着小眼:谁好看?四眼好看。

轰!男人们乐倒一片。

小眼眼光不一般啊!小眼你是不是稀罕四眼了?

小眼站起来,梗着脖子嚷:我就是稀罕四眼了!

小眼旁边的人出坏主意了:小眼,你别光说稀罕,你要真稀罕你得有行动。

啥行动?你看四眼瘦得像根麻杆,啥都干不动,你稀罕她帮她干活呗。

中,我帮她。

行,小眼,明天就铲地,男女一块儿干,你的机会来了。

小眼胳膊一抡:我帮她!

小眼表态后坐地上,刚摸出旱烟,背后就挨了一拳。

打小眼的是大虾。大虾打了小眼,还丢下一句:就你也显大眼儿?老子收拾不死你!小眼不知所以然,蒙头转向喊:打我干啥?打我干啥?

其他人拉开大虾,纷纷给小眼上课:人家大虾也稀罕四眼,你没机会。小眼听明白了,哇哇叫:四眼是我看上的!我先看上的!我有的是劲儿,你不行!

一帮男人坏着呢,一个劲儿搓火。两个外貌特异的光棍扭打在一起,这消息就像烽火狼烟,男人们还在地里干活,屯子里女人们中间就传开了。

四眼听说有两个怪物抢她,这把她气的,恨不得把他二人一块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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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铲地,真是男女一起干,四眼两旁的男社员腿上好像绑了风火轮,飕飕地往前赶,一会儿就没影了,别说铲地了,四眼空手跟着跑也跑不赢。干农活哪样最累?集体劳作最累,赶进度能赶死人。

队长安排男女叉开,一人一垄,男的没影了,剩下的都是女的。四眼干别的不行,铲地撇开男人不提,女队里她还是可以的,她个子高腿长,两锄头顶小个子三锄头,不知不觉四眼在女队里领先。

男人们到了那边地头儿,歇气儿了,隐隐约约传来笑声。四眼停下手,喘口气,四眼一抬头就是一愣:小眼迎头铲着过来了。

用你?四眼立刻怒了,吼他。

小眼见四眼吼他,扭头就跑,边跑边嚷:铲了!铲了!

女队里有几个人看到了这一幕,停下手里锄头,笑作一团。

四眼你太厉害了,小眼都来帮忙了!

妈呀,懒汉都为四眼勤快了!

四眼,小眼相中你了!

四眼冷着脸没有答腔。女社员看四眼不理她们,讪讪地拾起锄头继续干活儿。

地头儿的一帮男社员等着看戏,四眼一眼不瞧他们,跟着队长去换地块。大虾走到四眼身边悄悄说:你的活儿我帮你,用不着土包子。

不用!我谁都不用!我自己的活我自己干。

没事儿,我干完了帮你。

我说了不用就不用!四眼站住,盯着大虾跟小眼几乎一般大小的双眼,态度冷峻。

好好,你自己干!大虾突然来了脾气,一个尥蹶子跑了。

这闹的哪一出?小眼也就罢了,大虾好歹是市里人,中学阶段还是班级团干部,据说读书还不错,竟然愚蠢到如此地步。都是什么东西?男生喜欢好看女生,只要自己看上了就追,也不管自己长的啥样,是不是觉得女生都瞎?啥德性都来追我,以为我戴的是墨镜啊?我不喜欢看英俊的,喜欢看丑八怪?是我有病还是他们有病?咋地,想学卖油郎独占花魁?拼命对我好感动我?门儿都没有!四眼一肚子愤恨。

知青里有人配合社员,说四眼跟大虾好了,用心不良的妄图用舆论迫使四眼就范。冬天一个早上,四眼在井台打水,大虾一歪一歪走过来,伸手帮四眼提水桶,水桶放井台上大虾笑嘻嘻说话了:四眼,大伙都说了。

说什么?

都说咱俩好。

别听她们胡说!

四眼一梭子毙了大虾的妄想。

一九七六年四月份,青年点房子破土动工,别提大伙儿多高兴了,眼看着房子一天一个样成型,人人掰着指头估算能住进去的日期。

房子盖到六月底突然停工,木匠说木材不够。

木材不够不可能,教育局按照七间房子配的材料,不会少。你们这帮傻青年,也不派人看着,那木材被几个队干部偷走修缮自个儿房子了,木匠原话。知青气愤了,嚷嚷着找队里干部们算账。

算账,跟谁算账?看见是谁偷的?电话打回教育局,申请追加木料,申请无效,教育局回话没有批文没法追加。找队长帮忙,队长说队里也没有砍伐指标。盖房子的木匠人不错,从不祸害东西也同情知青,他给知青出个主意:去河东偷一棵一搂粗的树。

去河东没有桥也没有路,只能涉水过河、穿农田爬野山,来回五六里地。我们这边也有山,我们这边的山上都是荆棘,没有乔木,在地图上都没有山区林地标识,山上都能种地,说白了就是大土包子。河东那边山大,有原始森林,大片的山区。

偷树就是偷山,违法,看山的护林员手里有枪,人家是可以开枪射击的。

明知违法也得去,明知危险也得干。知青租住在老乡家,那日子太艰难了,那一铺炕上睡四个人,躺下就跟睡在棺材里没啥两样,起夜回来肯定进不去被窝。大个儿和黑子干脆光着搂着睡,四眼和骡子各睡各的被窝彼此挤着,一身又一身出汗,黏糊的难受睡不着,四眼得了湿疹,吃了半年激素。

知青太需要自己的房子了,大伙意见一致:偷山。

一搂粗的大树需要几个人扛?

俺们农村人四五个,你们不行,得八个,身高要差不多,个子矮没用够不着肩膀。

青年点一米六八以上的,男知青四个女知青四个,大虾达标了没入选,他挺直不了多一会儿。大虾凑四眼跟前:你就别去了,就你那点儿劲儿。四眼没理会大虾,她不去指定不行。四个男知青是小木匠、大郭、三林、金凯敏;女青年是大个儿、黑子、骡子和四眼,全是一铺炕上的。

偷树的那天晚上,留守家中的负责预备夜宵,进山的八个人就像要出征的敢死队:草绳捆在腰上,裤脚扎紧,鞋带系紧,手锯板斧握紧,毛巾手套装进口袋,面容严肃,就差歃血盟誓了。一切准备停当,八个人趁着夜色悄然过河,摸向河东的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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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小木匠身高一米七八,身姿挺拔,肩膀宽阔,面部轮廓显著,五官精致,整体相貌有点儿像“佐罗”。小木匠总略带玩世不恭的神情,让他干啥他就干,但是身体语言却有几分抵触,平时话也不多,脑袋经常耷拉在脖子上,走路拖拉,神态慵懒。

大郭,一米七五,皮肤偏黑,圆头圆脑,浓眉大眼外加厚嘴唇特别抢眼。大郭也是宽肩平背,走起路仿佛全身提着,无声无息就来到你面前吓你一跳。

三林,白净的脸赛过所有女知青,长了一副周里京的相貌,个子最高超过一米八;三林家境不好,长身体的时候吃没跟上,瘦的像杆儿狼,跟四眼有一拼。三林脾气特别差,情绪不稳定,你永远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给他派活儿也困难,他没有一次痛快答应,但是不执行的时候少。

金凯敏,长得像郭凯敏,比郭凯敏好看,身高一米七六,身材也像郭凯敏。金凯敏是团员,青年点初建时跟四眼竞争过团分支书记,落败后一蹶不振。他不起积极作用,但消极态度也持续不了多一会儿,总还是记得自己是团员,不干坏事。

大个儿,身高一米七五的女知青,比四眼小一岁,身体壮实如牛,一个顶四眼两个。大个儿人高大厚实,性格却脆弱单薄,想家就哭鼻子。大个儿妈是小学教师卧床多年,父亲早逝,一大堆姐姐,她是最小的。大个儿能干,跟男青年一样能扛,经常在地里帮四眼几把,也是不管干啥都跟四眼一条心的好帮手。

黑子,长得黑,但是皮肤特好,光溜溜的黑,她自己说咱黑,可是不牙碜。黑子比四眼略矮点儿,有着大个儿同样的体格,就是大个儿的缩小版,性格开朗粗犷,有义气也颇具匪气,是四眼铁搭档,团分支的组委。

骡子,外号与她姓氏有关;骡子比四眼矮一公分,身材细长有个水蛇腰,比四眼有力气。骡子跟其他女知青那是两股劲儿,一肚子心眼儿,整天嘻嘻笑着不知她所为何事,干活能糊弄就糊弄,能偷懒就偷懒,被人发现了她就捂着嘴笑,从来不生气。青年点里最麻烦的男知青,劳教所出来的,比其他人大五岁,谁也管不了,骡子就能降服他,真真假假跟他处对象。

再有就是四眼了,身高一米七,体重九十八斤。

【6】

白天踩过点儿,大致确定了位置,偷树行动队顺利摸到大树跟前。说干就干,小木匠率先挥动板斧,“哐哐”声就在黑漆漆的森林里恐怖地回荡起来。

小木匠大郭三林金凯敏,轮流上阵,大个儿黑子也顶数,四眼和骡子就负责扶着树干。众人干得正欢,一声清脆的枪响穿过密林,震的人心头一颤。

别动,听听,那枪声离咱们这里多远?

好像挺远。

确定不在附近?咱们加快动作,护林员赶到之前把树放倒,我吩咐。

要不咱别砍了,护林员开枪咋办?有人打退堂鼓。

我料他不敢盲目开枪,他刚才是开枪示警。再说了,咱们一帮人,他敢惹咱们?一虎架不住群狼,他要是敢开枪咱们一帮人不要他命?他不怕?接着干,快点儿。四眼给大家鼓劲也给自己壮胆。

一阵猛砍,换来又一声枪响。比刚才近了?四眼问。

好像近了点儿。

没事儿,不管他。

要是护林员不是一个两个,怎么办?

不可能比咱们人多。如果他们来了,我负责跟他们交涉,你们就放心砍树,越快越好。

你咋说呢?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呗。

先说说我们听听。

行,我说你们听,别耽误干活。本来咱们不需要偷山,可是贫下中农把我们逼来偷山,我们也是血肉之躯,也要有个遮风挡雨的住处。护林员也是人,他们家里没有孩子上山下乡吗?如果他们孩子遭遇我们的难处,怎么办?

对,跟他们理论!

大伙热血沸腾恐惧一扫而光,“哐哐哐”的理直气壮了。很奇怪,没有第三声枪响,按理说护林员应该在不远处了。

黑子小声说:四眼,你信不,护林员就在暗处看着咱们。他看咱们人多不敢动。

估计不是。他可能看出咱们是知青。

为啥?

知道咱们有难处吧,你看咱们有男有女,要不是真有需要,能是这个阵势?偷山,有女生干的吗?

是不是你刚才的话他听到了?

谁知道。

大树就剩下不多的连接,手锯上去了,几个有力气的扶稳树干,让出顺山倒的方向。都是有生以来唯一偷山,伐树,亲自把一棵大树推倒,黑夜中万籁俱寂,大树撞击出的地动山摇,猛烈的心跳要用手按住。这是偷山,这是夜里,如果光明正大还是白天,那大树倒下的瞬间会满山回荡“顺山倒喽——”的呼喊,一定是震动伴随激动。

几个人也激动:虽然违法,没有遭遇执法;虽然木材被挪用,有大树救场了;虽然是偷山,却也有伐木成功的快感。年轻人的心容易安抚,不再有“哐哐”的回声,感觉安全了,大郭扯起嗓子唱,黑子就跟着和,四眼赶紧制止:大半夜闹鬼啊?别得便宜卖乖!还有活儿呢。

顺着山坡把大树拽到坡下,去掉树冠枝杈,光溜溜的树干躺在山脚,此时大伙儿才如梦初醒:刚才的经历是恐惧,而真正的考验,还没开始。

【7】

选树唯恐不够粗大,去了枝条树杈怀疑树干是不是太细,抱在手里感觉到力不从心,担在肩上彻底明白什么是一棵大树。

男女相隔排列,力量型猛男小木匠打头,在树干大头一端,大个儿在树干小头一端,四眼在中后部。位置排好,所有人毛巾搭在右肩头,一起弯腰抱住树干。

黑子,你来指挥,四眼吩咐。

好,我喊一二三,喊到起就一起使劲抬。一、二、三,起!

树干忽忽悠悠离开地,稳住、稳住!四眼喊起来。

树干被停留在所有人腰部。

我喊一二三,然后上肩啊!黑子叫。

咱们一起喊吧,四眼建议。

一、二、三,上肩!所有人同时发力,树干担上肩头。

四眼最大负重五十斤,她曾经扛过四十斤大米从粮店到家,她知道那个分量在肩上的感觉。树干在肩头,那不是你担树干,是树干在压迫你,那种作用力集中在一条线上的压力,直压到骨头里,你无法判断到底多重,骨头要碎裂的信息传遍全身。男生都哼了一声,女生都哎呀一叫,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根本没想到一棵大树干竟如泰山压顶。最惨的是四眼和骡子,她俩肩膀窄,树干直接撂在肩头关节上,骡子身不由己缩肩。

谁他妈缩肩?小木匠骂了,骡子赶紧挺起腰。

黑子粗门大嗓嚷:谁偷懒谁他妈孙子!

再没有人缩肩,没有人说话,所有人咬紧牙关忍受着树干赋予的重量。

漆黑的夜晚,八个身高接近的年轻人,共同担起一棵大树干,憋着一口气,缓慢行走在山间小路上,十六条腿划出隐隐约约的剪影。

这忍着剧痛不放弃自己那份重量的坚持,不让他人小看的骄傲,忘却性别唯有担当的精神,太对得起青春了。寂静的山里,沉重的步伐踏出整齐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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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相较扛树干,砍树花费的力气和时间不值一提了;扛着大树干,感觉路程漫漫、时间停滞、青龙河似乎遥不可及。

从山脚到河边,多次换肩,每次都是四眼提议的,疼得忍不了了就得换。

小木匠不高兴:换肩耽误事。

那也得换,不然我扛不动了。

换肩确实耽误事儿,要逐个换,八个人换一遍少走几十米路。终于挨到了河边,黑子喊都别撒手听我口令。

哐当,大树干直挺挺躺在河边,八个人也放倒一地。歇了一会儿,四眼招呼大家快起来,赶快回去睡觉。

树干怎么办?原来打算扛过河,眼下看来是绝无可能了,树干从肩上下去容易,再上肩想都不用想,上不去了。曾经想当然地以为树干可以浮在水上,推着就能过河,扛过树干大伙明白了,及腰深的水,水底又不平坦,那么重的树干不可能漂浮起来,只好把树干藏在草丛里,天亮了找马车拉回去。

天刚擦亮黑子就去找队长要马车,队长问干啥用,黑子如实相告,队长说不行,要是让旁人知道队长参与偷山,那麻烦大了。

没有马车牛车也行。

那不一样嘛。

姥姥腿,狼心狗肺!木材被他们偷了,这会儿装正经人。黑子回来气呼呼骂人。房东说他认识一个河东的车老板儿,他家自己有牛车,他愿意帮忙去找,就是要花点钱。行,该花就花。房东很快回话了,牛车找到了,去河边等着了。

夜里偷山人补觉,换一班人马去河东把树干拉回来。四眼得跟着,去找树干藏身的地方。急赶慢赶来到河边,车老板儿在河边坐地起价:你们瞅瞅,那么大棵树,我见都没见过,我这牛车拉不动。

给你加两块钱你看行不?

两块太少,再加五块。

身材不高的几个知青折腾到中午,树干也没放到车上,老牛都不干了,“吽吽”地叫,烦得蹄子直刨地。好歹总算装车成功,老牛说啥不下水,只好车老板儿牵牛、知青推车板,把牛车整进河。

青龙河河底都是鹅卵石,主河道上鹅卵石个头儿不大,牛车下水的位置从来没有人走过,不知道河底的情况,老牛没走出几步就不走了,任凭车老板儿鞭打也一动不动,是车轮子被鹅卵石卡住了。

几个知青分别到车两侧站好位置,车老板儿一声吆喝,众人一起使劲,咯噔一下牛车动了。牛车动的同时,四眼啊呀一声撒开手,向河里仰面倒去。

【9】

牛车滚动的瞬间,四眼右脚在鹅卵石上蹬滑,脚刚好落在车轮子前面,牛车的铁轱辘从她脚踝上轧了过去。和四眼同侧推车在她身后的是大虾,四眼仰面倒向河里的瞬间被两只手从后面架住,她没有倒进水里,倒在大虾怀里。

四眼瞬间是懵的,太突然了,大虾把她抱起来,她立刻大叫把我放下,大虾说你的脚受伤了不能二次受伤,四眼说你扶着我就行,大虾不理她,抱着她继续在河里趟水而行。

来运树干的几个人只有大虾比四眼高,上了河岸大虾把四眼放下,转身就背起四眼开始小跑,没有任何协商余地,大虾径直跑向距河边最近的张大婶家。

从牛车那里到张大婶家,将近两百米距离,一半水里一半陆地,大虾抱四眼趟水一百米,背四眼跑一百米。在大虾背上四眼不停吼他把我放下,她能感觉到大虾心跳的频率,能感觉到他的吃力,他平时也不是身体强壮的人。大虾身后有军师和美人跟着跑,他们让大虾放下四眼,换人背,大虾不肯。

张大婶家是从省城下放来的,家里日子过得红火,家里有干净整饬的房间,有果树蔬菜充盈的院子,有当年特别高级的厕所。知青跟张大婶熟络,缘于那个厕所,张大婶看见知青就邀请:上厕所想着张大婶,我家厕所干净卫生!肥水都留在张大婶家哈。

张大婶绝对不含糊,扳住四眼的脚就是一顿猛揉,痛的四眼杀猪一般嚎叫,跟大虾一块跑来的军师和美人也按住四眼,怕她忍受不了痛。

不!四眼拼命制止张大婶:不要揉啦,骨折不能揉!

说一不二的张大婶,一片好心办了错事,本来没有任何受伤痕迹的脚踝,被她揉的肿胀起来,疼痛更厉害了。四眼看又有三四个知青跟着进了张大婶家她着急:都跟着我干啥,赶快把树干弄回来!

定是大虾背着四眼跑,被屯子里人看到,张大婶家不断有社员来打探消息,四眼又疼又气,拽过张大婶家的炕被,蒙起头痛哭。右脚完全不能吃力,张大婶儿子迅速给她做了一根拐棍。队长派马车把她拉到火车站,四眼拄着拐棍回了城。

回城四眼不是自己一个人。大虾主动请缨,没其他人跟他争,让四眼好失望。大个儿悄悄说你别挑三拣四,大虾细心还会照顾人,你忍忍吧。黑子说四眼我告诉你,大虾陪你回去最安全,换别人我都不放心。

【10】

拍过片子,脚踝没有骨折,只是软组织损伤,经过两个月治疗消肿了,但是四眼脚踝部留下一个肉包下不去,鞋带系不上;走路没问题,但不能跑,一跑就崴脚。

能走路了四眼就回青年点,没想到大虾跟她坐同一列车,在站台上看到大虾四眼先说话了:这么巧?

大虾得意地说:大夫说你的脚好了,我猜你该回青年点。

四眼不痛快:你成心制造影响是吧?

对,成心的,不行啊?

你别跟我一块走。

谁跟你一块走啊?马路是你家修的?

四眼不在的两个来月,青年点房子进度不快,还没封顶。原来租房给知青的房东家里闺女回来了,一屋子的八个人换了住处。新房东也是下放干部,家里房子宽敞干净,但是新房东禁止知青做饭,只允许烧炕,为了欢迎四眼回归,房东破例同意帮知青煮苞米。

虽然过了啃青最佳时节,青年点自留地的苞米还剩下不少,知青在房东家的大锅里煮了一锅又一锅。上火车之前四眼吃了早饭,但没吃午饭,苞米煮好了都傍晚了,饿得她前心贴后背,于是敞开吃了。大虾跟四眼一样,也是没吃午饭,他特地跑来跟四眼说:别吃多了,小心伤胃。大虾有胃病,四眼没有,四眼心里话多管闲事。

天黑了,知青差不多都跑去河边纳凉,新换的住处离青龙河更近,四眼在炕上能听到他们在唱歌,可是她去不了了,胃疼得她在炕上翻翻滚滚。

大虾来了:你咋没去河边?

我胃疼。

你等我,我去找药。

药吃了,没效果;房东给端来热水,喝了,没效果。大虾说你等我,我给你熬粥,喝粥准好使。

到哪里去熬粥?社员家都该睡了。

你别管,大虾跑出去了。

四眼心里有数,青年点只有高粱米,用啥熬粥?忍着吧,忍得过去活、忍不过去死,在这叫天不应喊地不灵的时候,没啥可畏惧的。河边的歌声此起彼伏,再没有其他人想到她,四眼心里的悲凉和心旁边的疼痛骤然搅在一起,她弓起身子趴在炕上,泪流满面。

不知大虾打哪儿弄来的,一碗大米粥还是热的。新稻还没收割,屯子里谁家有大米存到现在,四眼想不出。

趁热喝了,大虾气喘吁吁地说。四眼顾不得说谢谢,胃疼就把文明教化丢在了地上,四眼接过饭碗一口气把粥喝光,从此知道胃长在啥地方了。

【11】

一个月后青年点房子落成,知青集体搬进新居,从此跟屯子里社员交往就少了。转年春季,队长找四眼给小学代课,跟她聊了一句闲嗑。

大虾他待你不错啊,说你胃疼,挨家挨户给你找米粥。

四眼心里泛起一丝愧疚:我是真不知道大虾哪里弄来的粥。

青春期的思想感情是春天的青草,长得太快太猛也太乱,青草的长势没人能够把握。冬季来临,分过秋粮,知青放假回家。黑子大个儿骡子和大虾借了马车,装上粮食和行囊,带着十足的情绪组团撤离。临行前,马车旁边的大虾老远冲四眼喊:不走可就没人陪你玩了,自己十一路吧!

四眼很纳闷儿,大虾突然的转变究竟是为什么。

你老冷淡他,他也不能老巴结你,人家找到新相好了呗,老严眼睛雪亮。

谁呀?

大虾跟骡子好了。

他怎么能找骡子呢?

那咋地,好样捞不着降低标准呗,也不能可着你一棵树吊死。

【12】

一九七七年十月末,青年点没什么人常住,准备高考的回家待业的,青年点里冷锅冷灶。虽然说高考在即,作为点长,四眼还得招呼人去收自留地的秋菜。青年点自留地就在门前,跟房子同长度八垄地。

傍晚,有个人远远站在山根儿,向青年点这边望。

那是谁?

好像是小眼。

再一抬头,小眼就在青年点自留地垄外了。

哎,瞧瞧,小眼,他来干啥?

四眼,小眼还惦记你呢。

别扯了,一个傻子,站在哪儿不是站,不管他。

天色晚了,该生火了,青年点里外没丁点儿能生火的东西,四眼和老严核计干菜秧子兴许能点着火。——她俩拎着镰刀在自留地里泄气了:菜秧子没干透。她俩绝望之际,意外地发现地头搁着一小捆柴火。

青年点的最后一晚,谈不上多温暖,但有炊烟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