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又亮是黑子的全称,市面正流行那个牌子的鞋油,几乎所有人见到黑子时,心里第一时间就会蹦出黑又亮,能喊出口的就只有美人。

黑子是女生,美人是男生。

美人这绰号是黑子给起的,他俩第一面几乎同时喊出对方的绰号:大美人!黑又亮!

黑子腰板溜直,模特肩膀,胸大腰细,瓜子脸上细长的眼睛细长的眉毛,高鼻梁厚嘴唇,性感十足。黑子是真黑,她自己说咱黑,可不牙碜。黑子皮肤特好,细腻光滑,所以闪亮,所以黑又亮。

美人是中俄混血,俗称二毛子。美人方脸有点儿扁平,皮肤超级白且白里透红,眼窝深陷、鹰钩鼻子、大嘴巴都是俄罗斯血统特征。美人跟黑子个子一般高,美人在男生里就是矮子。美人本来就矮,一双罗圈腿又拉低了整个身高,手大脚大的美人典型的五短身材车轴汉子。

黑子跟美人一见如故,俩人性格相近,都是自来熟,都是大嗓门说话,情绪都写在脸上,高兴了就拍打拍打让干啥都行,不高兴就犯浑骂骂咧咧谁说话也不听。

黑子爸是中学物理老师,黑子妈是医院主任大夫,黑子只有一个哥。黑子家住在市中心最繁华地段苏联房里,虽然不是独占整个房子,家里每个成员都有属于自己的卧室,也绝对是豪华配置。

美人没有爸,为啥没有爸,他自己说病死了,年轻轻就病死了。美人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美人妈没有工作,守着三个子女过日子,能过成啥样可想而知。美人家在大杂院,一个极其狭窄的胡同里有个二层小楼,室外楼梯上去直接进他家,那个楼梯是后接的,菲薄的铁板焊的。美人家屋子里边一张窄床一张小桌子,进去三个人磨不开身。美人睡在吊铺,床头一侧有个窄巴的木梯子通向吊铺。美人妈是俄罗斯人却并不好看,一张扁脸,不仔细瞧看不出是俄罗斯人。美人妈五十出头就弯了腰,俨然老太太。

美人的腿为啥罗圈?用他自己话说,老有功夫了,盘腿坐谁也坐不过他。

进了劳教所都得老实坐着,盘腿坐久了,水泥地上潮湿,得了风湿性关节炎,腿弯了;美人的腿弯了还疼,美人经常叫四眼给他针灸。美人犯啥事进劳教所,他装懵懂的说不知道啊,冤假错案呗。美人进过劳教所这事,开始没人知道,青年点组建时知青都不清楚彼此来历,大致确定每个人背景,那是一年多后了,美人的案底是有人告发的。

黑子是团员,青年点团支部的组委。

敲锣打鼓欢迎知青插队那天,是一九七五年九月十三号。天气特别晴朗,生产队安排了露天流水席,接待各级领导、招待插队知青。

正式插队之前,全体知青在教育局会面几次,四眼被指定为临时负责人。到了生产队,四眼忙着跟生产队长书记会计房东接头,忙着分配住处,还有哭天抹泪送子女的家长,这个拽她让她照顾、那个拉着她让她费心,她一一答应着。好不容易把家长送上车,终于坐下来吃口饭,就听队长在棚子外面喊:太不像话了,才来就祸害人!这叫什么知识青年?都他妈给我滚蛋!我一个都不留!四眼放下饭碗跑过去,问出了啥事。

知青分别住在三户社员家,四眼不知道队长说的他们都是谁。知青在教育局会面时个个都很老实的样子,除了黑子和美人闹腾,没见别人出彩,黑子不可能闹事,那是知青干部,难道是美人?

队长朝着四眼嚷,眼下他就认得她,知道她是负责人:你赶紧,赶紧看看去,在老邱家。

四眼紧跑慢跑赶到老邱家,还没进院就听老邱骂,骂得难听。

谁能想到,家长们还没撤退,领导们还在祝贺,那边就有知青把房东家的狗杀了,还吊在树上扒皮。好不容易找到的住处瞬间就泡汤了,房东把那几个男知青的被褥包裹全给扬到当院。

四眼记忆深刻了:美人、大郭儿、狗头军师这仨货,一路的。

这哥仨是怎么想的?你是要住在人家屋里的,你怎么能杀了人家的狗呢?当天生产队摆流水席,有吃有喝、有荤有素,二十几道菜不停地上,不缺吃的,为啥非要吃狗肉呢?家长们还在,领导们还在,就混账到如此地步?什么伦理道德、法律法规、人情世故,在他们眼里统统不存在。没什么好说的,配不上人字。

大郭儿笑嘻嘻问四眼:吃狗不?

狗在哪儿呢?

吃了,都吃光了,还剩几根骨头。

三个人吃光一只狗。

四眼跟人家房东道歉,说尽好话,还代表知青表态,绝不会再出这种事。房东人善良,原谅了三个混蛋。

房东家里两只狗,被扒皮吃肉的是公狗;剩下一只雌狗,哀嚎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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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了秋收时节,生产队要求知青参加抢收。

青年点团支部商量过,决定当年不参加生产队劳动,整顿纪律组织学习,做做发展策划、做做公益活动,青年点房子抓紧动工。没想到队长已经把知青盯上,二十个劳力咋能放过呢。

头一遭干活,收苞米,知青全员参与。四眼被分到北长垄,黑子分到南山头。青年点团支部定下个原则:不管干啥活,只要分队,每队都得有一个团干部,其他人跟哪个干部组队完全自愿。几个回合下来就了然了:黑子一队总有美人、大郭儿、狗头军师。

当生产队的马车络绎不绝从山道上冲下来,拉着满车黄澄澄的苞米,一路播放喜人的丰收景象,也尘土飞扬地将一个惊人的传说,从生产队的场院扩散到屯子,喧嚣到四眼耳朵里,四眼的脸烧得滚烫。

正值九月中下旬,天干物燥,插队以来没下过雨,气温明显偏高,分到南山头的黑子一队,个个身强力壮都只穿着单薄的衬衫。那个让生产队沸腾的传说是这样描述的:青年点那帮男的女的敞胸露背抱在一起在南山坡上滚来滚去。传说中没有具体说谁在滚,听着像是所有知青都在滚。

去的人都是一路的,人家不说咋回事,四眼也没法问。收工回来,美人凑到黑子鼻子底下悄声说:真瓷实。黑子顺手给了美人一个大脖溜子。这一幕四眼看到的。

这才认识几天,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咋就能滚到一起?黑子咋说也是团干部,真没觉悟,在青年点立了一个糟糕的标杆。知青整体名誉被几个人败坏,知青在生产队怎么抬头做人?青龙河边,四眼绝望地看着河水哗啦啦地向西流淌。

四眼的担心显得多余,社员们很快就不再有人指着哪个说知青,张三李四各人的名誉自己担了。

冬天猫冬,所有人缩在屋子里。那哥仨住在女寝对面屋,偶尔四眼会去对面屋说点儿事。那次刚好美人在倒腾被子,见四眼进屋就让她靠近看。

看这,两个虱子在配对儿。这么大的被,它俩是咋凑到一块儿的啊?哈哈~哈哈。

美人的大嘴张到极致,乐得小舌头一个劲儿颤抖。

四眼本来要说的事也不说了转身就要走。美人看四眼要走伸手拉她,四眼一巴掌挡开他的手:别跟我耍流氓!

东北农村的冬季,尤其是半山区,早晨十分寒冷,山风和平原风交织着无所谓风向,怎么走都是迎风。社员几乎都在猫冬,全体知青扛着镐头出工了。

生产队最艰难、最繁重、最辛苦、最不挣钱的活计就是刨粪,社员不爱干的活儿队长派给青年点。

屯子西边平原地带有一片沼泽,经过秋天的风干,水分少了成了淤泥滩,冬季里淤泥冰封。所谓刨粪,就是把冰封的泥沼弄起来,来年春天送到田地里作为有机肥料。

把冰封的沼泽弄起来,是啥级别的劳动?一般女知青的力气,一镐下去冰面留个白点,冰茬儿都没有。

对付这种冰地,得震动,队长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知青不会操作,镐头落下去,达到震动冰面效果同时,抡镐的双手也被震动;冰面出现裂缝,抡镐的手上虎口也出现裂纹。

刨粪,计件劳动,按照冰块检尺算工分。为了能多算几个工分,军师出主意,码成垛的冰块彼此之间空隙老大。队长来检尺,看到知青的做法气红脸:重搭。四眼跟队长理论:我们跟社员学的,他们重搭了我们也重搭。

队里有三五个男劳力也在刨粪,离知青不远。

我们当然要学习,向贫下中农学习。四眼也不含糊。

好的不学!队长吼,吼完了就走,也没留下监督。

收工的路上四眼说今天的工作量一大半是美人出的力。

美人双手虎口震裂流血,黑子把自己棉手闷子给他戴上,怕他冻伤。

四眼说:美人,回去我给你处理处理。

【5】

开春第一件农事,扬粪。扬粪,两人一组分工合作:一人负责担粪,空担子去、满担子回,走在垄沟;一人负责把粪土扬向农田,弯腰撮土、直腰扬,一口气不停干。

第一天扬粪,所有组合都是男女搭配,队长指派四眼打头,跟她搭档的是生产队团支书,那是固定的打头。

农活最厉害的家伙才有资格打头,干在最前边,掌控农活进度,四眼哪配?担子装不满,装满担不动;铁锹撮不满,撮满扬不动。团支书干脆一个人顶两个人干了:自己扬粪,扬完了自己去担粪土,四眼靠边站。

北长垄上几乎集中了全体社员,没苗没草只有黄土的平原地带,本该齐刷刷向前推进的农忙阵势,被四眼搞得成了大戏台,其他社员拄着铁锹看热闹:团支书一个人来回奔跑,四眼傻站着想钻地缝。

春天风大,干燥的黄土弥漫中还有扬起的粪土搅和,朦胧中掩盖了四眼的窘迫。歇气时队长验收查边来了,四眼跟队长说我干不了打头,赶快换人吧。队长说俺们这旮旯,当领导的都是能干的,我看你是青年点领导,这才安排你的,你不能干咋能当领导?再者说,我这也是照顾你,打头挣的工分多。

队长,这工分我挣不了,赶紧给能干的挣。另外,青年点的领导跟队里领导不是一回事儿。

不是一回事儿啊?那我就不拿你当领导了呗?

四眼是青年点最瘦弱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队长成心要她难堪:你不是鼓动知青向贫下中农学习吗?把你能耐的。

生产队还有一件特殊的农活。一架牛车拉着犁,垄台划开一道沟,种子点进沟里用土培上压实,这一系列操作就是踩格子。

社员牵牛,大郭儿扶犁,军师点种培土,美人踩实垄台。远远望着四人组的慢动作唯美得很,很像早年的动画片,旁观的知青看着老羡慕了:看人家那活多轻松自在!没成想,那哥仨收工都走不回来了。

张大婶打抱不平:太他妈缺德了,人家孩子还没长成,就派去踩格子,祸害人!听说队长安排四眼做打头扬粪,张大婶说:缺德!队长他没安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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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从头年冬天到次年秋天,知青参加了生产队的所有农事,辛苦的干了,繁重的干了,精细的干了,技术活儿也干了。春耕秋收,夏锄冬藏,队长分配农活已经不把知青单独拎出来。但是社员跟知青还是有距离,尤其是跟男知青。

经过一个完整年头的劳动,知青也在生产队和大队领导眼里有了分量,大队的会议也通知知青领导参加了。一九七六年九月,大队团总支要发展一批团员,通知青年点可以单列,自主决定发展人选,无需生产队同意。青年点团支部扩大会议讨论后,决定把大郭儿和美人报上去。

从插队第一天杀狗到一年后获得入团资格,这是很了不起的进步,大家都看到了,无论是生产队农活还是青年点劳动,主力都是大郭儿和美人。男知青里有了这俩主力,女知青里有黑子和大个儿,青年点安排工作容易多了。

一九七六年大半年,知青累死累活,农活一样没拉;这大半年也有成绩,青年点的房子盖好了,还要发展团员了。不能说所有人,绝大多数还是有的,希望过上不愁吃不愁住的集体生活,互相帮助共同进步。九月中旬,大郭儿和美人的入团志愿书、青年点团支部意见书,递交了上去。

国庆节前两天的晚上,骡子把四眼拉出宿舍,到了房后柴火垛旁骡子很诡异地笑。

什么事啊这么神秘兮兮的?

听说大郭儿和美人要入团了?

发展团员是团组织内部的事情,并没有扩散消息,看来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四眼不置可否地说:不确定的事不能乱说。

我就问你一句话,到底是不是他俩。

骡子也要求入团,而且态度积极的很,每有场合她都高调的表示进步,但是背地里却敷衍糊弄。拙劣的表演骗不过众人,青年点的团支部扩大会议上她一票都没有。不戳穿她的把戏,是大家都觉得有人表演积极进步,总比有人表演消极落后好。

如果是他俩,你有话说是吧?

对,有话说。

那你说说吧。

我要对组织说。

那你等明天我们开会,你来说明想法。

可是我等不了。

为什么等不了?

听说明天就要公布了。

那又怎样?

我得保护你,不让你犯错误。

你这话什么意思?

要是你们发展的团员有问题,算不算你失职?

有什么问题?

如果你发展的团员有前科,能不能发展?

有前科不等于没有未来。

可是他隐瞒不报是不是欺骗组织?

没看出来啊,你有这么高的政策水平,那你说说谁有前科?

四眼表面镇定,其实听到前科两个字时,她心跳就加快了。

【7】

告发别人的同时,也是在告发自己。

骡子神秘兮兮的,好像是她偶然发现了别人的罪证,会听会看的就能明白,她自己是什么东西。

美人在公安局有案底,他蹲过监狱,你没看他罗圈腿嘛,那就是证据,骡子不拐弯抹角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我咋知道的,反正他蹲过监狱。

你不提供叫人信服的证据,让我怎么办?

我一个哥们儿认识美人,他说的。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听人说的呗。

谣言。

绝对不是谣言!

全是听说,众口铄金,吐沫星子淹死人。

我哥们儿和美人在一个监号待过。

你哥们儿也蹲过监狱?你哥们儿叫啥名字?

你问这干啥?

这件事我必须核实,随便谁给人编排的我要是信了,我同样是犯错误,耽误一个人的政治前途,错误更严重。

不信我以后给你找来你当面问。

你就告诉我你哥们儿名字就行,怎么核实是我的事儿。

他叫李连生。

他现在哪儿?

在城里。

干啥工作?

没工作。

美人蹲监狱,犯的是什么罪?

那我不知道。

你哥们儿犯的什么罪?

我哥们儿没犯罪,他就是打架。

看来美人也就是打架而已。

他可不是!他是耍流氓。

你都不介意你哥们儿耍流氓,还跟他交往,美人耍流氓,罪就不可赦了?

我哥们儿也没想入团!美人他想的美,凭啥他还能入团,都有前科的人?骡子激动了,幸亏她沙哑的嗓子喊不出多大动静。

行,我知道了,我会考虑你提供的信息,你不要对外扩散了。

四眼说的是真话,她是得考虑考虑,黑子不知哪里疯去了,四眼找生活委员粮官儿商量。

要是这样的话,我看咱们没必要承担责任,调查清楚了下一批发展呗,粮官儿倒是态度鲜明。

明天团总支就要张榜公布新团员名单,阻止这事现在就得去大队团总支,八里路呢,天都黑了。

我陪你去。粮官儿自告奋勇。

咱俩就得去团总支书记家了。

他家远吗?粮官儿没去过大队开会,不认识团总支书记,更不知道他家在哪儿。

他家就在大队部对面,八里地一寸不少。

正是农历月初,又阴天,八里地一半山路、一半平原路,四眼和粮官儿小跑着赶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大队部区域停电黑灯瞎火,幸好团总支书记家就在路边,老远就看到他家窗户透着微光。

团总支书记端着蜡烛迎出来。

没问题,听你们的意见,拿掉一个还是全拿掉?

拿掉一个不好,会让人看出是我们团支部做了手脚,我的意思是两个都拿掉,你们团总支担待吧。

没问题。

我有个请求。

你说。

下一批,我们青年点团支部或可以多几个名额。

看表现,合格一个发展一个,合格两个发展两个。

行,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回程,粮官儿说不好跟他俩交代啊,四眼说可不是嘛。

众知青的人生轨迹,如果画在同一个坐标中,便呈现出一个奇异的时空交点,从那个交点开始,几个必然相关与偶然相关的命运曲线,向着不同方向发展、发散,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那个焦点,就是撤销发展新团员的事件。

【8】

四眼自己遭遇过第一批入团泡汤,于是四眼主动去找美人。

美人,咱们青年点,这批团员没人通过,说是有些历史问题需要澄清,一旦澄清随时吸纳,希望你不要有情绪,把这件事当作一次考验。我也是宣誓过两次的,被组织考验了两回。

美人的反应四眼始料未及,他摔掉手中的农具,面孔涨红,大嘴巴一开一合脏话奔突而出,朝着四眼骂,手指着四眼骂,没有一个正常字眼儿。

四眼本来是有一些歉意,打算和颜悦色安慰美人的,美人一通脏话倾泻,打消了四眼所有犹疑,四眼暗自庆幸骡子告发了他。四眼拿自己之心忖度美人了,活该挨美人骂。四眼恨自己,不是瞎了眼就是没长眼,怎么被美人的能干蒙蔽了呢?骡子的话又在她耳边轰鸣:他在局子里啥罪都受过,干活算个啥,还好吃好喝有人伺候,还表扬夸奖捧着他,他能入团我咋不能入?

美人骂累了,四眼也平静了:骂够了?骂够了听我说两句。

不听!

那意思你以后不想入团了?

不入了!八抬大轿抬你爷爷也不入了!

不入了就算了,我就省心了,不过我还是得问问你,你是什么原因进的局子?

谁跟你说的,谁?

你档案上记载的。四眼儿编瞎话。

我知道是谁,你骗不了我!骡子,骡子我日你祖宗!

你为啥说是骡子?

就她,没别人!李连生的马子,她是李连生马子!

得知美人的前科后,大郭儿的底细也被翻出,美人就像绳头,拉出他就拉出一串黑不溜秋的蛤蟆。死气沉沉、人心涣散、放眼四望雪茫茫的时节,张大婶讲了一件事。

七六年上秋,生产队要求全体社员下地出工,知青分插进不同的生产小组,按照各自体力,有强劳力、男劳力、女劳力、半拉子四个组别,男知青中有人跟了强劳力,也有人进了男劳力组。分组劳动给管理增加了困难,除了生产队计分员,当天是没人知道谁出工谁没出工。

一个普通的上午,十一点左右,老邱的农具坏了,他就提前回家了。房东老邱,他家那只公狗被大郭儿军师美人杀了吃肉,还有一只雌狗,空守老邱家一间偏厦。老邱老伴儿死的早,大些的儿女都搬出去住了,他家就剩他和小儿子,美人说过,老邱全家就一个母的,还是只狗。老邱小儿子也去干半拉子,家里就剩下狗了,老邱老远就听见他家的狗不是好声叫,他紧跑几步跑进院子,没在偏厦看见狗,老邱扑向房门,然后就抄起烧火棍子“噼里啪啦”打下去,边打边骂:畜牲!畜牲!畜牲!

美人大郭儿军师,三个人抱头鼠窜,正赶上女劳力收工路过,被撞个正着。

又想杀狗吃肉?有人还问了一句。

事情真相并不是常人以为的杀狗吃肉,说出来难堪,那哥仨,在轮奸母狗。事情居然就发生在发展大郭儿美人入团期间。

【9】

美人和大郭儿入团没成,黑子很气愤,找到四眼问究竟。四眼实话实说,黑子就犯浑了,跟四眼一通咆哮,就差没骂四眼祖宗了。年底,黑子美人还有大虾,一起闹分粮,非要带口粮回家。

口粮带回家,明年回来吃什么?

明年不回来!

你不回来别人还要回来。

别人爱吃啥吃啥,吃屎也没人管!这是黑子说的话。

青年点其他男知青原本就是配角儿,习惯随帮儿唱影,于是生产队开仓放粮,每个知青一百斤苞米豆,一大麻袋,拿走吧。

一九七五年九月插队,到一九七六年九月,这一年国家规定配给知青返销粮,青年点每月去县里粮库购买国库粮。插队一年后,知青就要靠自己挣钱购口粮。

知青出工日不少,都挣够了第二年的口粮。生产队只种很少的麦子,年底每家分几斤白面包饺子;水稻种植面积也有限,按人头算,人均五六斤,这是一年的量。知青要往家里带粮食,四眼恳求队长每人分几斤细粮,回家过年,总不能全是苞米豆。

没有,你们青年点那老些人,生产队没给预留。

我们不算生产队的人?怎么区别对待?

你们干的活儿,能和社员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一样起早贪黑,一样春种秋收,我们的工分也是工分啊。

你们那点儿工分,都是看在你们知青面子上给的;就你们干的活,要是社员干成那样,别说挣工分,还得倒扣!

我们种的地也一样有收成。

减产都是因为你们,还没跟你们算账呢!

队长,听你意思,知青没有资格吃细粮了?你这样做是不对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让我们到农村来,可不是被另眼看待的。

那你去找他老人家!

生产队只给苞米豆,而且不给打成大碴子,机器没时间让知青使用,社员家家排队呢,知青只能背回家苞米豆,爆爆米花。每人一百斤是四眼建议的,她解释够冬天吃的量就行,开春回来生产队机器闲了,磨面容易。没人反对,也都掂量自己背不动更多。黑子借来了马车,几个人装上各自的一百斤苞米豆,耀武扬威结伴儿走了,就像打赢一场大仗。

【10】

一九七七年夏季之前,青年点还有人出工,五月节生产队也给青年点分了几斤白面包饺子。恢复高考的春风,呼啦一下就把青年点吹散,再没谁关心大米豆油的福利,再没谁常住青年点了。

四眼和黑子一起参加了一九七七年十一月的高考初试,四眼再次见到黑子,是一九九一年。市中心马路边的馒头摊子上,又大又白的馒头吸引了四眼,她盯着馒头走过去,她刚要开口问价钱,有人一把抓住她胳膊:四眼,真是你!

黑子!这是你的还是?

我的。

黑子馒头也不卖了,拉着四眼进了身后的院子。

院子里一栋灰色小楼是黑子的窝点,她在里面打了吊铺,吊铺下面两个农村女孩子在揉面,地面到处堆放着成袋的面粉。

你开馒头作坊了!

是啊,我弄来的面粉质量贼好,这一片的馒头我都承包了。

黑子包了一大袋子馒头,非送给四眼:吃完了就过来拿,不吃白不吃,不拿白不拿,听见没?

青年点最后阶段闹的不愉快,在黑子那里一点影都不剩,四眼还记忆犹新,就不免有些慌乱,进门时没看见门旁边的洗衣盆,出门时差点儿被绊倒。老大的洗衣盆,里面泡着衣服,一盆黑水。

谁还在手洗衣服啊,四眼儿随口问。

我啊。

为啥不用洗衣机啊?

洗衣机洗不干净,全是油,贼拉埋汰的。

谁的衣服啊?

美人的。

你俩结婚了?

没有,我帮他洗的。

【11】

四眼找个休息日,特意去黑子的馒头作坊和她聊聊。

教育局照顾子弟接班,我没学历,只能安排我当工友。我干不了那种打杂的差事,辞职了。大个儿有关系能搞到面粉,我就雇了两个农村丫头帮忙,做馒头。美人出来以后没工作,在我哥的个体工厂打零工。我做馒头忙不过来,美人就和我搭伙干了。

美人出来以后是什么意思,从哪里出来?四眼疑惑地问。

美人那个傻逼,我都跟他说了,实在憋不住了找我啊,他非跑街上胡找,给判了好几年,名声也废了。

美人犯啥事?

强奸未遂。

【12】

四眼遇见黑子几年后,美人请大家去他家里喝酒。

美人在市中心买了房子,从大杂院折腾到楼房感觉翻身了,要庆祝庆祝,让大家给个面子捧捧场。

美人新买的房子就在四眼娘家大院对面,美人说终于和支书做了邻居。美人家的房间特别窄巴,饭桌放在双人床上。美人娶了媳妇,生了女儿,女儿很小还在襁褓里。饭菜是美人在操持,他媳妇过来跟大家见了面,然后就抱着孩子不知去向。

美人媳妇没工作,家里家外全靠美人,美人打好几份工,美人待媳妇可好了,啥都不让媳妇干,做饭洗衣这些事都不让动手。黑子曾经说给四眼。

当美人媳妇站在门边,目光无神言语唯喏,四眼想起了黑子那个大洗衣盆和一盆黑水。四眼顿时清楚了:美人媳妇什么活都不用做,只需提供女性的功能。

美人四十五岁那年得了肝癌。

美人葬礼上,黑子撕心裂肺地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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