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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外篇·刻意》中所谓的“刻意”,就是我本来不是这样,但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我对我的自然意志、对我的本能,进行加工、进行雕刻,好让自己显得特与众不同、特高大上。

在《刻意》篇的一开头,庄子就连续给大家举了五种反面典型、反面人生。哪五种呢?

1.上古时代的愤青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

庄子说,有一种人,喜欢刻削雕琢自己的意志,热衷于搞耸人听闻的行为艺术,整天高谈阔论什么历史、哲学、国际政治经济形势,有事没事,就爱大骂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怀才不遇,能从盘古开天地一路吐槽到俄乌战争。反正就是看啥啥不顺眼,瞅谁谁缺点一堆。总是那么一脸高傲地扬着下巴,嫌这个俗、骂那个low。

这种人呢,特别容易出一些避居山谷的隐士,痛贬世俗的愤青,还有极端道德洁癖患者。也就是庄子说的“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

什么叫枯槁赴渊者呢?“枯槁者”有个典故。说周代有位隐士,姓鲍,名焦,性情极是清高耿介,看不惯这世上的蝇营狗苟,就一个人躲到深山老林,每天挑着担子砍砍柴,拾拾野果,没妻没儿没软肋,不臣天子、不友诸侯。唯一的乐趣,就是一边保持自己高洁的德行,一边平等地鄙视所有人。

后来孔子的学生子贡,邂逅了这位鲍焦先生,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这儒家就够讲道德了,想不到居然还有人,道德洁癖严重到了极端的地步,于是,子贡来了招狠的,跟这位鲍焦说:

“我听说,如果一个人真的对当政者有意见,那就不该在人家统治的地界儿继续生活,是吧,太平洋又没加盖儿,看不惯你游过去呗?喜欢问候国君十八代也行,但是吧,你也得不接受人家的给予和馈赠,不能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人吧?您倒好,在人家的地盘儿住着,吃着人家国家果树上结出来的果儿,还意见一大堆,自觉清高得不行,您好意思吗?”

这鲍焦呢,也真是个狠人,听了子贡的话,非常干脆地回了一句:“的确,我也听说,廉洁的人重视进步而羞于退化,贤德的人敢于认错而轻视死亡。行,那就这样吧。”就这样,鲍焦爬到树上,抱着树,不吃不喝,枯槁而死。你不是说我不该站在人家的国土上吗?行,那我就双脚离地。你不是说我不该吃国家的野果吗?行,那我就饿着。

这就是抱木枯死的故事,听了让人不得不赞叹一句:“你了不起,你清高!”

至于所谓的“赴渊者”,传说就更多了。比如《吕氏春秋·离俗》篇里记载,舜曾经想把天下禅让给他的好基友,石户之农。这位石户之农呢,听罢摇头叹息,觉得舜这德行完全没修到家,竖子不足为谋。连夜带着老婆孩子就跑到了海上,终身不再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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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见石户之农不接受,接着,又把禅让目标转到了下一个人北人无择身上。只是没想到,北人无择这位老兄,脾气更了不得,一听,就觉得舜这是在拿天下侮辱他、伤害他,一咬牙一跺脚,自投于苍领之渊,自我了结了。

这些上古时代的愤青们,狠是真狠,清高也是真清高,真正的不随波逐流,真正的为常人所不能为。但这种极端的愤世嫉俗,变态的道德洁癖,真的就是“道”吗?当然不是。至少,不符合庄子眼里的道。

道家哲学,其实并不提倡说,我要特立独行、我要鹤立鸡群、我要站在高山之巅俯视一切俗人懦夫,而是讲真正的高人,恰恰要和其光、同其尘,尊重万物,与世迁移。我的内心明净、朴素、自由,但我的外在泯然于众人。那种非搞特立独行来彰显自己很高尚的,要么就是求名,要么就是在自我感动。

道家认为,一阴一阳,才谓之道。也就是说道的组成,它就是高下相成、善恶相生的,你说我不想要黑只想要白,不想要恶只想要善,只留下清白高尚,摒弃一切卑鄙龌龊,这其实也是反天道的。

怎样才是顺应天道呢?不要去轻易地定性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万事万物既然选择这样生存、这样发展,必然是有其原因和合理性。这种极端高傲、爱评论别人,违背自然、还刻削自我的愤青,就是庄子眼中第一类反面典型。

2.似是而非的文青

“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

第二种反面类型,就是那些“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的道学家、文艺青年。这些人,就喜欢宣扬什么仁爱、道义、忠贞、诚信、恭敬、节俭、辞让、谦逊等等。总之一句话,特别注重人的道德修养。

喜欢这么干的,八成都是那些想平定天下、教化百姓,或者游说各国不成、只得退居二线搞教育的人。

庄子这话,这都不是阴阳怪气了,简直是在指着儒家的鼻子骂。你想,是谁动不动说就仁义忠信?儒家啊。又是谁在提倡恭俭推让呢?不还是儒家?还有,又是谁整天叫嚣着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结果公务员没当上,只好考个教师编?不还是说儒家?

注重道德修养,搞教育服务大众,不是挺好的吗?怎么在庄子眼中就成反面典型了呢?庄子有句名言:“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仁义礼智信之类的道德,看起来是好事儿,教育民众似乎也是善行,可问题在于,道德它有个致命弱点,不成文而且双标。今天我可以这么解释,明天我也可以那么解释,道德想要约束权力很难,权力想要利用道德,那不要太容易。你敢pua一个弱势的女孩子自杀殉节,你敢不敢去教教你的君王做人啊?

所以,搞仁义、搞教化的人,到底伤害了谁、又便宜了谁?想不明白的朋友,看看《狂人日记》写的:“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3.为功为名的政客

“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

庄子眼中的第三种反面典型,就是那些喜欢“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的政客。这类人,整天热衷于立大功,出大名,浑身上下充满上进心,最喜欢用礼仪把人划分成三六九等,维护阶级差别、等级地位。

也就是说,那些身居朝廷的官员,整天喊着要效忠君主、强大国家的奋斗咖,还有总惦记着要建功立业、吞并别国的野心家,他们最好这口了!

这种情况比较好理解,历史上能留下名字的,大多数都是这种,管仲、商鞅、韩非,乃至辅佐商汤的伊尹,辅佐周文王的姜尚,都可以算在里面。有人可能纳闷,说这不都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吗?怎么就被庄子说成反面了呢?问题就在于,总有人想治理别人,可是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被治理的。好好的大伙儿平等不行吗?别人为什么要去做你统治秩序的螺丝钉呢?人家邻国存在得好好的,又凭什么平白无故被你兼并?难道发动战争还有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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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有些人,因为功名心太重,什么缺德事儿都干得出来!好比吴起杀妻的故事。吴起本是卫国人,娶了个齐国姑娘当老婆,后来夫妻俩跑到鲁国讨生活,鲁国国君也很欣赏吴起的才华,想任命他为鲁国大将。只是,这时候齐国和鲁国,恰巧起了矛盾,两国在搞军事摩擦,国君就有点儿犹豫,说这吴起的妻子是齐人,我要是把军权托付给他,到时候枕边风一吹,他倒戈了,跟该死的齐国里应外合,咱们鲁国不是玩儿完了吗?

这话被吴起知道了,为了赢得鲁国的信任,吴起那是手起刀落毫不含糊,把自己的结发妻子杀掉了,递交投名状,向国君表了忠心,希望能获得他的将军之位。

所以,庄子早把这类人琢磨透了。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4.避世闲暇者

“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

庄子说,这世上就有那么一类人,对功名政治不感兴趣,对礼乐教化也嗤之以鼻,他们毕生全部的追求,就是找个僻静地方,养老躺平。“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即跑到某个深山老林,江河湖泊,每天晒晒太阳、钓钓鱼,每天啥都不干,就吃喝玩。

那些闲游江海的驴友,逃避世事的懒人,还有整天闲着没事的人,都喜欢这样。

像大伙儿熟知的巢父、许由,都可以看作这类人的代表。说到这,又要有人有意见了,这类人一不拯救世界,二不危害社会,三不愤世嫉俗,就想安安静静做条咸鱼而已?庄子凭什么说他们是反面典型呢?

的确,比起那些愤青、文青和政客,咸鱼们既没有委屈自己,也没有伤害别人,还抛弃了尘世纷繁物质诱惑,看起来再正确不过。然而庄子觉得,这种人并没有真正地达于大道。为什么?

因为,这样的人还有物我之分,还做不到合同万物。这样的人只有跑到没有人烟的犄角旮旯,才能保持平静不受打扰。这样的人是在害怕社会,在恐惧他人,他的逍遥闲散,只有靠极端的环境条件才能实现。这是真正的大道吗?要达于道,难道非得当山顶野人吗?显然不是。这类人只是没修炼到家而已。

5.养生学家

“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

这句话什么意思呢?就是每天控制你的呼吸,吐出你的浊气,再吸入新鲜空气;一会儿像黑熊爬树一样站立,一会儿又像鸟儿展翅飞翔时那样伸脚,总之就是,我想延年益寿,我想长生不老,我努力的目标就是,活、活、活!

一些舒经养气的修士,热爱保养的养生学家,还有像彭祖那样的长寿老者,对这最是上心。

很多人都听过彭祖。传说彭祖不爱吃鸡鸭鱼肉,就喜欢吃灵芝仙草,最擅长导引行气。从夏代到商末,一直活了八百余年,最后升仙而去。

那么,修仙养生又有什么问题呢?怎么也不招庄子待见呢?要知道,道家哲学一样讲究养生、贵生,庄子不也写了《养生主》吗?

不知道您发现没有,就跟刚刚介绍的江湖闲人一样,咸鱼们要依赖极端的偏僻环境来保持心态,这些养生学家,也离不开特殊的锻炼方式而延长寿命。这叫什么?这叫有待。

庄子的《逍遥游》里,怎样才能达到真正的逍遥游?最根本的,就是你不能有待于外物。鲲化为鹏,要依靠六月的飓风;列子御风而行,有效期只有十五天。有所待,你可不就得看人脸色,看天给不给你机会?远远达不到真正的自由。只有无待,才能逍遥。

那么,在庄子看来,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真正的大道?什么才是圣人的自我修养?

庄子说:“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

也就是说,庄子认为的圣人,不需要打磨刻削自己的心志,自然而然就很高洁;不需要兢兢业业倡导仁义礼智信,自然而然就德行修治;他不追求功名,自然而然就把天下治理得很好;不避居江湖,心境自然而然就无比闲暇;不用每天舒筋活血,自然而然寿命就很长久。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不能让他忘怀,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他所不能拥有。他永远那么宁寂而淡然,像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却都汇集在他的身边。这,就是天地的永恒之道,圣人的无尚之德。

特约撰稿人:原乡,北京大学古代文学博士
编辑:莉莉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