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摔死在一九六七年七月二十五日。

我被摔死的那天,天气真好,天蓝得像大海。我没见过大海,大海跟天一样蓝是听别人说的。顶着大太阳,我跟林莉娟在大院里跳皮筋儿,没多会儿我俩都跳不动了,我俩就跑到大树下边纳凉,摆弄着草穗聊天。

林莉娟妈从大院门外走进来。

往年暑假大院里人来人往,今年只有小孩子闲着乱跑。我妈回家就抱起一卷纸忙活写大字报,我爸也会凑过去看我妈写的内容,“这里用词不当”、“这句话分量不够”,他俩一起研究怎么措辞更激烈。写大字报成了天大的事,饭都不抓紧做,饿得孩子们嗷嗷叫。

要不是有宝贝弟弟,哼,我爸妈准得饿死我们。我使劲扯断草穗子。

你家比我家强多了,你家就是晚吃一会儿饭呗,我家都睡不了觉。就我妈,成宿、成宿搁屋里练节目,一大早跑出去又唱又跳到处演,我大哥、二哥俩人儿才能拉住她。原来我妈是文工团的,不知为啥后来我妈被开除了。我妈就听我爸一个人的话,可我爸老不在家。我爸一回家我妈就不练了,白天也不出去演了。我爸又不在家了,我妈又出来演了。林莉娟一脸愁容。

林莉娟头一回跟我说她家的事,林莉娟妈我只见过一面,那一定是她爸在家的时候,我没见她妈练什么。

林莉娟说她妈是文工团的,看上去一点不像,文工团的人都是漂漂亮亮、精气神十足,而且穿的戴的都特讲究。林莉娟她妈太一般了,基本上可以说比较难看;她妈穿得也太一般了,不是绿军装,也不是藏蓝制服,是陈大酱色的偏襟袄、灰色条纹裤子,我好像在哪见过这样的打扮,可又想不起来。

我问我妈:林莉娟她爸咋会跟她妈是一家的,不般配。

我妈吼我:小孩子家懂得啥般配不般配,不许瞎乱说!

谁说我不懂,咱家、别人家,爸和妈看上去就是一家的。林莉娟她妈和她爸,就不像一家的!

我相信我姥姥说的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我的成见一定通过某种不可获知的物质传递到林莉娟妈,不然她为啥对我步步紧逼?我又没招她惹她。

林莉娟妈还穿的是陈大酱色偏襟袄、灰色条纹裤子。

你妈穿那么厚衣服,她不热呀?

我妈就一件衣服。

我也只有一件小褂,换洗的衬衫是几年前做的,早就短得盖不住屁股了。我天天惦记着我妈那件鱼肚白的衬衫,我妈说等我长到够个头,就把它给我穿。我妈有好几件衣服,听林莉娟说她妈只有一件衣服,我立马对我妈有了看法。

我用手揪着衣角对林莉娟说:你看,我长得太快了吧,去年做的衣服又要小了,可我妈说不上啥时候给我做新衣服呢,等我长到我妈说得够个头,得哪年哪月啊。

你这衣服真好看啊,我要是有你这样的衣服,我就乐蒙了。

我的衣服也没啥好看的,就是黄色的呗。

这就贼好看啦。

你喜欢黄色儿那你就管你妈要呗。

我家啥东西都是我爸买。

那就管你爸要呗。

我爸说不能买好看的。

我家楼下的邻居黄叔叔也向我们这边走过来。黄叔叔妈九十多岁了,他每天中午回家做午饭。黄叔叔脚步迈得快,已经走到林莉娟妈前边。

黄叔叔家最近差点出事。

黄叔叔家养了一窝鸡,他把鸡窝搭在走廊拐角处,那个拐角刚好在走廊门背后。鸡粪臭味儿势不可当,还有败类的鸡们总开讨论会,鸡窝被人发觉就是早晚的事儿。

每天喂鸡、收拾鸡粪都是黄叔叔的活儿。那天黄叔叔收拾完鸡粪,发现家里忘了留炉灰,他就顺手把一张画报对折后铺在鸡窝下面接鸡粪。

天儿热,鸡粪的臭味道越来越不像话,每次我上楼都得捂着鼻子紧跑几步,快速通过粪臭地带。

有人提意见:老黄,得多收拾几次鸡粪了。

黄叔叔要上班,多收拾几次没有可能,幸亏我们楼上有个热心人,愿意每天帮黄叔叔收拾一次鸡粪。

黄叔叔垫画报的时候一定是没留心,帮忙的人很仔细,人家把画报打开来。这下不得了了,画报上是领袖像。那人把画报折好后放在大门边,坐在太阳地里专等黄叔叔下班。

我看见黄叔叔朝那人一个劲儿弯腰,低头认罪的样子。

黄叔叔那把腰弯的,跟要磕头似的。那人挺坏,是我们楼长,专门找茬儿。我跟林莉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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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叔叔朝我摇摇手跟我打招呼,我咧开嘴笑笑没吱声。

黄叔叔进楼了,林莉娟妈走近了。

你妈到我们大院来干啥呀,来找你呀?

不知道。林莉娟有些惶恐地站起来。

我就去过林莉娟家两次,她家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

林莉娟家原来是一个苏联房,有一个不小的花园,花园里除了有几棵比房子还高的紫丁香树,还有我说不出名的花草。那些花草也是高高大大的,我钻进花园就能藏起来。第一次去林莉娟家,她家的花园让我嫉妒死了,好几天没跟林莉娟说话。

第二次去林莉娟家我就不窝火了。

林莉娟自己的小屋和她家的客厅被另外一家住进去了。她家花园里丁香已经过气,原来的花草只剩下开着红花的还站立着,其余的全趴在地上,花朵被踏得稀烂。

我俩扯平了,我没有的,林莉娟也没有了……

林莉娟妈突然挥舞着双手直奔我俩而来。林莉娟一把拉起我拽着我飞跑。

我被林莉娟和她妈的举动搞懵了,一边懵懵懂懂跑我一边喊:跑啥呀,咋回事儿啊?

【5】

尽管我个子高、腿长、脚大都是白给,跑起步来立马就筛糠。我妈说幸亏我跑得慢,想打我的时候还不至于打不着,要不然她更不知道该咋出气了。

我淘气,大院里所有楼顶我都爬上去过,去掏房檐下的鸟窝;掏完鸟窝我就去掏鼠洞;总之就是我妈随时可以找到打我的理由。白天没挨打我就紧张,钻进被窝还要看看我妈,确定一下今天是不是真的不用挨打。

我妈说我:白长个好看的脸蛋儿,哪像个丫头,大院里谁不笑话咱家才怪哩。

我没干啥坏事啊,我咋就被人家笑话啦?还不是因为你被批斗了,我才跟着受气?

我妈追出来,我妈跑得快,眼看要追上我了,我急眼了,三下两下我爬上了锅炉房大烟囱。

我妈怕了,她还是我妈,她不骂我了,求我下来。

【6】

林莉娟跑得快、我跑得慢,她把我带倒了。没等我爬起来,林莉娟妈就扑到我身上。我“哇哇哇”哭起来,我一边哭一边喊:你干啥呀?你打我干啥呀?

我真糊涂了,林莉娟妈这是干啥呀?她为啥呀?我也没欺负林莉娟呀,我也没干坏事呀,大人干啥欺负小孩儿啊,我家跟你家有仇吗……

林莉娟真够意思,她使劲拽她妈,把她妈拽倒在地,我赶紧爬起来,屁滚尿流地朝我家楼里跑。

林莉娟妈对我紧追不舍,我进了家门,林莉娟妈也跟着追进了我家;我连闩门都来不及,林莉娟妈一把薅住我小辫子,按住我头就往墙上撞。

我拼命嚎叫起来,林莉娟在走廊里喊:快救命啊!我妈要打死人了,快救命啊!

如果不是林莉娟喊救命,我也许不会那么害怕,林莉娟替我喊救命,我想这下完了,林莉娟妈肯定是打人手重,林莉娟常挨她妈的打。

我拼命挣扎,我豁出掉块头皮扭转脖子,使劲咬了林莉娟她妈的手。

我从家里逃了出来,可是我能往哪去呢?我跑不过林莉娟妈,慌忙中我选择了我的拿手工夫:我跑上阳台,攀上脚手架,爬上楼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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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往阳台上跑那工夫,看到黄叔叔和楼长从各自家门露出头,黄叔叔喊我叫我不要跑,楼长好像没出声,他们是不是能出来拦住林莉娟妈,我不知道,因为林莉娟她妈边追我边喊:抓住她,她骂毛主席,黄狗!抓住她,她骂毛主席,黄狗!……

我没骂毛主席!我没骂毛主席!我边跑边哭喊,哭喊着为自己申辩。

我没骂毛主席,谁听到我骂毛主席了?我咋能骂毛主席啊?我热爱毛主席,我无限忠于毛主席,我为啥要骂毛主席?谁骂毛主席啊?你说我骂毛主席,我骂毛主席啥了?

眼看林莉娟妈开始往房顶爬了,我紧张得不知该怎么办,我声嘶力竭地蹲在房顶又哭又喊,希望有人出来解救我。

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黄叔叔——救我——,我开始点名喊人救我了。

黄叔叔刚才叫我不要跑,他是要管我的意思;楼长没出声,楼长是不会管我了。可是林莉娟妈说我骂毛主席,黄叔叔还敢不敢管我了?他能出来救我吗?没人知道林莉娟妈陷害我、诬蔑我。天啊,我完了!林莉娟妈已经爬上房顶了。

从前,我喜欢斜房顶,坐在斜房顶上我觉着像是坐在山顶上。这回,斜房顶成了我的绝境,我在上边站不能站、跑不能跑,只能瞪眼看着林莉娟妈一步一步逼近,而我只能往上退。

【8】

放了孩子!

是黄叔叔,黄叔叔在阳台上喊,我有希望了。

林莉娟妈嘴里叨叨咕咕,她不理黄叔叔,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手脚并用向我爬过来。

黄叔叔上来救我!我拼命喊。

我绝望了,林莉娟妈已经抓住我的脚,一切都来不及了。

黄叔叔,你为什么不努力救我?你跑得快,你有劲,你喊有什么用啊?

一定是黄叔叔听林莉娟妈说我骂毛主席了,他不敢救我。林莉娟,你告诉黄叔叔,你妈是精神病!我恍然大悟,我喊林莉娟。林莉娟妈的眼光让我突然醒悟,可是也让我明白,我死到临头了。

林莉娟妈打哪来的神勇?她扑上来一把揪住我小辫子,她一拉搡,我就叽里咕噜顺着斜房顶滚了下去。

【9】

我罪该万死,我死有余辜,我被粉身碎骨。我被摔死在我家楼下水泥地上,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

林莉娟吓跑了;黄叔叔揪住林莉娟妈大喊来人呐,快来人呐;楼长脸色灰白在我旁边哆嗦,他好像说我罪该万死,他又好像说我罪不至死;林莉娟妈嘴里一直在说:她骂毛主席,黄狗!她骂毛主席,黄狗!……

楼长说,这孩子平时就嘴厌,没准会说什么。

黄叔叔说,就算是她说的,可她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反党基础?

大人灌输的呗。

好啦好啦,就算是我骂了吧,我招了行不行?别往我爸妈头上扣大帽子了。我忍不住诈尸了。

【10】

我妈说过精神病都是被别人迫害出来的,可是为啥林莉娟妈会迫害别人啊?

得病的诱因不同,我们楼上的白大夫说。

最让我气愤的是林莉娟,黄叔叔问她你妈是不是有精神病,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跑了,找他爸去了。

我的黄小褂染上一大片血,林莉娟妈被黄叔叔揪到我面前后,林莉娟妈突然趴在我身上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念叨:革命红花,革命红花……

什么?

革命红花?

谁是革命红花?是我吗?

看林莉娟妈的举动,革命红花无疑就是我了。

罢了,罢了,死了就死了吧!闹个革命红花也说得过去。

可是,后来没人给我说法;时至今日,我不清楚我是被当成黄狗给处决的,还是作为红花光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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