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2月21日,董健吾骑马出了延安城,在浩瀚壮观的雪原上一路向北,目的地是中央所在地瓦窑堡。这段路总长度在100公里左右,前半截由东北军骑兵护送,后半截由苏区边防司令李景林带队护送。整段路放在今天开车走的话,1个半小时足够了,但是当年董健吾整整走了6天,因此当他2月26日到达瓦窑堡,看到那座朴素艰苦的小城镇时很想痛哭一场,过去两个月太不容易了,那一刻他清楚自己不会辜负朋友和南京方面的重托。

在董健吾赶路的那一周,受他此行鼓舞的张学良也积极联系红军组织第二次洛川会谈,因而红军和东北军双方都在做准备,红军为出发谈判做准备,东北军为安全接待做准备。就在董健吾骑马离开延安城的当天,一支十多人的谈判队伍也离开瓦窑堡南下去找张学良了。只是双方的行程都是最高机密,唯恐被外人知道,所以选择的路线都很隐蔽,因而他们也不可能在中途相遇。

戴镜元同志建国后担任过中央军委技术部部长,还担任过中央机要局副局长,1936年那时候他还是个17岁的未成年人。在第二次洛川会谈的人选上,中央决定临时抽调17岁的戴镜元同志去配合李克农,专门负责机要工作。何为机要工作?“机要”的意思是机密和重要,也就是说他负责重要情报的保管和传递。2月20日董健吾在西安为第二天北上瓦窑堡做准备,那天李克农和戴镜元也在为南下洛川做准备,他们的准备工作有一项是聆听周恩来副主席的指示,周恩来告诉他俩说,这次谈判成功的概率很大,你们一定力求成功,拿不准的情况及时向中央发电请示。

人员、行李、行进路线全部敲定,首长们交待的参考答案也反复记牢,最后中央以毛泽东和彭德怀的名义向王以哲发了电,说红军谈判代表李克农等四人于2月21日由瓦窑堡启程,预计25日抵达洛川,希望贵方妥善接待并保证他们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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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川会谈负责人李克农)

2月21日一大早,陕北高原的雪地里出现了5个人,中间那位穿中山装戴眼镜举止沉稳大方,此人是本次谈判的总负责人李克农;旁边穿着学生装稚气未脱的17岁年轻人,是负责机要工作的戴镜元;另一边穿着长衫戴礼帽一副生意人打扮的,是苏维埃政府贸易局局长钱之光同志,他顺便去西安采购办公用品和药品,另外还有一名穿着便装的警卫员;最前面有个人穿着黑棉袄包着白头巾一副农民打扮,他是负责带路的高福源。在这5个人之外,还有一些护送人员和马夫。

一行人白天赶路,天黑找老乡投宿,在路上足足走了4天,2月25日先到了富县,富县在洛川以北20公里,那里已是东北军的地盘。众人在城外一户老乡家喝白开水等待,高福源提前进城联络,一会儿功夫一名东北军团长带人出来迎接,进城后一名师长出面宴请众人。吃过午饭,红军护送人员和马夫们就牵着马提前回去了,5个人改骑东北军的战马继续南下。这些马都是纯白色,颜值高视野好在雪地里跑得也快,当天下午5点左右抵达洛川,王以哲和参谋长赵镇藩在城门口热情迎接。

距离67军总部走路10分钟的地方,有个四进的大院落,这5个人被安排住在大院最里面,院门口有人站岗不让闲杂人靠近,毕竟此次谈判很敏感,一旦传出去会引发政治灾难,因此张学良下死命令要求严格保密。当晚戴镜元用王以哲的电台给中央发了电:李等四人已安抵洛川。与此同时王以哲也给张学良发了电,说红军方面的谈判人员已到洛川,副司令可尽快前来。不巧的是张学良有急事要飞去南京,他回电让王以哲和赵镇藩先谈谈局部问题,重大问题等他回来再说。

2月26日吃过早饭后,王以哲就跟李克农聊上了,聊到中午吃午饭,午饭吃完接着聊,聊到晚上吃晚饭,晚饭吃完点上灯熬夜聊,在充分交流的过程中逐渐形成共识,聊到28号双方也没得聊了,5项口头协议浮出水面:一、互不侵犯,各守原防;二、恢复富县、甘泉、延安之间的交通和通商,道路两侧5里范围双方不驻军;三、开放延安、甘泉两城东北军柴草、粮食、蔬菜等物资的采购;四、红军同意甘泉城的东北军换防;五、恢复通商,红军可以前往洛川和富县等地采购物资,67军也可以进入苏区办货,双方互相保护,不搞军事侦察和破坏。

谈判人员忙于谈判,钱之光则趁机坐着东北军的卡车去了西安,按照清单购买红军需要的办公用品和药品。他还跑遍西安城的邮局书店,搜集了北平、天津、南京、上海、西安等各大城市的报纸,在那个没有广播电视和互联网的时代,报纸是获得外界信息的最主要方式。谈判结束后,王以哲还让秘书拿来河北、山西、绥远、察哈尔四省的军用地图送给李克农,方便红军研究制定以后抗日的作战计划。

(东北军67军军长王以哲)

在谈判的那些天,东征的红军不断传来好消息,20号成功渡过黄河,21号占领了三交镇并歼敌一个营,22号占领了留誉镇又歼敌一个营,当天还成功占领了石楼,同样歼敌一个营;26号在关上村歼敌独立第二旅一个团,三月初越过吕梁山,逼近同蒲县,导致原来包围陕北根据地围剿红军的晋军四个旅全部撤退回援。从前线传回的捷报增加了谈判人员的底气,当李克农把电文递给王以哲等人传阅时,脸上掩饰不住的得意。

5点口头协议达成后,几个人就闲下来了,为了保密他们也不能到洛川县城耍,只能在大院里坐等张学良回来。王以哲怕他们无聊,派了两名副官陪他们解闷,洛川的当地美食变着花样提供,饺子、鸡血面、油炸饼、凉粉干、涮羊肉轮番上,过了饭点就陪着4个人下象棋下围棋,顺便交流打仗的经验,交流政治理念和抗日观点,要是茶水喝腻了,还有窖藏的洛川苹果管够。

张学良3月3号飞回西安,匆忙召见副官长谭海做了认真交待,3月4日一早他自己开飞机前往洛川,钻出驾驶舱直接让王以哲带他去了那座4进的大院,一直走到最里面。这天早上一直陪着他们的副官们突然不见了,门口的岗哨也撤了,院子里变得冷冷清清,这让戴镜元很是纳闷,直到门口传来一阵嘈杂声,抬眼就看到一位很精神的商人,身穿银灰色长袍,上身套着黑绒马褂,头戴礼帽和墨镜,手里提着文明杖,这让他更纳闷了,不知道王军长又玩什么花样。但是李克农认识张学良,立刻走上前握手寒暄,戴镜元这才明白今天为什么这样反常,原来张学良专门乔装打扮而来,不让东北军士兵认出自己。

几人落座后随便唠了唠就到了午饭时间,在饭桌上王以哲和赵镇藩把前几天达成的5条口头协议给张学良念了一遍。下午3点双方正式开始会谈,张学良开口说,你们此前达成的5条协议我完全赞同,不过我还有4点疑问需要贵方解答,一、为什么抗日不包括蒋介石?二、日本强而我们弱,究竟有什么办法抗日?三、眼下红军为何不去宁夏,反而要东征去山西?宁夏靠近绥远和苏联,山西明摆着要吃阎锡山的亏。四、红军和东北军如何派代表去苏联请求援助抗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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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剿总”副司令张学良)

在张学良发问时,李克农喝了好几口茶,等他说完后有条不紊地回答道,蒋介石一直推行“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从1927年到现在追杀我们有9年了,还长期打压民众的抗日救亡运动,你说我们能不“反蒋”吗,当然如果他放弃反动政策,还是可以联合他的。说起抗日这个事呢,咱们的军事实力确实不如日本人,但是我们地方大人口多啊,抗日是个长期战争而不是速战速决,所以要发动和依靠全国人民的力量以及国际援助,这样击败日本就有戏了。至于红军东征我们也是深思熟虑过的,张副司令你想啊,山西、河北人口多,我们去这里打仗影响力肯定大,而宁夏人口少我们过去折腾不出啥动静呀,影响大了就能解决兵员和军需问题,这次东征一个多月我们已经歼敌2万扩军8000,还筹款40多万元,显然我们的方向选对了。你的最后一个问题,我要告诉副司令的是,共产国际在莫斯科,而我们有同志长期在那里工作,有关苏联的援助问题,我们会派专人经新疆前往苏联接洽。

听完李克农的回答,张学良的眼睛里突然就有了光,他们军阀打仗总是比人数比武器比人情关系比银元重量,红军的打法有种说不上来的方向意识,这种意识似乎是先判断趋势再确定方向,最后具体落实,这一点很吸引他,他很想进一步了解。会谈持续到3月5号凌晨5点,最后达成了3点成果,第一是张学良告诉李克农下次派贵军一把手到延安跟他谈,最好是毛泽东或周恩来这种能做主的人,毕竟我自己是可以做主的。第二红军代表要经过新疆去苏联的话,他可以跟曾经的下属盛世才打招呼接待安排。第三是希望红军方面派一名代表常驻西安做长期的沟通交流,张学良可以给他正式的名义做掩护。天亮后大家吃了顿丰盛的早餐,“商人”张学良完成交易满意地驾机飞往西安,戴镜元又借用王以哲的电台把会谈结果发给中央,4个人待在大院里等待下一步指示。

等了一天又一天,第三天中央回了电,首先嘉奖了几名谈判人员,其次表示完全同意会谈成果,最后让谈判人员立刻前往山西石楼向中央汇报详细情况。读完电文几个人开始收拾行李,王以哲让食堂准备了一些干粮交给戴镜元。3月7号一早,李克农和戴镜元以及警卫员等人由东北军护送出城,一直走到红白边界与红军护送人员接头后,才跟东北军道了别,并继续骑马经延长、清涧前往山西石楼。

(时任红军政治部主任的博古)

话说2月26日李克农抵达洛川的那天,董健吾也在瓦窑堡受到了高规格接待,接待他的人是林伯渠、秦邦宪和张云逸等人,他们让厨房做了几个好菜在窑洞里款待董健吾。董健吾曾在大上海下过大馆子吃过西餐厅,今天在窑洞里吃农家菜,也是别有一番乐趣。由于东征战役已经打响,毛泽东和彭德怀人在山西石楼,而周恩来和刘志丹在清涧折家坪的27军。没见到两位大佬让董健吾有点遗憾,吃过饭后他拆开衣服夹层抽出宋庆龄委托的密信交给秦邦宪,告诉他这个要转交毛泽东,同时完完整整地把蒋介石的口信告诉了面前的几个人。

蒋介石的口信在建国前是绝对的机密,有权限得知的人没几个,但如今看这些内容稀松平常,猜也能猜出个大概来。蒋介石给红军高层的口信说,如果红军能归顺南京政府,那么以后他就不打红军了,双方联合起来一起抗日,他也会释放政治犯并武装民众。蒋介石还提到了自己的难处,说南京政府内部和国民党内部派系复杂,他本人周旋其中也不容易,要尽力把多数人往抗日的方向上推。聊完了蒋介石和南京政府,董健吾谈起了张学良,几个人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围着他问了很多,一旁的机要秘书奋笔疾书额头冒汗。聊完了张学良,董健吾还汇报了毛泽东的两个儿子毛岸英和毛岸青的详细情况,听完后林伯渠叮嘱他得想办法把两个娃送到苏联去,在那边最安全。

当天晚上董健吾下榻在瓦窑堡的“外交大楼”内,之所以给外交大楼加上引号,是因为所谓的外交大楼其实就是一座关帝庙,被苏区政府征收改造成了招待所,从大上海来的董健吾看来,房屋简陋陈设也简单,但那可是当年瓦窑堡最高级的宾馆了,房间虽然磕碜但是有取暖设备,整个瓦窑堡仅此一处。安排董健吾泡脚躺下休息后,秦邦宪等人回去跟机要秘书一起整理谈话内容,几个人点着油灯忙到快天亮,才把主要内容发电给石楼前线。

那年头发电可不是打电话,这边发过去对面就能实时回复,机要人员收到的是摩尔斯代码,而且还层层加密,因此首先得查询密码本逐字翻译成代码,再将代码翻译成文字,最后抄写出来,每个步骤还要校正审核,这个过程随随便便就是好几个小时,内容越长耗时越久。中央作为最高机构,每天会收到大量电文,董健吾的电文能否第一时间送达和处理,中间也有时间成本,而首长们挨个读过电文后还得商量如何回复,回复稿出来后秘书还要和首长们反复修改润色,定稿后再交给机要人员逐字加密发出去,这又是好几个小时,所以一来一去两三天算比较快的了。

(赴陕北送信的“红色牧师”董健吾)

在等待毛泽东回电的那几天,众首长带着董健吾参观了瓦窑堡中央机关,听取了红军长征和作战的工作汇报。5天后的3月2日毛泽东终于回电了,说让董健吾跟着秦邦宪和周恩来,一同前往山西石楼会面,商讨与国民党的谈判和联络问题,看样子毛泽东和彭德怀也是拿不准该怎么弄,需要大家一块头脑风暴。可是董健吾这趟出来送信已经两个月了,他表示得抓紧赶回去复命,再晚恐怕引起南京方面的怀疑,到时候说什么人家都不信了。于是瓦窑堡又发电告知了这个情况,毛泽东和彭德怀等人收电后开会讨论,在3月4日又发了联名电报给董健吾,让他回上海后转交给南京方面。

这份联名电报的大致内容说,首先对贵方派专人前来联络非常高兴,红军方面对此极度重视,经过慎重考虑后提出5点提议,一是停止内战一致抗日,二是组建国防政府和抗日联军,三是允许红军集中到河北地区提前进行抗日作战,四是要求释放政治犯,允许人民政治自由;五是为了接下来的抗日战争,在内政和经济上实行必要的改革。

3月6日这天,电文经过专人抄写后装入信封烙上火漆印,交给董健吾转交给宋庆龄。身为苏区财政部长的林伯渠还给宋庆龄准备了礼物:苏区铸造的3枚银币和一套布币,并嘱咐董健吾传达对宋庆龄的感谢,感谢他给红军送来非常珍贵的云南白药。其他首长凑了数十本《奋斗》月刊给董健吾,既是纪念也是为了彼此思想一致。林伯渠还另外写了封信给宋庆龄,信中希望她能想办法在财政上帮助红军。拿着这些礼物和信件,董健吾冒着大雪离开瓦窑堡,赶到延安后又乘坐张学良的私人飞机抵达西安。

张学良在建国路张公馆安排了家宴,为董健吾洗尘。在饭桌上董健吾跟张学良聊了此次在瓦窑堡的见闻,聊了红军方面对国共合作的谈判意向,并谈到当下抗日为重的时局,以及东北军应该把打回东北老家作为斗争重点等等。对面这个人能接触到红军最高层知道最高机密,这对张学良而言就是天降的礼物,因而很想多留他几天继续探讨,因为董健吾的出现让他没了后顾之忧,他说得越多张学良就越发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虽然张作霖之后任何人都不能约束张学良,但他作为几十万军队的统帅,在面临重大决策时内心常常是孤独而忧虑的,他太需要一个能接触到自己对手高层的人陪着自己,每多说一句自己的孤独感就减少一分。无奈董健吾急着回上海,张学良也理解他的难处,只好安排副官定了第二天的火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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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庆龄女士)

得知董健吾坐上归来的火车后,宋庆龄立刻安排厨房明天准备好菜,第二天董健吾果然来了。到那个苦寒之地待了两个月,眼前的董健吾面颊既黑又红,这是高原的低温天气和紫外线留下的印记,宋庆龄又惊喜又心痛。寒暄过后,董健吾打开行李包,一件件掏出了红军送她的礼物和信件,并用好几个小时讲述了自己的经历。望着宋庆龄赞许的目光和阳光般的笑容,董健吾体会到了成功的愉悦。本以为明天之后,他就该回到教堂做回牧师这个老本行了,结果宋庆龄告诉他有个新任务等着他,而且他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协助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进入苏区采访红军。

从上海传回的情报显示,董健吾已经见过宋庆龄,瓦窑堡和石楼的中央高层也都放了心,但是眼前的局面也让众人赶到困惑和头疼。从1927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到如今1936年的9年间,发生了太多太多血腥的斗争,上海、南京、北平、西安乃至全国各地的党组织被破坏的七零八落,大量党员喋血街头,大量叛徒狼狈为奸,红军被迫离开苏区一路逃亡到陕北,损失了90%以上的人马财务,这种积累了9年的血海深仇使得蒋介石成了红军的头号仇人,而现在他们面临的问题,是跟这个人握手言和再度合作,谁也不敢轻易拍板做主,这不是几个中央高层统一意见那么简单的事,还得说服全国的党员和红军战士,这个事想想就让人觉得头疼。

【参考资料】

1、吴福章:《西安事变亲历记》,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年12月,p43-p50

2、杨奎松:《革命四—西安事变新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7,p57-p60

3、王光远 :《红色牧师董健吾》,中央文献出版社,2000年,p149-p156

4、申伯纯:《西安事变纪实》,人民出版社,1979-11,p25-p28

5、徐林祥:《李克农传》,安徽人民出版社,2003年04月01日,p35-p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