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摇曳之下,几人低声密议,几不可闻。

次日清晨,侍中冯子琮被高俨传唤来到北宫。

冯子琮是胡太后的妹夫,也即是高纬和高俨的姨父,一入北宫,高俨立即迎上,开门见山道:“和士开罪恶滔天,孩儿想诛杀此僚!”

冯子琮素来瞧不惯高纬宠信一众奸佞小人,闻言倒是颇为欣喜,但迟疑道:“如何诛杀?琅琊王可有筹划?”

高俨轻蔑冷笑,自怀中拿出一份奏章,道:“这是御史台查实的和士开罪证,当真是罄竹难书,我已签署意见,将和士开抓捕正法,但需要姨父帮忙,进呈陛下审阅。只要陛下同意,我杀和士开,与杀死一只蝼蚁何异?”

冯子琮一惊,皱眉道:“陛下对和士开极为宠信,这封奏章陛下哪里会同意?”

高俨伏在冯子琮耳边,轻声道:“姨父,这事好办,你将近些时日所有的奏章混在一起,全部进呈御览,陛下素来不愿躬亲政务,必会让你代为处理,到时候......。”

冯子琮听了,细细琢磨一番,也觉得大有可行,当即应允,挟了奏章便入内宫。

果如高俨所料,皇帝高纬见冯子琮抱了半人高的奏疏来见,顿时头痛不已,只随意听了几封各地水旱晴涝的奏表就大感不耐,连连挥手道:“所有奏表一概同意,着各有司自行处理!”

冯子琮心中暗喜,当着高纬的面代为朱批,加盖玉玺,当即辞出。

子琮欲废帝而立俨,因赞成其事。俨乃表弹士开罪,子琮杂以文书奏,后主不审而可之。——《北史·卷五十二·列传第四十》

冯子琮极速出宫,告知高俨,高俨大喜,立即率冯子琮、王子宜和北宫卫士赶赴内城千秋门。

内城当值的却是领军将军厍狄伏连(笔者对此人有专门的番外篇介绍),见琅琊王来到,忙迎上参见,又问入宫何事。

高俨朗声道:“奉圣旨,命厍狄将军入宫,抓捕和士开!”

厍狄伏连大惊,心中不信,忙问冯子琮:“侍中大人,果有此事?是否要请示陛下?”

冯子琮双眼一瞪,道:“陛下敕令在此,何须再去请示?”言罢取出盖有玉玺的奏表递给厍狄伏连,厍狄伏连结过反复细看,果然是货真价实的朱批玉玺,心中再无疑惑,当即点起五十名羽林军,与高俨等人直入和士开住处。

和士开正准备前往后宫陪胡太后“握槊”,忽见高俨、厍狄伏连等人如狼似虎,一拥而入,顿感大事不妙,还待询问,高俨已扑上前来,正正反反先抽了他十多记耳光,和士开顿时被打倒在地,口鼻出血、瘫如软泥。

高俨冷笑一声,把手一挥,道:“带走!”兵士扑上,架起和士开便走,一行人足不点地又闯出内城,直奔御史台,只留了冯子琮在宫中善后。

直至被摔在御史台冰冷的地面上,和士开才稍微清醒,心知大事不妙,急忙挣扎大叫:“琅琊王,我有何罪,你敢擅自抓我!我要见太后,要见陛下!”

高俨仰天大笑,将奏章掷在和士开脸上,怒啐道:“奸贼!你罪行昭彰,如今我奉旨杀你,你什么话说!”

和士开努力侧目看向奏章,鲜红的玉玺映入眼帘,心中恐惧,嘶声大叫道:“这不是真的,陛下不可能杀我,你们矫诏......!”

高俨不再多话,向北宫侍卫统领冯永洛使个眼色,冯永洛拔刀上前,一刀挥下,和士开顿时身首异处!

高俨见和士开授首,心中虽喜,一时又有些茫然,正不知下一步该如何作为时,高舍洛上前跪倒,沉声道:“大王,如今事已至此,不能半途而废,请大王当机立断!”

御史王子宜、中常侍刘辟强、北宫统领冯永洛、京畿大都督府督将翟显贵等人也尽皆跪倒,齐声道:“请大王当机立断!”

高俨热血上涌,把足一顿,高声道:“好!今日之事,有进无退,盼你们助我成功!”当即点起北宫侍卫和京畿大都督府军士三千余人,挺槊持刀再向千秋门而来。

此时高纬已听说高俨闯宫抓捕和士开之事,惊得魂飞天外,急忙请胡太后、陆令萱、高阿那肱、穆提婆、韩长鸾等人商议对策,众人七嘴八舌,众说纷纭之际,有宦官惊慌失措来报,琅琊王率军三千,屯兵在千秋门外。

高纬吓得浑身颤抖,口齿不清道:“母......母后、太姬......,三弟兴兵作乱,如......如何是好?”

胡太后倒还沉得住气,道:“且往千秋门一观。”众人只得前往千秋门,登上城楼一看,更是万分恐惧。

只见千秋门外的空场上,黑压压全是列阵而立的兵士,声势惊人。

高纬最是懦弱胆小,几乎就要吓软在地,抱住胡太后道:“母后,您去跟三弟说,就说我愿将帝位让给他,请他放过我!”

胡太后尚在犹豫,一旁陆令萱心中大急,上前道:“陛下,你好糊涂!当年济南王禅位孝昭帝,最后下场如何,你忘了吗!”高阿那肱、穆提婆、韩长鸾更是极力反对,大呼不可。

胡太后原本钟爱高俨多过高纬,但她自从高湛驾崩,便与僧人大肆私通淫乱,被高纬发觉后,被幽禁在北宫多时,在宫中已没了势力,甚至生死都掌握在陆令萱手中,这时岂敢多言,只好说:“皇帝不妨让刘桃枝去召仁威入宫,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

高纬急忙命刘桃枝率八十名禁军出城,传太后之命,请高俨入宫。

刘桃枝如今已年近花甲,他在宫中数十年,亲手诛杀高琛和高睿两代赵郡王、宰相高德政、永安王高浚、简平王高涣、平秦王高归彦,早已见惯生死,坦然来到城外,拜见高俨。

饶是高俨权倾天下,见了这瘦小干枯的老人,心中也不禁大有寒意,当即命人将刘桃枝绑住,下令斩首。

刘桃枝面带微笑,眼神中却一片漠然,低沉的声音缓缓道:“大王,我刘桃枝不过是高家的一条狗、一把刀,谁是我的主人我就向谁效命,大王何必跟我计较呢?”高俨想想,也觉有理,便命人将刘桃枝暂且押在一旁。

高纬见刘桃枝被绑了,愈发慌张,他还不知冯子琮与高俨合谋之事,又请冯子琮以姨父的身份出城调解,冯子琮装作领命,也出得城来,面见高俨。

两人眼神相交,冯子琮嘴上说请高俨入宫,暗中大使眼色,鼓励高俨破釜沉舟,一定要将逼宫进行到底。

高俨领会,大声道:“请姨父回禀陛下,和士开罪大恶极,罪该万死,而且阴谋不轨,想颠覆大齐社稷,臣不忍祖宗宗庙毁于一旦,这才拥兵矫诏,诛杀国贼。陛下如果要杀臣弟,臣绝不敢畏罪潜逃,如果陛下不追究臣矫诏之事,就请姐姐出来迎接臣弟入宫!”

他口中的姐姐,正是皇太姬、女侍中陆令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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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贞传奇》剧照,与本文情节无关。

这陆令萱出自鲜卑步六孤氏,原是西魏宇文泰手下将领骆超之妻。

骆超在东、西魏河桥大战时被东魏擒获,归降了东魏,在邺城重新娶妻,娶的就是陆令萱,并生下一子,名为骆提婆。

后来骆超在邺城密谋造反,事泄被杀,陆令萱因罪被罚没成为官府奴隶,却因为谨小慎微,被分到长广王高湛府中为奴,主要职责是哺育抚养高纬,便成了高纬的奶妈。

高纬的母亲胡太后贪恋情欲,整日纵情淫乱,哪里有空照看高纬,反倒是陆令萱对高纬精心照顾,高纬自然将陆令萱当成了母亲。

登基后,高纬封陆令萱为皇太姬、女侍中,位在长公主之上,对她依恋信赖、百依百顺,又命自己的奶兄骆提婆改姓为穆,便是穆提婆。

但陆令萱其实却是个心机深沉、权力欲极强的女人,仗着高纬的信任,与和士开相互勾结,横行后宫、干涉朝政、弄权作恶,无所不用其极,故此,高俨打算将这妇人诱出宫来,一并诛杀。

冯子琮将高俨的话带回,陆令萱大惊失色,抱住高纬道:“陛下切莫听琅琊王的话,他必是想将老身骗出杀害,陛下万万不可答应!”

高纬也没了主意,高密郡公韩长鸾上前道:“陛下,臣与琅琊王一向交情甚好,不如让臣再去试试。”高纬早没了主意,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命韩长鸾出城斡旋。

韩长鸾来见高俨,苦苦相劝,请高俨入宫与高纬相见,并拍胸脯担保高俨的安全。

高俨毕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事到如今已有些动摇,就准备跟韩长鸾入宫。一旁刘辟强急忙抓住高俨衣袖,又急又怒道:“殿下,如果不杀陆令萱、穆提婆母子,殿下入宫必遭毒手!”高俨不由又犹豫起来。

正在千秋门内外剑拔弩张之际,一行人自南而来,正是原本今日入宫觐见的广宁王高孝珩、安德王高延宗两兄弟。

高孝珩、高延宗已知事情原委,心中暗喜,命人将高俨请到阵后,高延宗劈头就问:“殿下,何不一鼓作气,强攻内城?”

高俨犹豫不决,无言以对,刘辟强在旁道:“宫中羽林军尚有数千,我方兵力不占优势。”

高延宗哈哈大笑,朗声道:“仁威,当年孝昭帝杀杨遵彦,闯云龙门,宫中禁军不下一万,他身边只有区区八十人!你如今有数千之众,竟然尤嫌人少?”

高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将牙一咬,大声道:“冯永洛、翟显贵,准备攻城!”立时间,城下军士大声呐喊,步伐整齐,刀矛如林,缓缓向千秋门下逼近,大战一触即发。

高纬听闻城下鼓噪,见高俨有攻城迹象,吓得浑身体若筛糠,扑通一声跪倒在胡太后面前,道:“母后,今后若是有缘,或许能再见家家(鲜卑人对母亲的口语称呼),若是无缘,今日就是永别了!”言罢放声大哭。

高阿那肱忽然在旁道:“陛下,您忘了,咸阳王此刻正在邺城,他是皇后之父,当朝国丈,若将他请来,以他的威望,谁敢乱来?”

这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高纬顾不得满脸是泪,忙命高阿那肱从神武门飞骑而出,来找咸阳王斛律光。

斛律光在府中也已听闻高俨诛杀和士开之事,却十分喜悦,由衷叹道:“龙子做事,果然不同凡响!”但高纬毕竟是自己的女婿,也有意入宫调解,正好高阿那肱火急火燎跑来求援,当即上马驰入宫中。

高纬听闻斛律光来到,仿佛溺水之人抓到救命稻草,急忙到永巷相迎,一见斛律光就痛哭流涕,哀求斛律光解围。

斛律光虽然也觉得这个皇帝女婿十分不争气,不但宠信奸佞,还对自己和兰陵王高长恭百般猜忌,但斛律家族数十年忠于高氏,又有什么办法,只好温言抚慰,让高纬与自己一道出城,与高俨见面。

高纬有斛律光在,心中稍安,命韩长鸾率四百步骑护卫,又身披重甲才准备出城。

斛律光摇头笑道:“这不过是小孩子玩打仗游戏,真要动手厮杀,早就乱成一团了。不过自相残杀殊无意义,也有辱国体,请陛下跟我出城,有我在,琅琊王不会乱来。”

高纬仗着胆子,跟在斛律光身后,战战兢兢走出千秋门。

城外诸军一见斛律光的身影,早已惊骇惶恐,乱作一团。

毕竟斛律光在军中威望之高,自段韶死后已无人能及,面对这样一位战神一般的人物,谁能不崇敬畏惧?

斛律光大步走至金水桥上,提气开声道:“儿郎们,陛下已至,还不参拜?”他声如龙吟,压盖全场,声音远远传出,竟有回声。一时间,军士或茫然四顾,或匍匐在地,或有人已悄悄逃散,显然大势已去。

高纬见状大喜,也策马来到桥上,大声喊道:“三弟,请随我入宫,觐见母后!”

高俨手脚冰冷,呆立不动,斛律光叹息一声,大步走入阵中,视身边刀枪如无物,直到高俨面前,牵住高俨的手道:“琅琊王,你是天子之弟,杀一个小小的和士开有什么关系,没事的,跟我来吧。”高俨身不由己,跟着斛律光出阵,来到高纬面前。

高纬却勃然变色,猛然抽出身旁韩长鸾佩刀,用刀环猛击高俨头部,连击数下,斛律光脸色一沉,夹手将刀夺过,怒道:“琅琊王年少,一时冲动,长大自然不会在犯这样的错,请陛下宽恕他!”言罢手臂一振,刀已“咔喇”断为两截。

高纬见斛律光神目如电,心中一惊,这才作罢,又见斛律光为高俨拂拭头脸鲜血,目中不禁又流露出一股怨毒之色,暗道:“斛律光竟敢威逼于我,偏袒这逆贼,终究留他不得!”

而远方的高孝珩、高延宗兄弟一见斛律光到来便知大势已去,高延宗双目圆睁、双拳紧握,连声道:“可惜,可惜!”高孝珩轻轻叹息,道:“尘埃已定,走吧。”

二人满怀萧瑟,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