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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上期咱们讲到,唐代宗广德二年(764年)凉州陷落、永泰二年(766年)甘州陷落、同年稍晚(也就是大历元年)肃州陷落、大历十一年(776年)瓜州陷落。

期间唐朝的河西节度使也换了三位,765年杨志烈被杀、767年(大历二年)杨休明被杀、777年(大历十二年)周鼎被杀。

这些背景资料可以告诉我们,在吐蕃遮天蔽日的军事压力下,河西唐军有过怎样一番动荡。

除了这些宏观视角的记载,保存在敦煌的文献,还可以从微观视角补充一些历史的细节。

在法藏敦煌文书P.2942的长卷里,保存了一份河西观察使的判文,其中提到一位姓朱的都护见大难临头,不首先考虑守土保民,而是赶紧安排家属西逃,并要求让自己在职的女婿、儿子带人护送。

河西观察使看到申请后很生气,在判文中直接了当的写道:“人为邦本,本固邦宁,时属艰难、所在防捍,稍有动摇,谁不流离?”

您身为都护守土有责,您都跑了,让老百姓咋办?

所以在《判文》的最后,他理直气壮地要求朱都护,“殉节伫冀忘家,临难终期奉国,将子无努,义不缘私。”[1]

除了这种保小家,弃大家的,还有趁机浑水摸鱼的。

就是在杨志烈被杀后,甘州城里冒出一个叫张環的货。诈称接任河西节度使,不但伪造敕书、矫授旌旄,还装神弄鬼骗取河西官马。

《判文》要求关东兵马使对其就地推问、收监,并要求甘州官员认清形势,不要和张環沆瀣一气。

这件事情大致发生在凉州陷落之后,甘州陷落之前。

按《元和郡县志》的记载,永泰二年的六七月间,甘州陷落。所以这件事情应该就在764年的十月,至766年的六七月之间。

除了张環这种作死的,河西各州之间也是各怀心腹事。

凉州失陷时,河西节度使手里还有点家底儿,建康军、玉门军豆卢军的建制还比较完整。

这三个军镇,分别位于甘州以西肃州以西沙州城内

面对吐蕃的军事压力,河西各州就开始打小算盘了。

甘州作为直面蕃军的堡垒,迫切需要军事援助。当他们向肃州求援的时候,肃州刺史为了自保,拒绝支援甘州。

《判文》里苦口婆心的劝说肃州,使用“岂唯唇亡齿寒,或虑芝焚蕙叹”的比喻,来说明支援甘州的重要性。

但不久之后,肃州甚至中断与甘州的贸易。

最后甘州唐军连最基本的口粮、御寒的棉服,都无法保证了。

《判文》保存了一份《甘州兵健冬装、肃州及瓜州并诉无物支给》的文件,上面写到“时属霜寒、切须衣服,事宜应速、不可后时,瓜州既许相资,计亦即应付了,休明。”

这个地方出现的“休明”,可能就是河西节度杨休明。

前线士兵缺乏冬装,居然需要河西节度使亲自过问,可见当时河西局势有多混乱。

这种混乱肯定不是常态,它应该是吐蕃军事压力下的结果。

因为同样是肃州刺史,在762年的行事方式,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敦煌文献里保存了肃州刺史写给吐蕃将领尚赞摩的书信,名为《为肃州刺史刘臣璧答南蕃书》。

这封书信很长,我就不念了,咱就说说书信的大概意思。

书信启示部分说,“和使论悉林琮至,远垂翰墨,兼惠银盘,睹物思贤,愧配非兮。”

钟书林老师的解读,这段文绉绉的话,意思是吐蕃使臣来肃州了,还送我了一方银盘。我看到以后,睹物思人,心中感慨,但投降这种事儿,我不能干。

非常骚瑞!!

紧接着,书信叙述了唐蕃友好的过程,提到了公主和亲,结为舅甥之好,还提到了唐蕃会盟,碑契犹存。

然后,书信上说这么一段话:“吐蕃东有青海之隅,西据黄河之险,南有铁领(岭)之固,北有雪山之窂(牢)。逻娑之外,极乎昆仑。……平陆牛马,万川群[鳞]。国富兵众,土广而境远;自然方圆,数万里之国。足可以为育养,何要攻城而求小利,贪地而损人?此天道之所不容,神明之所必罚。”

这话的意思就是,您的疆域都扶摇万里啦,您还不满足啊?!非要来打我肃州,这个小破地方?!

再往下就说到,现在我们国内呢,是有点烂事儿。

安史这俩小子,蹦跶得挺欢。

你们借这个机会进攻,这是趁人之危啊,这事儿有点不敞亮啊!

再下面,就是这封信里最重要的内容了,“肃州小郡,山险路侠(狭),境少泉泽,周圆碛卤,地方不过二百里,素非士马偃憩之所。三年已前七月十五日,劳赞摩大军,远辱弊邑,渡金河单酌,论两国甲兵,倾东门淡杯,叙舅生义好。一言道感,便沐回军,期不再来,果副明信,则知赞摩量广而器深,节高而志大。怀其愧(馈)也,何尝忘之?”

这段话里的“三年以前七月十五日”,指的是之前的一件旧事。

戴密微、邓小南考定,这封书信写成于762年(唐代宗宝应元年),那么“三年以前”就是759年(唐肃宗乾元二年)。

这次进攻在唐史里没有记载,敦煌保存的文献,正好补充了史料的不足。

从书信内容上看,这次进攻似乎以和平方式收场,而且还相谈甚欢。

文中提到“渡金河单酌,论两国甲兵,倾东门淡杯,叙舅生义好。”

这就是说,两边喝着小酒唠得挺愉快。

然后是“一言道感,便沐回军,期不再来,果副明信,则知赞摩量广而器深,节高而志大。怀其愧(馈)也,何尝忘之?”

这意思就是说,聊痛快了以后,您就带兵撤了,之后再也没派军队来过。您果然是个守信君子,我心里一直都念您的好,从来都没忘记。

如果单从书信上看,肃州刺史刘臣璧事儿办得是有里有面,滴水不漏。

这也不是对甘州见死不救的人啊!

我们现在不知道,刘臣璧的任期是不是从758年,一直延续到766年,但就算是同一个人也不奇怪。

因为他所处的环境有了很大的变化。

758年到762年期间,河西走廊还掌控在唐朝手里,虽然陇右被吐蕃占领了,河西还可以通过灵州与关中联络。

此时的河西唐人心里还有希望,他们认为国家虽然形势不好,但叛乱肯定能平息,被吐蕃占领的州县肯定能收复。

因此,他们面对吐蕃军队和使臣,心里都有底,能做到处变不惊,有礼有节。

对吐蕃来说,758年的时候还处于试探阶段,他们做的事情是拔除外线的钉子,把控制区向祁连山南麓推。

兵至肃州城下也是试探河西唐军的虚实,因此才会和平撤走。说白了,这一切的表现都是基于双方的力量对比。[3]

但到了766年,吐蕃已经控制了陇右,拿下了凉州,再加上打进长安对河西唐军心理上的打击。整个河西走廊上的唐朝人都感觉大难临头了。人在重压之下是会变形的,肃州刺史没有了以前的风度,也可以理解。

之后,甘州、肃州、瓜州相继被吐蕃攻克。

在此期间,连接河西与北庭的伊州(新疆哈密)也被吐蕃攻占。

沙州(敦煌)成了河西唐军最后的据点。

“敦煌”是一个让人神往的名字,不光今天的我们神往,古代中国人也神往。

它位于河西走廊的西端,党河下游的一块绿洲上,南面是祁连山脉的三危山,北面是北山山脉,疏勒河横贯其境,西扼玉门关、阳关,东接瓜州、酒泉。

如果说河西走廊是中西交通的干线,敦煌则是连接中原与西域、中国与西亚的咽喉。

作为走廊西部的门户,敦煌是东西方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的交汇地,因此才会给我们留下莫高窟这样的宝库。

公元前121年(汉武帝元朔六年)3月,镖骑将军霍去病率一万精骑出陇西,痛击匈奴右贤王。六天内连破匈奴五国,歼敌九千,杀匈奴卢候王、折兰王,俘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从此,河西走廊归入了汉朝版图。

随后,汉武帝设武威、酒泉二郡,敦煌一带归酒泉管辖。

前111年(武帝元鼎六年),分武威、酒泉的辖地,增设张掖和敦煌二郡,这就是著名的“河西四郡”

失去河西走廊对匈奴来说损失惨重,他们悲歌道: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匈奴歌》

“敦煌”一词,便随着河西四郡,首次见诸史端。

关于这个名词的由来,目前学界尚有争议。

《汉书》中对敦煌的解读为:“敦,大也!煌,盛也!”

但现代学者多认为“敦煌”的词源不是汉语,可能是当地语言的音译。

不管“敦煌”一词从何而来,其对汉朝的重要意义却是公认的,为了能稳固控制敦煌。

汉武帝把长城继续向西延伸,过令居塞(今兰州永登县)、乌鞘岭、武威、张掖、酒泉,直达玉门关,形成了一道东起辽东,西到敦煌,长达一万一千余里的雄伟屏障。

汉朝对敦煌的经营,还表现在大规模的人口迁移和屯垦上。

为改变河西地区人口稀少的现状,汉武帝实行了从内地往河西移民的措施。

到西汉末年,河西四郡已有六万一千余户,人口二十八万多。其中,敦煌郡就有一万七千余户,三万八千多人。

这些移民中有很多是罪犯,在汉史里常见发配罪犯徙边敦煌的记载。一般来说,徙边敦煌的罪犯大概可分三种:

第一,犯罪的官员;

第二,大逆无道罪犯的家属;

第三,各种刑事犯罪人员。

这些犯罪的官员大多有很深的文化造诣,他们举家迁到敦煌,反倒促进了当地文化的发展。

比如,西汉时期的清河张氏钜鹿索氏都有官员被贬敦煌。[4]

唐末归义军的首领,一个姓张,一个姓索。

虽然我们不能说,这两个家族就一定是清河张氏、钜鹿索氏的后人,但张、索两家是河西大族确定无疑。

随着迁移人口的增加,再加上三十万左右的戍卒,河西的族群构成发生了根本变化,汉人成为敦煌的主体民族。屯田与农耕逐渐替代了之前的游牧生活方式。

魏晋时期,河西走廊上先后建立了前凉、后凉、南凉、西凉、北凉等政权。前凉的张骏改敦煌之名为沙州,西凉则以敦煌为都城。

十六国时期,中原离乱,河西成为相对稳定的地区。

中原硕儒逃奔河西避难,佛教在敦煌空前兴盛,成为了河西的佛教中心、竺法护、宋云、法显、鸠摩罗什都在敦煌留下了足迹。

前秦建元二年(366年),乐尊和尚在三危山下的大泉河谷首开石窟供佛,莫高窟从此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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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李渊于武德二年(619年)平定了河西,他循隋文帝旧制,在敦煌设瓜州,命李世民为左武侯大将军、凉州总管,节制甘、凉九州诸军事,可见对河西地区的重视。

但唐初的河西并不稳定,两年后(621年)瓜州刺史贺拔行反唐、623年张护、李通谋反,等唐朝把这些反叛扑灭后,将瓜州改沙州,河西地区才算稳定了下来。

随后唐朝以沙州为中心,向西域开拓,先后拿下了高昌、焉耆、龟兹、于阗、疏勒。

随着西域的不断拓展,沙州的战略地位愈发重要。每次唐军入西域,都以沙州为物资供应地,沙州唐军也经常随军出征。驻守安西四镇的戍卒,也主要是来自敦煌与河西的府兵。

安史之乱后,吐蕃拿下了凉州和甘州,“路阻萧关雁信稀”,关中对安西和沙州存亡不知,长达十八年。

781年(唐德宗建中二年),久无音讯的安西四镇,终于和大唐取得了联系。

安西使者取回纥道,从河西走廊北侧,跨越大漠回到长安。

李适终于得知伊西、北庭节度使李元忠、安西四镇留后郭昕,在吐蕃占据河陇后,仍旧率将士苦苦支撑着大唐在西域最后的飞地。

安西使者还上奏了伊州刺使袁光庭的事迹。

《旧唐书·袁光庭传》的内容,应该就是来自这位安西使臣的口述:

“袁光庭者,河西戍将,天宝末为伊州刺史。禄山之乱,西北边戎兵入赴难,河、 陇郡邑,皆为吐蕃所拔。唯光庭守伊州累年,外救不至。虏百端诱说,终不之屈,部下如一。及矢石既尽,粮储并竭,城将陷没,光庭手杀其妻子,自焚而死。朝廷闻之,赠工部尚书。”

李适听后垂泪以对,但此时的唐朝,再也不是贞观、天宝之时,那个健硕恢宏的唐朝了。也不是神皇二圣之时,那个越挫越坚、屡败屡战的唐朝了。

现在的唐朝内忧外患,风雨飘摇,李适遥望着关山阻隔的西域,君臣上下只有相对而叹。

大历十一年(776年),吐蕃攻陷了瓜州,沙州成了河西唐军唯一的据点。

历时十一年的沙州之围,拉开了序幕。

《新唐书·吐蕃传》里对沙州之围有段很精彩的记述:“始,沙州刺史周鼎为唐固守,赞普徙帐南山,使尚绮心儿攻之。鼎请救回鹘,逾年不至,议焚城郭,引众东奔,皆以为不可。鼎遣都知兵马使阎朝领壮士行视水草,晨入谒辞行,与鼎亲吏周沙奴共射,彀弓揖让,射沙奴即死,执鼎而缢杀之,自领州事。城守者八年,出绫一端募麦一斗,应者甚众。朝喜曰:‘民且有食,可以死守也。’又二岁,粮械皆竭,登城而呼曰:‘苟毋徙他境,请以城降。’绮心儿许诺,于是出降。自攻城至是凡十一年。赞普以绮心儿代守。后疑朝谋变,置毒靴中而死。州人皆胡服臣虏,每岁时祀父祖,衣中国之服,号恸而藏之。”

为了拿下这处河西重镇和佛教圣地,吐蕃显得异常重视,赤松德赞亲自来到南山督战。

我们都知道,唐朝时期穿越祁连山的主干道有三条:

从兰州经洪源谷到武威;

从西宁经大斗拔谷(扁都口)到张掖;

从柴达木经当金口到敦煌。[5]

估计赤松德赞就是经都兰、德令哈,沿着伏俟西道向西,过当金口到达敦煌。

在当金口东面不远处,有座党城遗址建于十六国时期,为西凉国的子亭城,唐朝时设紫亭镇。

向达先生在《西征小记》里说:“是至唐、宋之际,子亭不仅犹为驻兵之所,且系瓜沙南藩一雄镇,非亲贵不能膺斯重寄也”。赤松德赞没准就驻扎在此。

负责攻取沙州的吐蕃大将是尚绮心儿,他就是打肃州的尚赞摩的儿子。

吐蕃重重围困之下,沙州城内的情况又是怎样的呢?

大历元年(766年),甘州沦陷,时任节度使杨休明西迁沙州。从此,沙州就成了河西唐军的大本营。

沙州本来就是唐朝接待各国元首和外交使节的重要接待站,这些人享受免费供应口粮的待遇。但由于河西路阻,外国首领与使节长期滞留敦煌,沙州当局也只得长期供应下去。

再加上从东部退却而来的唐军的各级官吏家属,也都来到沙州,导致城内存粮日益短缺。

于是我们在《判文》里就看到了,《判诸国首领停粮》、《关东兵马使请加米》、《思结首领远来请粮事》的文章。

甚至到了最后,连敬神祭祀的供品都成了关注的焦点,判文里有一篇《沙州祭社广破用》的文章,说的就是“艰虞已来,庶事减省,沙州祭社,何独丰浓,税钱各有区分,祭社不合破用。”[6]

内无粮草,那外面是否有救兵呢?

《新唐书·吐蕃传》的记载是“(周)鼎请救回鹘,逾年不至,议焚城郭,引众东奔,皆以为不可。”

也就是说,时任河西节度使周鼎向回鹘的求援,好几年都没见音讯。

正是在这种内外交困的局势下,周鼎决定放弃沙州,焚城而去,带领城中居民举城东迁,回到大唐。

可是这一政策,遭到沙州大族和民众的激烈反对。

大历十二年,周鼎派沙州都知兵马使阎朝出城勘测水源和道路,为举城东迁做准备。结果阎朝用计杀了周鼎的亲卫,又用弓弦勒死了周鼎。

从此沙州的军政便转移到了阎朝的手中。

阎朝为什么要杀自己的长官呢?

在他管理下的沙州又有怎样的作为呢?

我们下期接着讲。

参考书目:

[1][6]、《河西节度使覆灭的前夕—敦煌遗书伯2942号残卷的研究》_史苇湘

[2]、《敦煌写本‘为肃州刺史刘臣璧答南蕃书’疏证——兼论唐代中期的唐、蕃关系及书信创作时间》_钟书林;

[3][5]、《敦煌文书‘为肃州刺史刘臣壁答南蕃书’所见吐蕃进攻河西的两次唐蕃战争》_李宗俊;

[4]、《西汉政府的罪犯徙边敦煌郡——以敦煌出土文献为中心的考察》_郑炳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