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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前面几期咱们讲了仆固怀恩之乱的影响,其中涉及到唐朝、吐蕃、回纥三者之间关系的变化。

这期咱来聊聊安史之乱后,吐蕃一个特别宏大的战争计划。

我个人认为,这个计划堪称吐蕃战争艺术的巅峰。

说起安史之乱后的战争格局,吐蕃无疑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地位。

在从唐肃宗至德元年(756年)到唐德宗贞元九年(公元793年)的四十多年里,吐蕃在战场予取予求,压得唐军喘不过气来。

在这段日子里发生过很多战例,其中最为大家熟知的估计就是唐代宗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吐蕃打进长安的战例了。

但我个人认为,这一仗带有一定的偶然性因素,算不得十分精彩。

如果要是让我来评价的话,我觉得吐蕃攻陷凉州的作战计划,才算是吐蕃战争艺术的巅峰之作。

说起这场战役,还得从仆固怀恩之乱讲起。

吐蕃打进长安的次年(广德二年),仆固怀恩联络吐蕃大将尚结息、尚赞磨、尚东赞、尚野息和恩兰·达札路恭一起进攻关中。

这个吐蕃将领的组合,基本就是打进长安那次的翻版。

唐代宗命郭子仪坐镇奉天(陕西乾县),指挥防御。

十月初,蕃军围攻邠州,苦战十余日不能得手。

之后,蕃军绕过邠州,直插奉天。

郭子仪见仆固怀恩孤军深入,命部将坚守不出。

这时一个消息传来,有一支唐军抄了他的老巢,一直打到了灵州城下。

这支唐军既不是来自关中,也没有得到命令,而是来自于凉州(甘肃武威)。

凉州位于河西走廊东端,是西域通往中原的重点关卡,自古以来就必争之地。

我们曾屡次说过,对中原王朝威胁最大的方向来自北地。但如果仅仅只有北方的军事压力,中原王朝未必守不住。可如果要是西、北两个方向产生联动,那一定是守不住。

所以控制河西走廊,进而染指西域,打断西北两个方向的联系,就是关乎王朝命脉的钥匙。

因此,明末著名地学家顾祖禹才会说:“欲保秦陇,必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

从军事地理的角度上分析,河西走廊是一条长长的线,东西长上千公里,从西到东排布着沙州(敦煌)、瓜州(锁阳城)、肃州(酒泉)、甘州(张掖)、凉州。但它的宽度不到一百公里,所以军事压力主要来自南北两个方向。

河西走廊的北方,属于草原游牧族群的势力范围,从匈奴开始的强势游牧政权,不论是柔然,突厥,还是薛延陀、回纥都有南下袭掠的经历。

南方则是青藏高原的游牧政权,到了唐朝吐蕃取代了吐谷浑成了北上的主力。

但可如果能掌控祁连山的山口要道,就能堵住从青海北上的攻击。同样的,只要控制住漠北族群南下时,所必须的河谷水源地带,也能阻断其南下的通道。

所以唐朝控制这条通西域的要道,从唐太祖武德年间就设了三个总管府。到了武德七年(624年),又升格为都督府。唐高宗景云二年(711),任命贺拔廷嗣为“凉州都督充河西节度使”,成为了最早设置的节度使。[1]

到了唐玄宗的天宝元年,河西节度使已下辖八个军镇,三个守捉,统兵七万三千人,马一万九千四百。其中,屯住于凉州城内的赤水军,就统兵三万三千人,马一万三千匹。[2]

由此可见,凉州身为河西节度使治所的重要性。

本来河西与陇右的唐军相互配合,再加上屯住灵州的朔方军协助,完全有能力保证河陇地区的安全。但安史之乱的爆发,改变这一切。

动乱爆发以后,吐蕃开始快速攻城掠地。

至德元年(755年),吐蕃攻陷威戎(今青海门源)、神威(青海海晏西北)、定戎(今青海湟源西南)、宣威(今青海西宁北)、制胜、金天(今青海共和东南)、天成等军(今甘肃东乡西),石堡城(今青海湟中西南)、百谷城(今青海贵南东北)、雕窠城(今青海同仁东北)等军事据点。

至德二年(757年),吐蕃攻陷西平(今青海乐都),西平即鄯州,为陇右节度使治所。

吐蕃在扫除外围之后,第一个拿下的重镇,就是作为陇右节度使治所的鄯州。

这地方可是开元二十九年,尺带珠丹御驾亲征都不曾打下的重镇。

之后,吐蕃继续扩张。

上元元年(760年)攻陷廓州(今青海尖扎西)。

广德元年(763年),吐蕃入大震关,陷(今甘肃兰州)、(今甘肃临夏西北)、(今甘肃临潭)、(今甘肃岷县)、(今甘肃秦安西北)、

(今甘肃成县)、(今甘肃陇西东南)等州。

可能光说这些地名,大家没有太直观的认识,我在文稿里贴了一张地图,把这些地名用不同颜色的图标做了标记。

从这张图上我们很清楚的看到,吐蕃从755年开始,用了三年的时间,首先拿下了青海东部的区域,也就是青海湖以东,黄河以北的地区。之后才是在763年在甘肃南部的扩张。

这种态势可以说明两个问题:

一个是安史之乱前唐蕃对峙的边界线在哪里,也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天宝年间唐军的反击,控制可青海湖周边,以及洮河以南的九曲之地。

另一个就是到了763年的时候,吐蕃已经占领了西宁和兰州。

这对凉州唐军来说,已是兵临城下,将至壕边。

因为从兰州出发,向西北方进军,经过天祝、古浪(和戎城)两县,可直插凉州东南。

这条翻越乌鞘岭的古道,在唐代被称为洪源谷,是连接河西与陇右的主要道路。论钦陵的弟弟赞婆和儿子论弓仁在降唐之后,就被派到此地驻守。赤都松赞还曾发起对洪源谷的攻击,作为对他们投降唐朝的惩罚。

另外一条道路是从西宁向西北,经大通、门源两县,从吐蕃新城扼守的山谷,穿越祁连山可直达凉州西南。

这条道路是唐蕃两军经常使用的古道,哥舒翰、安思顺都曾在此战斗过,吐蕃新城的名字也曾被我们反复提到。

吐蕃疆域的快速扩张,也引起了河西地区的动荡。

在唐代宗的至德二年(757年),凉州便爆发了动乱。

《资治通鉴》记载:“河西兵马使盖庭伦与武威九姓商胡安门物等杀节度使周泌,聚众六万。武威大城之中,小城有七,胡据其五,二城坚守。支度判官崔称与中使刘日新以二城兵攻之,旬有七日,平之”。

这件事情的爆发,足以说明在吐蕃的军事压力下,河西地区暗流涌动。

雪上加霜的事情,发生在同年的二月,新任河西节度使杜鸿渐派兵入援关中,协助收复长安。这让本就单薄的河西兵力,再次遭到了削弱。

到了758年(乾元元年),吐蕃乘河西武备松懈、兵员匮乏,对凉州发动了一次进攻。

关于此次进兵凉州,汉文史料里没有明确的记载。

但敦煌出土古藏文历史文书《编年史》简要记有:“及至狗年(758年)论墀桑、思结卜藏悉诺囊等引劲旅至凉州城,是为一年”。

吐蕃此次应该是攻占了凉州,但驻守了多长时间,后来为何撤走了?由于缺乏史料记载,现在搞不太清楚。[3]

从唐史的记载上看,至少到公元762年的时候,凉州依旧在唐军控制之下,此时的河西节度使已经换成了杨志烈

在762年吐蕃从长安撤军时,曾围攻凤翔,镇西节度马璘率精骑千余自河西救杨志烈返回。恰好赶上了凤翔之围,他杀透重围,引兵入城。

由此可知,吐蕃在762年又对凉州发动了一次进攻。

就是在这种危如累卵的情形下,又传来了仆固怀恩之乱的消息。

时任河西节度使杨志烈听说长安危急,尽起凉州锐卒出征,行围魏救赵之计。

出征时,他对监军柏文达说:“河西锐卒,尽于此矣。君将之以攻灵武,则(仆固)怀恩有反顾之虑,此亦救京师之一奇也!”

只可惜,杨志烈所托非人,文达实在不是将才。

“柏文达率军击摧砂堡、灵武县,皆下之,一直打到了灵州城下。仆固怀恩闻之,自永寿撤军归,命蕃、浑二千骑夜袭文达,大破之,士卒死者殆半。”

残兵败将退回凉州时,柏文达见到杨志烈禁不住嚎啕大哭。

杨志烈为了安慰他,说了句不该说的话,“此行有安京室之功,卒死何伤?”

周边的士兵听到了,心里合计,“原来我们的小命,在大人心里啥也不是啊!”

于是皆有离散之心,等到764年,吐蕃第三次攻凉州时,“士卒怨其言,不为所用,凉州陷”。

关于凉州失陷,《旧唐书·吐蕃传》的记载为:“广德二年,河西节度杨志烈被围,守数年,乃跳身西投甘州,凉州又陷于寇。”

这里的“守数年”,应该是个笔误,估计是“守数月”,或者是“守数日”。

最后一句写的是“凉州又陷于寇”,应该指的就是758年打下凉州后的再次攻陷。

唐朝诗人张籍,在他的《横吹曲辞·陇头》一诗中,描写了凉州陷落时的情景:

陇头路断人不行, 胡骑夜入凉州城。

汉兵处处格斗死, 一朝尽没陇西地。

驱我边人胡中去, 散放牛羊食禾黍。

去年中国养子孙, 今著毡裘学胡语。

谁能更使李轻车, 重取凉州入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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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时间节点开始,河西走廊被吐蕃一刀斩断,西域与内地的音讯断绝。

此前吐蕃虽然控制了陇右地区,截断了关陇故道,但唐朝还可以从陕北,绕道盐州(定边县)、灵州、凉州来保证联系。但凉州失陷后,西域彻底成了一块飞地,二者之间音讯断绝,长达二十年。

但西域唐军虽然与内地失去了联络,却仍旧奉唐朝正朔。

在吐鲁番出土的墓志铭中,有广德四年的年号。

实际上,广德的年号只有两年(763-764年),765年代宗改元永泰(765-766年)。

但墓志仍然沿用广德年号,说明在765年以前,就己失去联系,不知道改元之事。

吐蕃对凉州历经三次,第一次攻陷了但不能据守,第二次攻击未能得手,直到763年(广德二年)才算正式得手。这件事与仆固怀恩之乱密切相关,要是没有怀恩之乱,估计凉州还能再守一段时间。但以当时唐朝的整体态势来说,守也守不了太长时间,陷落是早晚的事儿。怀恩之乱不过是提前了凉州的陷落时间。

广德二年十月,杨志烈被迫放弃凉州,向西退守甘州(张掖)。

吐蕃的兵锋接踵而至,永泰二年(766年)甘州陷落,大历元年(766年)肃州陷落。

此时,杨志烈已被沙陀人所杀。

由于吐蕃截断了道路,唐朝已无法派人到河西赴任,只能委任杨志烈的族弟杨休明为河西节度使,兼伊西庭节度使。

吐蕃攻陷甘州后,杨休明被迫西迁沙州(敦煌)。

从此,沙州成了河西唐军的大本营。

此时,杨休明的辖区只剩下了沙、瓜、西、庭四州,其他州郡均落入吐蕃之手。

吐蕃能在河西走廊快速扩张,除了自身军事力量的优势以外,推行了合适的政策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在敦煌文献中记载,“(赤松德赞之时),韦·赞热咄陆等引军攻小城以上各部,连克一十八城,守城官员收归编氓,国威远震,陇山山脉以上各部,均入于掌握矣!设置五道节度使,新置一管理区域广宽之安抚大使”。

这个增设的安抚大使,可能在攻取河西的过程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在汉文资料对吐蕃攻取河西的过程,有一段很有意思的描述:

“自安西以东,河、兰、伊、甘及西凉,至于会宁、天水,万三千里。凡六镇十五军,皆为戎有,有易而见亡也。闻其始下凉州时,围兵厚百里,伺其城既窘,乃令能通唐言者告曰:‘吾所欲城耳,城中人无少长,即能东,吾亦谨兵,无令有伤去者’。城中争号日:‘能解围即东。其后取他城,尽如凉州之事。因此人人皆固生,无坚城意’”。[4]

这段话的大致意思,就是吐蕃围城以后,让懂汉语的人宣告,“我们就是要城池,你们这些城里的人,不论老幼,向往东去的,我们不横伤害”。

这招一出,城中之人纷纷表示,“能解围我们就走,城池俺们也不要了,就按凉州的方法办,再没了困守孤城之心。”

这种记载说明,吐蕃在攻取凉州之时,就已经用了围三缺一的攻心之术。杨志烈也是因为这个政策,无法坚守凉州,只能退保甘州。

如果单看上面这些内容,似乎也没看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就是一场很成功的战役,其间用到了心理战术而已。

此前在陇右摧城拔寨,说不定也用过相似的方式,凉州之战也算不上特别出彩。

但如果我们把视角再拉高一点,把河陇、西域都放到一起来看,就能看出吐蕃攻陷凉州是一个大战略计划的组成部分,它的意义并非一场攻城战役这么简单。

安史之乱爆发后,奉昭驰援的唐军,并不仅限于河陇两地,西域唐军也收到了命令。

从我们现在能看到记载里,就有安西节度副使李嗣业统领步骑五千、安西行军司马李栖筠[yún]统精卒七千、左金吾卫将军马璘统精甲三千来援。[5]

同时,唐朝还“传谕西域诸国,许以厚赏,使从安西兵入援”。

按唐史记载应昭入援的有于阗王尉迟胜、吐火罗叶护乌利多并九国首领、拔汗那、龟兹、大食兵众。

从数量上看,仅唐军就有一万五千多,而西域的唐军总计也不过四万余人。西域唐军的削弱,带来的后果就是,此前臣服于唐朝的部分势力,开始倒向了吐蕃。

《大事记年》记载:“及至猴年(756年)……护密、俱位、识匿等上部地区之使者前来致礼,任命巴郭那东、介·朗赞二人为使前往报聘。”[6]

从这些小势力的向背上可以看出,唐朝在西域统治的柱脚已经开始松动。之后葛逻禄与吐蕃结盟,对抗回鹘和唐军,都是这种力量变化的产物。

不过吐蕃首先进攻的并不是安西四镇,而是位于天山南麓的伊州。

唐代宗宝应元年(762年)吐蕃就攻陷了伊州,但同年又被河西、北庭唐军夺回。这场战役进行的非常惨烈,时任河西节度使杨预战死。

吐蕃之所以首选伊州发动攻击,是因为伊州在交通线上的重要地位。

伊州(哈密)位于西域各州的最东端,与河西走廊西端的沙州、瓜州隔莫贺延碛相望。

我在文稿里贴了两张图,分别是哈密周边的交通线以及周边屯田、烽燧的位置图。

从这两张图上可以很清晰的看出,伊州在交通线上处于核心枢纽的地位,东连河西走廊,西接吐鲁番(西州),北通庭州。

因为它地理位置上的重要性,从汉朝开始就在着力经营此地,大量的屯田在伊州附近展开。

到了隋唐两代承袭了汉朝的思路,在伊州周边广设烽燧、驻军设县,成了染指西域的桥头堡。

所以斯坦因才会说:“如果没有哈密的耕种区作为自然的立足点,开辟和保护通往天山南北各地的道路,就会变得更加困难。……由此楼兰和哈密理所当然成了中国人的桥头堡,在以后的几个世纪中,中国人从这里穿越沙漠,进入中亚”。[7]

这种交通核心的重要性,吐蕃人自然也很清楚,他们首选攻打伊州,正是出于截断河西与西域联系的考量。

由于之后吐蕃截断了河西走廊,西域与关中的音信断绝,伊州最终陷落的时间并不十分清楚,但可以肯定要早于沙州沦陷的(786年)时间。

如果我们把吐蕃对凉州和伊州的攻击,放在一起看,就能看出吐蕃的战略计划是怎么实施的。

面对唐朝这条东接关中,西通西域,绵延数千公里的一字长蛇阵。吐蕃的战略选择是“取其要点,断其联络”

他们在762年首攻伊州,目的是为了切断河西与西域的联系,使其不能首尾相顾。但由于唐军的反击,这个计划未能得逞,不过吐蕃也没放弃,他们在西域拿下的首个重要据点,依旧是伊州。

要知道,当时天山以北的唐军,更容易得到回纥的援救,但吐蕃却连续在伊西庭三州用兵,而相对不容易获得援助的安西四镇,反倒被吐蕃战略性搁置了。

这就说明,吐蕃在做战略谋划的时候,并不是采用平推的战术,而是优先阻断交通,将唐军分割包围,然后一口一口吃掉。

吐蕃在758年、762年、764年三次攻打凉州,战略图谋和伊州一般无二,都是为了截断交通线。

目的就是为了截断河西与关中的联系,这就是吐蕃战略计划的两个发力点。

我们之前就说过,吐蕃的扩张过程有很明显的战略计划,还真不是打到哪儿算哪儿。

他们有能力制定一个完备的计划,并且按计划统筹军队调集、后勤组织、道路选择等一系列复杂的事情,并且有能力在远隔千里的地方组织策应和突破。

正是基于上述的能力,我才会认为,吐蕃对河西走廊的战略计划,是吐蕃军事艺术的巅峰之作。

参考书目:

[1]、《论唐代凉州都督府和河西节度使的关系》_王梓璇;

[2]、《唐代河西节度使所辖军镇考论》_李文才;

[3][4]、《回鹘与吐蕃对北庭、西州、凉州的争夺》_尹伟先;

[5]、《唐代吐蕃与回纥在西域及河陇地区的军事角逐》_章鸿昊

[6]、《唐、吐蕃、大食政治关系史》_王小甫;

[7]、《唐代伊州屯田与交通研究》_王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