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饭后，小女儿月月进屋写作业，我拿起拖把开始拖地。
老杜收拾完厨房走出来，用围裙擦了一把手，目光转向我：“那个，杨欣，你停一下，坐下来我跟你说点事。”
我把拖把伸到茶几下面，头都没抬：“说吧，我听着呢！”
“那个，杜佩想学舞蹈，我想给她报个班，急训一下。”
我拿拖把的手抖了一下，心也跟着抖：“杜佩都上高二了，这时候学舞蹈，来得及吗？”
老杜叹了口气：“这不没办法了吗，我跟她妈也想让她当文化生，可这孩子就喜欢跳舞，文化科目越学越差，这样下去怕是大学都考不上，好在她小时候学过几年舞蹈，有些基础，所以我跟她妈就决定让她改学艺术，好歹有个大学上……”
我放慢了手里的动作，嘴上没吭声，心里却开始不安稳。
我能猜到老杜接下来要说什么。
当初老杜离婚时，前妻非要争女儿杜佩的抚养权，还拿走了他们全部的存款，老杜就分到这么个小破房子。
这么多年，抚养费老杜虽然每个月都按时给了，杜佩却在她妈的唆使下，仍不断向老杜伸手，就是出外吃个肯德基也要找老杜报销。
偏偏老杜是个宠女狂魔，每次都傻乎乎地掏了，案板上的鱼当得不亦乐乎。
这次肯定也不会例外。
见我没吭声，老杜咽了一口唾沫：“杜佩都读高二了，这事要是抓得紧，应该还能跟上，就是学费要三万多……”
我全身的血液冲向头顶，该来的还是来了。
可是，我张不口拒绝。
毕竟，老杜待我够实诚，工资卡交给我保管，对我和前夫生的大女儿佳佳也不薄，刚刚上个月，我娘家妈住院，我哥让我分摊医药费，老杜连个梗都没打。
这些年，念着老杜的好，即便他无底线贴补杜佩，我也从来没说过啥，可现在，突然要再出这么一大笔钱，说实话，我确实舍不得。
我淡淡应了一声，没敢往下接话。
2
夜里，我躺在床上，心里被这三万元撕扯着，没有一点睡意。
眼前慢慢浮现出我跟老杜的过往。
认识老杜时，正是我人生的至暗时刻。
离婚带着女儿住在娘家，挣的钱除了娘俩的开销基本没有剩余，整天受哥嫂的白眼，那种寄人篱下的凄惶让我分分钟想要崩溃。
这时，有人给我介绍了老杜。
接触一段时间后老杜就让介绍人捎信，说只要我同意，可以立马领证，我和女儿可以搬到他家里去住，他没有多少钱，但存款和工资本都可以交给我保管。
这份真诚让我仿佛于重重黑暗中看见了一束光，我太想有个自己的家了。
婚后，除了每月固定的打给女儿杜佩的抚养费，老杜将剩余的全部工资都交给我支配。
我刚离婚时，前夫倒也按约定给过女儿生活费，后来他跟三儿结婚又生了孩子，给起生活费来就开始不情不愿，再后来就干脆不给了。
我跟他闹，还扬言要告他，闹得狠了他就给一点，下次依然照旧。
我被折腾得精疲力尽，就赌气似的不再要他的钱，也不再让他看孩子。
人家倒也顺势而下，真的就不再看孩子也不再给钱。
有了老杜之后，我觉得生活终于有了奔头。
老杜是个好人，待我和佳佳不薄，当然他对自己的女儿更是掏心掏肺。
杜佩没隔几天就会向老杜开口要东西要钱，我虽然有点不舍，但还是痛痛快快地给了。
可是，自从生了小女儿月月，花钱的地方一下子多了起来，老杜照样对杜佩的要求来者不拒。
而且有些东西我觉得根本没必要买，新鲜个一两次就束之高阁了，可老杜还是二话不说就买了，我心里就开始不舒服起来。
但我不想为此伤了感情，也都同意了。
可这次，他一张口就是三万多，说实话，我不想给。
撕开了这个口，以后说不定还会更甚，我们的日子还怎么过？上大学的佳佳怎么供，上小学的月月拿什么养？
3
天微明的时候，老杜终于发话了：“你去给我取些钱出来吧，杜佩的事不能再拖了。”
我的心一沉：“多少？”
“两万吧，她妈挣的也不多，我多拿点，先把这一关度过再说。”
我张不开口拒绝，只好答应了去取钱。
钱虽然给了，可我想起来就肉疼，平常我可是连一套护肤品一套衣服都舍不得买的。
这天，我正在上班，老杜打来电话，说前妻的母亲突发疾病住进了医院，前妻要去照顾母亲，所以这段时间他得负责接送杜佩，月月他就接送不了了。
我当场就火了，口气也带着火药味：“我单位离学校那么远，月月放学的时间又早，我根本不能按时过去，杜佩那么大了，还用得着接送吗，月月也是你亲生的，你不能只顾大的不顾小的……”
老杜的声音带着愠怒：“杨欣，困难是暂时的，你就不能克服一下吗，杜佩要上文化课，要学舞蹈，舞蹈班与学校又离得远，时间宝贵，现在省的每一秒都是在为高考加分……”
还没等我开口，老杜就把电话挂了。
我心里气得不行，在老杜心中，还是前妻和大女儿更重要，他心里何曾有过我和小女儿的位置。
因为要接送月月，我迟到早退了好几次，被领导训得跟孙子似的，还被警告再这样下去就要扣奖金。
我忍无可忍，回家跟老杜发了一通火。
本来把气发泄出来后，我的火已消了一大半，可老杜竟突然不屑地回怼：“扣点奖金算啥，哪有高考重要，月月你还得接送，杜佩那离不开人。”
我那个气呀，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
什么事在他闺女的利益面前，都得让路。
4
高考成绩出来，老杜满脸的皱纹堆成了一朵大波斯菊，杜佩考上了家一本艺术院校。
我的心却又一点一点沉下去，谁都知道，艺术院校那就是一只吞金兽。像老杜这样的亲爹别说钱了，他闺女就是要他的命他都愿意给。
我觉得自己的命可真苦，遇上个前夫是有了新孩子忘了旧孩子的渣爹，现任的丈夫偏偏又反着来。
我没有想到，事情比我预想的更加糟糕。
老杜说，他前妻的单位受疫情影响经济下滑，前岳母住院她因请假过多又被裁员，所以，杜佩目前上大学的费用暂时得由老杜一个人承担。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借口，可老杜竟然信了。
我的火轰得一下就烧到了头顶：“暂时？暂时是多久，一年还是四年，你的工资够不够，这个家还要不要，月月都上初中了，你要不要养？”
老杜的脸胀得通红，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我也没办法，总不能不让孩子上学，我的工资就不给你了，你的工资要是不够，就用之前的存款吧！”
我惊呆了，没想到老杜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存款？这个家有多少存款他心里没点数吗，两个孩子要养，两边老人也要照顾，那点存款能坚持几天！
他自己的钱全部用来养他的大女儿，我的工资要养两个孩子，那我结这个婚还有什么意义？
可现在怎么办，离婚吗？我还真离不起。
房子是老杜的，离婚了我住哪？月月怎么办？
我咬紧后槽牙，觉得嫁给老杜就是掉进了一个陷阱。
5
老杜也没有太绝情，每月还是转给了我一千元生活费。
我冷着脸问他：“剩下钱的都给杜佩了吗？一个大学生，家里又没有矿，生活需要那么奢侈吗？”
老杜平静地回：“没有，孩子没花多少，除了生活费，剩下的钱我得还开学时给她交的学费，一年学费好几万，我没好意思问你要，都是借的。”
我气得咬牙，差点问到他脸上：你前妻就一分不出吗？人家大学生都能助学贷款和勤工俭学，杜佩为什么不能，她以为她爹是马云？
但想了想，我还是没有说出口。
因为，佳佳上大学时，我前夫也没有出一分钱，我也没舍得让佳佳助学贷款和勤工俭学。
我又气又憋屈，火全部闷在心里，分分钟想要爆炸。
自然回家也没有好脸色，家里的空气冷得能结冰。
两个月后，我回家经常见不着老杜的人影。
晚上我睡了，老杜还没回来，听见门响我睡得迷迷糊糊，也没见他进屋，估计是在沙发上对付了。早上起床时，他已不见了踪影。
我懒得搭理他，也没问。
又过了几天，老杜难得回来一天早，吃过晚饭，“叮咚”一声响，我的手机收到一笔进帐。
老杜的脸上浮现出少见的笑容：“杨欣，这个月我手头多了点钱，你带月月吃点好的，再买几身新衣服，买点护肤品，你也该保养保养了。”
我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
但语气还是冷的：“你哪来的钱？欠下的债还完了？”
老杜笑笑：“那个不急，慢慢还，这些天，我晚上去做代驾，早上给人送牛奶，你说，还真不少挣。以前，我对杜佩确实照顾得太多忽略了你和月月，以后我会尽量弥补。”
我愣了一下，看着老杜斑白的双鬓，耷拉的眼袋，心里跟塞进了几个柠檬似的，又酸又苦。
6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一年多，老杜的腰更弯了，脸上的皱纹更多了，我终是有些不忍，好几次，我都想跟他说不要那么拼命了，钱没有了就少花点。
但心里又被那一丝不甘裹胁着，终是没有说出口。
好在，生活中总还有些甜来中和那些说不出的苦。
佳佳大学毕业找了个还算可以的工作，我的负担减轻了不少，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天，佳佳打电话过来，兴高采烈地说：“妈，我发工资了，我给你和杜叔，还有月月都买了礼物，估计这两天快递就到了，你注意签收哈。”
我嘴上说着瞎浪费钱，心里却乐开了花。
佳佳语气中带着几分迟疑：“妈，我给你说件事，你可别生气，最近，我爸，他找过我几次……”
我一听就炸了：“他算个什么东西，竟然有脸来找你，你现在长大了能挣钱了，他才想起有这么个闺女，当初他死哪去了，那年你生病住院，我一个人忙不开，让他照顾你几天他都不愿意，说他老婆刚生孩子他走不开，他明知道你上了大学，却一个子儿都不出，这样的爹你认他作什么……”
佳佳敢紧安慰我：“妈，你别生气，他毕竟是我爸，他也养了我几年，我不能不承认，但谁对我好，我心里清楚，你放心吧，我有分寸。”
我的心这才稍微往下放了放。
顿了顿，佳佳又说：“妈，这话我早就想说了，但一直不敢也没底气说。从现在起，我每月给你转些钱，杜叔的那个兼职就别让他干了，他也快五十的人了，身体要是跨了，你怎么办？月月怎么办？妈，你能遇到杜叔是你的福气，他对你，可比我爸要好得多……”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也不想这样，可老杜这样无底线地纵容杜佩，让我觉得很恼火。
佳佳又说：“妈，我知道杜叔把钱都花在他女儿身上你心里不舒服，可你想想，杜叔要是跟我爸一样，再婚了生了孩子就不管自己的亲生女儿，他能对你好对我好吗？你又找了个跟爸爸一样的人，你结这个婚还有什么意义……”
7
放下电话，我呆呆地愣了好久，终于从佳佳的话里回过味来。
我痛恨前夫，却不知不觉想要把老杜打造成近似于前夫那样的人，有了新老婆新孩子，就不能再对前边的孩子掏心掏肺。
愧疚刹那间包围了我，佳佳说得对，如果老杜像前夫那样自私，他还能对我尤其是对佳佳好吗？
这个世上所有的事都是有因果的，老杜的付出，佳佳都能感受得到，所以才有了今天发自内心的回报。
晚上，老杜回来，看见我在等他，一脸惊愕。
我看见他那花白的头发，有些哽咽：“从明天起，不要再干兼职了，你的钱不用给我，都给杜佩用吧！”
老杜脸上呈现惊恐的表情，声音都有些颤：“怎么了，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说这话，你，你不会跟我离婚吧？”
我扑哧一声笑了：“离什么离，谁说要离婚了，你闺女佳佳心疼你，说她能挣钱了，不让你那么辛苦。”
老杜眼眶微红，咧开嘴笑了笑，不一会儿又闷头哭了。
两年后，杜佩大学毕业，我跟老杜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再后来，杜佩在一家有名的培训机构当了舞蹈老师，又找了个不错的男朋友。
结婚后，她跟老公通力合作，自己开了个舞蹈班，生源火爆，没多久便买房买车。
当然，有了钱，她也没少孝敬老杜，说都是爸爸的付出，她才有了今天。
她还说那几年她确实没少向老杜张口，可她也没有办法，离婚时她妈分的那些钱几乎都给外婆看病花掉了，外婆就她妈一个女儿，她不能不管。
这要是搁以前，我一听说这事，肯定心里会不平衡，可现在，我对当年老杜支持杜佩学舞蹈，不仅没有一丝芥蒂，还生出了些许后怕。
幸亏老杜当时坚定了立场，如果杜佩没上大学，肯定过不上现在的生活。
杜佩如果过得不好，老杜肯定不会袖手旁观，那对我来说，才是一生的灾难。
二婚夫妻，如果做不到爱屋及乌，那就多一些理解和宽容，目光放长远一点，因为，有时候，成就别人的同时也是在成就自己。
我明白，只有孩子们过好了，我和老杜，才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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