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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秋天的那个早晨,我仍历历在目。

白炽灯在头顶上白惨惨地亮着,电流滋滋的从电线里爬过,冰箱嗡嗡响,空气如水泥。我站在洗手间,看着眼前的水杯和牙刷,有点想不清楚它们是怎么到我手里来的。我开始刷牙,牙刷和水杯重的好像石头,端不动。我努力拖动牙刷,一切都仿佛慢动作,也许过了30分钟,也许过了一个世纪,我终于走出卫生间。

我像是一个在时空的裂缝里跌跌撞撞向前走的人。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上的公交车,我也记不得我如何搭乘的地铁,我出现在办公室,整个人昏昏沉沉,早上9点,开工的第一刻,我却像已经十年没有休息过一样疲惫。

我没办法集中精力工作,我的大脑是一块用了10年的苹果电池,努力充满电却只能坚持三秒钟。我偷偷躲进公司仓库,缩在积满灰尘的转椅上打盹儿。

没人知道我不对劲,当我笑着和同事打招呼,穿戴整洁妆容精致地站在五星级酒店的酒展桌前,向全国各地的来客介绍我们的进口葡萄酒时,所有人都觉得我精神抖擞,意气风发,闪闪发光。

但当那些时刻过去,黑夜是黑夜,白天也是黑夜,雾霾笼罩在我脑海,石头压在我的胸口,每做一个决定都无比艰难,不只是工作,连洗衣服,整理房间这样的事,对我都变得难如登天。

我意识到我坏掉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抑郁症是什么东西,它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它会给人带来什么影响。我只知道,我出了问题。

曾经我是雷厉风行的人。12岁学会开车,13岁带着朋友找暑期工,高中的时候管广播站,当英语课代表,给班里排节目,负责政教处的校宣传海报,17岁去杭州,独自跑上海、安徽学画考美院,大学做学生会主席,团支部书记,唱歌、画画、主持,组织展览,参与各类校内活动,再到离开新疆,只身来上海,我几乎从没有体验过,什么叫想做什么做不动。

可是现在,我却突然变得水杯端不动,衣服洗不动,连煮碗面给自己都好像天方夜谭。我甚至开始断续的失忆,大段大段的生活变成了空白,社交生活几乎完全塌缩。我不愿接电话回信息,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丢失了生命里的好几段存储。

2

我开始尝试自救。

我在电脑上打下"为什么人会行动不能?",然后按下搜索键,在一堆堆信息里,我看见了一段话,这段话告诉我,"行动被意识控制,而意识受潜意识影响",我仿佛看到了一把钥匙。

我去搜索这段话的出处,发现它来自一本书,拿破仑·希尔的《成功法则》,于是我买了它,努力地看,希望找到解药。

最终,书里所说的内容都消散了,留下一个深深的印记:运动。它提到,运动能让身体分泌内啡肽,改变精神状态。于是我在楼下健身房办了卡,开始强迫自己去运动。

强迫的方式就是定个闹铃,当闹铃一响,就放空大脑,穿上运动鞋立刻出门,站上跑步机。我好像在和我的大脑比速度,在它想要放弃之前,让身体先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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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尝试寻找心理援助。我在当时一个知名人士办的心理网站上找到了一位咨询师,谁知道咨询刚开始不过十几分钟,这位所谓的咨询师就进入了居委会大妈式的说教模式,我愤而中断了咨询。这也让我有了强烈的念头:行业里多一些靠谱的咨询师多重要。

我尝试记日记,把自己的感受和思考记录下来。我开始意识到我脑袋里仿佛盘亘着一个问题的宇宙,无数念头不分日夜在我脑海里翻滚厮斗。

我也尝试着和关系最亲近的伙伴讲我的状况,我可能最近处在低谷,如果我不能及时回应,请不要责怪我,我也控制不住。

退回生活的茧房,只留下读书、运动和简单的工作,我仿佛在坐牢,但幸运的是,我的自救措施起了效果,大半年过去,有一天,我突然想给自己做顿饭,我意识到,我好起来了。

3

我想我是幸运的,不算严重,所以能从坑里爬出来。但我也会觉得不幸,因为在它缓慢发展到最终好转的过程中,我的生活被踩了刹车,丢失了很多片段,在那之后我常常会想,没有这段经历,我的人生会不会有更多不同。

后来学了精神分析,我知道那是丧失,这些丧失,需要被好好哀悼。

尝试接受,是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有两个问题一直跟随我,一是,为什么我会抑郁,二是,它究竟对我意味着什么。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我啃了成堆的书,也在这个过程中继续努力地生活,慢慢,一路上捡拾到的各种素材,让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开始有了形状。

一、古老的过往和失灵的防御。

我开始意识到家庭和幼年养育对我的影响。在抑郁之前,我对家庭的理解好像只有两片拼图,黑与白,在那之后,我意识到这幅拼图的复杂,黑白之间有不同程度的灰,而有许多潜移默化的影响,正是这些灰色带来的。

比如,我一直很坚强,相信自己能够搞定一切,但我不知道"锋锐易碎,刚强易折",单一的防御方式积累了很多我无法处理的压力,也扣押了太多不能被自己理解的冲动,最后,在现实冲突的影响下,心理世界的"巴士底狱"被掀翻了,无数个不被我自己看见和理解的"我"的碎片,开始在我的意识世界里碰撞。

二、生活基座的破坏。

在那之后很久,我偶尔读到曾奇峰老师写的一篇文章《将生活建立在磐石之上》,他提到四条生活的基线:

1、作息规律;

2、至少有一个好朋友;

3、两种兴趣爱好;

4、尽力做好份内的事。

我一对照,发现在我意识到自己出问题之前,前三条基本都挂了。作息规律那是没有的,那会儿除了团队的leader,没谁能比我更能熬夜。好朋友也无暇联系,兴趣爱好更是封箱已久,工作以一种病态的方式盘踞了我的整个生活。

而研究显示,每天工作11个小时以上的人患抑郁症的机率非常大,比正常工作8小时的人的发病率高出两倍之多,睡眠不足和户外活动不足带来的大脑机能下降,5-羟色胺的减少,也会让大脑更容易生病。

只是那时候缺少最基本的自我照护意识,不清楚自己的身心承载能力的边界,所以从生活的基础部分开始,无意识地崩坏了。

三、对心理世界运作的理解不足

缺乏对自己需求的理解和保护,这也让我无法对丧失做出理解和响应,也更无从谈起接纳。在我意识到抑郁之前,其实有很多重要的事件发生,但是我无法从心理层面去感知和触摸它们,也无法给予那个事件里的自己照顾和理解,相反,可能会给自己很多的苛责和攻击。比如:想做的事情被人阻挠破坏,我想到的首先是自己的无能,而不是安抚、理解和支持自己。

或许,导致我抑郁的原因比写出来的这些更细更复杂,但是,在当时能够意识到这些,已经让我开始有了逐渐走出来的能力。

后来,读到弗洛伊德的《哀悼与抑郁》,才发现,我经历的这些状况和他的研究十分吻合。他提出,治疗抑郁需要:

1、让未被意识化的丧失能够意识化;

2、帮助病人恢复哀悼的能力。

在我不断自救和自我理解的道路上,我无意识地对自己做了上述的两个工作。理解自己,理解自己的丧失,并能够关切自己,允许自己愤恨、痛苦,再恢复平静,是这一切开始的起点。

这个过程,也让我从抑郁状态里得到了很多收获。

我开始一点点意识到:

1、好好照顾生活的日常,包括社交、规律生活、休息,都不可忽视,这是获取健康身心的必要组成部分;

2、关照自己的需求,远离会伤害我的关系;

3、尊重自己的感受,无论做什么,首先问问自己,我的感觉如何,不用他人的二手经验生活;

4、提升心智模式,增加理解关系的耐力和能力,学会享受关系;

5、为自己做选择;

6、享受做事,也要享受吃喝玩乐,以合理方式满足本能需求是很棒的事;

7、多读好书;

……

或许这个清单还可以继续列下去。它们是抑郁带给我的新风景。

这段经历,仿佛是我生命走到中途的一个标记,它将我分为了两个,前半个,是相对顺利而无意识的自己,后半个,是坎坷却恢复了自我意识的自己。

而对今天的自己,我爱她心疼她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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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也许你会问我,当初能恢复,除了去健身房,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我想,也许是我去健身房,不认识的小哥来热情指点我的动作;

也许是回到家乡,重新和几年不见的亲人团聚,意外仍被他们热烈的照顾和疼爱;

也许是朋友来家里看我,帮我打扫卫生,带我去迪斯尼玩;

也许是被朋友邀请去家里,参加他们的家庭一日游;

也许是我试着给自己做饭,并且顺利又好吃;

也许是我鼓起勇气告诉新朋友,我的苦恼和需要,而她温柔回应我;

也许是我告诉被忽视很久的老朋友,我的状态,她在瞬间就理解并支持了我;也许是我走在山里的草地上,闻着青草的气味晒着太阳,感到四周静谧而温暖;

也许是,我终于允许自己放弃了一个任务,允许自己放弃;

还也许是,我听到朋友讲述她的抑郁,我们从彼此那里获得了理解和共鸣……

这条恢复之路,走的很长,而我学会不再对自己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