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之祸”这一事件本身并不复杂:当年贰师将军李广利挂帅征匈奴,其麾下将领李陵率五千步卒深入大漠,与匈奴数万铁骑鏖战经月,由于寡不敌众,李广利又拒绝发兵救援,李陵一支孤军只能且战且退,最后全军覆没。李陵没有以身殉国,而是选择了“一失足即成千古恨”的投降一途。

消息传到汉朝廷,引起武帝震怒:朝堂之上,趋炎附势、看武帝眼目行事的满朝文武自然也对李陵发出义正词严的谴责,一致要求予以严惩。

只有司马迁对此持不同看法。但一碍于人微言轻,思量自己的意见讲出来不起作用,二怕与大多数朝臣的意见相左,那种茕茕孑立的滋味也不好受,故而隐忍不发。大概汉武帝发现朝臣中只有司马迁未表态,特意召问,司马迁于是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意见,结果陷入不测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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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司马迁之死史籍缺乏明确记载,后人对其死因与卒年就产生了各种臆测。写《汉书》的班固在为其作传时已经搞不清楚,所以干脆不记。

东汉卫宏在《汉书旧仪注》中说:“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过,武帝怒而削击之,后坐举李陵,陵降匈奴,故下迁蚕室。有怨言,下狱死。”东晋葛洪在《西京杂记》中承袭卫说。后人联系司马迁遭受腐刑的惨剧,直认为此说顺理成章。

清人王鸣盛在《十七史商榷》中对卫宏说提出质疑:“今观《景纪》,绝不言其短。又迁下蚕室,在天汉三年,后为中书令,尊宠任职。其卒在昭帝初,距获罪被刑盖已十余年矣,何得谓下蚕室,有怨言,下狱死乎?与情事全不合,皆非是。”王鸣盛的辩驳足以破卫宏之论。

此后,王国维写了《太史公行年考》一文,除在司马迁生年的判定上稍有疏漏(提前十年)外,其他史实的考订皆严密而精慎。他认定司马迁并非死于非命,卒年在汉武帝死日前后。

再后,撰《太史公年谱》的张鹏一虽然将司马迁卒年考定在昭帝末,但没有坚持“下狱死”说。范文澜在《中国通史简编》中,对于司马迁卒年采取武末昭初说,大体上综合了王鸣盛与王国维的意见。

对于司马迁这个中国史学史、文学史上犹如泰山北斗般的伟人,史籍为什么对他的死因与卒年失记呢?要破这个谜,关键在于搞清李陵之祸对他的影响。应该承认,在司马迁之后,几乎所有的史家都承认李陵之祸对他的影响是深巨的。

笔者认为,这个影响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他对当权者尤其是“今上”汉武帝的认识发生了质的变化,决心隐忍苟活,完成划时代的史学巨著。二是对自我认识更加明晰,定位更加准确,自我保护意识更加成熟。而集中展示这种影响的是他留下的《史记》,特别是那篇饱含着血泪的《报任少卿书》。

的确,陷入李陵之祸的司马迁的痛苦是不可名状的:“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汉书·司马迁传》)

他痛苦中的思索是前所未有的深彻,留下一部史书的决心也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对于自己人生价值的定位更是前所未有的明晰: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

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汉书·司马迁传》)

认识升华,目标明确,而实现此一目标的关键在于保住自己的伤残之躯。办法是谨言慎行,处处小心,不露半点锋芒。胸中尽管不时激荡着历史的风涛与时代的烟云,但在现实中,要尽量让人感觉不到司马迁的存在。

以后,他彻底抛弃了自己遨游天下、奉征西南夷时的那种浪漫主义、理想主义和为国献身的凌云壮志,自甘于位卑秩低的史官之位,争取活下去的条件与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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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刑后的司马迁变得沉默寡言,低眉顺眼,对皇帝恭顺有加,对达官贵人敬而远之。人们都认为司马迁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但是,司马迁的灼灼才华在当时又是无人能比的,大概在其康复以后不久,汉武帝就用其所长,任命他做了类似皇帝秘书长的中书令。

在这个显赫的位子上,如果司马迁存心报复,他可以弄权,可以受贿,可以拉帮结伙,聚党营私。但司马迁对此却不屑一顾。

在官位上,他等因奉此,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陷入是非之地,不牵进政争旋涡。一切以保住自身为鹄的,以完成《史记》为职志。

“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臧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湛,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汉书·司马迁传》)

所以,当因戾太子一案而被判死罪的好友任安致书于他,规劝他“推贤进士”时,遭到他的断然拒绝,理由是“与仆之私指谬”。此时的司马迁与受刑前的司马迁简直是判若两人了。

你看,以前他以小小的太史令之官,敢于毫无顾忌地为只有点头之交的李陵仗义执言;而后,面对即将受死刑的挚友任安的请求,他却冷漠地不予理睬,尽管他此时已处在能够对武帝进言的高位上。

在常理看来,这时的司马迁实在也太不近人情了。然而,这恰恰是司马迁大彻大悟的表现,透出的是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

因为司马迁明白,为任安说情,纵使侥幸成功,也不过使个人生命得以稍稍延续;而一旦引起武帝震怒,不仅会促成任安速死,而且自己也会牵进死亡之网,那梦魂牵绕的史书就中途夭折了。

在这个问题上,孰轻孰重,孰小孰大,孰得孰失,司马迁有自己的冷静决断。在他心目中,《史记》重于自己的生命,与《史记》同在是他唯一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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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文至此,我们似乎可以作如下合理推断:司马迁是以正常情况而寿终正寝的。因为他与世无争又不卷入政争,类似李陵之祸的事情与之无缘;因为他忠顺地为汉武帝服务,无丝毫有违“圣意”之举,汉武帝也没有理由再加刑给这个已在他彀中的可怜之人。

显然,受刑后的司马迁已经从权贵们的视野中消失了。他生时充满了屈辱,死时自然无法“备极荣哀”。

最大的可能是,他在完成《太史公书》后的某一天毫无遗憾地在家人与一二亲朋的守候中悄然而逝。没有震天的哀乐,没有隆重的追悼,夏阳黄河岸畔的一抔黄土掩埋了这个傲世的天才。除了家人和一二亲朋外,谁也不晓得他的死期。

待到《太史公书》传世引起轰动使人们回眸这位史学泰斗时,谁也说不清他的卒因与死期了。

其实,对于司马迁来说,这并不重要。因为只要有一部《史记》留下来,他就足以永垂不朽了。司马迁毕竟有着超出常人的目光,他坚信《史记》的价值,坚信自己的价值,“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

是的,生时的荣华富贵只能是暂时的过眼云烟,只有死后的辉煌才是对生死的永恒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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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摘 | 《汉代的星空》

作者 | 孟祥才

出版 | 九州出版社

本书论述的人物,都是汉代历史天幕上光芒耀眼的星座。他们经历殊途,性格迥异,事功千差万别,结局之不同犹如天壤,历史评价更是聚讼纷纭。

历史人物的智慧和遭际总能给后人以启迪:时来天地皆发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性格即命运。从终极意义上讲,无论遇到什么时势,人们的命运终究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