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明成祖将京师从南京迁至北京后,北京城的作用便骤然而全面地提升起来了。它不仅是明帝国北疆防线的最大支柱,更是一跃成为明蒙贸易的核心。它虽不是互市主要场所,也不是大宗物资的吞吐者,但北京城的一举一动,无不直接影响着贸易进程。

一、蒙古的贸易刚需

明朝建立后,洪武、永乐两朝都对北逃蒙元残余势力奉行军事打击政策,特别是明成祖五征漠北,沉重打击了北元,蒙古诸部分裂,整体实力大衰。但明军毕竟无法彻底消灭蒙古诸部,双方形成了相对稳定的势力范围。明朝于是转而采取经济封锁政策,断绝与蒙古诸部的经济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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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招的效果,不比军事打击差。蒙古起初并不怕明朝封锁,因为蒙古地跨中亚至外兴安岭,与中亚诸国、东北奴尔干都司女真诸部、高丽,都能进行贸易。特别是高丽,在明太祖时代还奉行北元正朔,能为其提供相当多的生活用品,故而身处大漠穷荒的蒙古经济上仍然过得去。

及至蒙古分裂为西部的瓦喇和东部的鞑靼,情况发生了变化,特别是鞑靼的日子一天天难过起来。中亚方面地理隔绝,东方的女真被明朝完全控制,高丽也改旗易帜倒向明朝,鞑靼以往严重依赖贸易输入的粮食、布匹、铁器、药品等生活物资,以及丝织品、瓷器等贵族所需奢侈品,都断绝了来源。蒙古人并没有制造这些物品的技术能力,甚至做饭用的铁锅都需要购买。

明成祖朱棣也看到了鞑靼部的困难,采取经济诱惑加政治分化的手段,企图挑起东西两部蒙古内战。鞑靼虽知道明成祖的用心,但受迫于经济贸易刚需,仍然不惜食明朝之饵,开始向北京城派去朝贡贸易的使者,就开始进入北京。

这种经济来往一旦建立,就基本再也没有中断,即使后来明成祖亲率大军试图彻底灭亡鞑靼部,蒙古使者仍然坚持每年到北京朝贡。而明朝出于政治招抚的考虑,一直没有断绝这种看似进贡、实则是物资互换的经济来往。

二、厚往与薄来:蒙古使者最爱进北京

明成祖死后,明朝无力发动对蒙古的战争,双方的经济来往排除了政治和军事干扰,越发变得紧密起来。蒙古不满足于小规模的朝贡,向明朝提出要求,到北京的朝贡使者,不仅仅能进行物资交换,还要在北京或沿途州县购买生活物资。明朝一一答应。

也就是说,相较以往政治性质占主导地位的朝贡,已经扩大为朝贡兼贸易的综合性行为,这一成熟模式在明仁宗、宣宗时代正式建立起来了。当然,需要明确的是,北京并非明蒙贸易的主要场地,大宗物资交换的主要场所是设立在辽东、宣大、甘宁等三个方向的市口。

按理说,为求获利,蒙古商人和使者应该主要活动于三大市口,但令人意外的是,蒙古使者都爱往北京跑。这又是为何呢?

这就不得不提厚往薄来原则。

明朝像以往的所有中原王朝一样,把周边四夷的朝贡视作政治上的臣服。因而对待四夷朝贡,都遵行厚往薄来的原则,以远大于朝贡物品价值的财物、金钱回赐朝贡使者,显示天朝上国财富之盛、国力之强。

以蒙古朝贡贸易的大宗——马匹为例,明朝规定,蒙古人所贡物品例不定价,另外制定一套实物交换的标准,上等马每匹可换彩缎四表里、绢八匹,中等马彩缎二表里、折钞绢二匹,下等马纻丝一匹、绢八匹、折钞卷一匹,下下等马绢六匹、折钞卷一匹。单是这个价格,就已经超出马的价值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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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蒙古使者能获取的利润还不止这些。由于明朝将朝贡贸易视作政治行为,每次蒙古使团到来,还要对蒙古大汗、妃子及太师以下重要酋长进行“给赐”。明英宗时代明蒙朝贡贸易达到极盛时,蒙古得到的给赐达到高峰。以英宗正统八年(1443年)的一次给赐为例,赐也先汗纻丝织金衣一匹、织金锦衣一匹、五色缎二十六匹、素缎五十六匹、彩缎八十七匹、印花卷十匹;赐二妃缎三十二匹,金盔、金皮甲、鼓、铝砂、胡琴等大小物品;赐丞相把把只各色缎匹十七匹。其余各级酋长赐物丝、缎、绢数以千计。

而作为面受天恩的使者,明朝也不会亏待。一等正副使者赏彩缎六表里、绢五匹,正副使之妻赏织金衣一袭、彩缎二表里、绢一匹。其余二等、三等依例减少。朝廷赏赐的物品,使者既可以折成现银,也可以拿出去在会同馆外和京师百姓交易。明蒙关系较好的时候,使团人员还可以夹带私马进京售卖。这些贸易,基本都是保赚不赔甚至利润数倍。

除此之外,蒙古使者入塞之后,沿途就有明朝接待使者一路陪伴,所需衣食、马料等物品,都由沿途州县提供,到北京后居住于会同馆,所有衣食用度也全都由“慷慨大方”的明朝朝廷统一供应。

所以蒙古官员都极其热衷充任进京使者。成祖、仁宣时代,蒙古使团大概才二三百人,到了英宗时代,贪婪的也先汗一次居然能派出二千多人的超大使团,而且一年多达四次,一些使者贪图享乐,甚至赖在北京不愿意回去。

如此庞大的回赐、给赐和接待开支,逐渐令明朝国库吃不消。朝中许多大臣提出限制蒙古朝贡频度与人数,再加上蒙古人贡来的马匹经常有以次充好、以劣充优,明朝遂以削减马价、减少赏赐为切入点,对瓦喇也先汗提出限制乃至中止朝贡的威胁。

三、明英宗生还竟然与明蒙贸易有关系?

也先是个颇有野心的大汗,他在位期间统一蒙古,对明朝敌意逐渐加重,已经不再满足于通过正常的朝贡贸易获取经济利益,而希望通过施加军事压力攫取更大利益。

恰巧明英宗受惑于大太监王振,企图以军事力量回击也先汗。英宗正统十四年(1449年),明英宗稀里糊涂地率军北巡,结果在土木堡被也先大军生俘。

中国历史上皇帝但凡被俘的,自唐朝以降,下场非死即囚,最好也不过是徽钦二帝。但明英宗居然毫发无损地生还北京,最后还奇迹般地复辟。这令人不免好奇,狼子野心的也先汗,怎么会舍得把英宗放回北京城呢?

原因是多方面的,明朝在于谦主持下及时地立代宗为帝,对蒙古的要挟不再投鼠忌器。但促使英宗生还的另一重要原因,则是蒙古人无法割舍的贸易需求。

北京城的朝贡贸易虽然只占明蒙贸易的一小部分,但其状况之好坏,是明蒙整体贸易的晴雨表,北京顺则全顺,北京滞则全滞。明朝人缺了蒙古马匹能活得下去,但蒙古人缺了中原的物资,长远来看肯定活不好。

也先起初抓到英宗后,蒙古人都非常高兴,逼英宗写信回去索要财物,被拒绝后,也先挟英宗南下进攻北京。结果在北京保卫战中,明军大败也先,也先的弟弟孛罗卯那孩当场阵亡。明蒙双方关系濒于破裂,不仅进京朝贡完全中断了,连三边互市的市口也被关闭,蒙古人空抓了一个毫无用处的皇帝,却把自己逼得骑虎难下,若是杀了他,接下来必将是旷日持久的战争,不杀,也先岂不是白挨了一耳光?

蒙古诸部酋长本就反对军事威胁,此时怨言载道,纷纷给也先施加压力,要他速速放回英宗、改善明蒙关系。也先无奈,连续向北京派出六批使者,其中两批还干起了老勾当,把马匹带过去进贡。不过这次的使团已经不敢奢望明朝有什么赏赐,只要代宗皇帝开恩,把明英宗接回去,两家罢战言和,就是烧了高香了。

明代宗本不想接英宗回来,奈何扶立自己上位的大功臣于谦坚决主张迎回,就这样,经历了一年俘虏生活的英宗,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北京皇宫。随后也先汗致书于明代宗,谦卑地称臣谢罪,并请求恢复朝贡贸易。

明代宗也不想继续招惹强大的瓦喇,顺坡下驴地同意了朝贡及互市,北京城重新出现了成队成队的蒙古使者。景泰四年(1453年),明廷对一个二千人使团的各种回赐、赏赐、给赐,居然达到数万匹(包括丝、缎、纱等等),一举打破历朝纪录。明朝虽然花了不少冤枉钱,让蒙古部落占了不少便宜,但总归边境恢复了和平,善莫大焉。

四、北京城再度遭到威胁

明蒙朝贡贸易顺利地持续到明嘉靖朝,直到庚戌之变爆发。

在此之前,蒙古诸部发生了内乱,朝贡贸易一度中断,个别蒙古部落虽有需求却没有朝贡的资格(必须是较大部落或获得明朝册封的才获准入关、入京),于是走上了入塞抢掠的老路。

若是别的皇帝在位,知道蒙古的情况,发兵示威即可制止大的兵祸。偏偏世宗皇帝是个帝心独运而且相当偏执的古怪皇帝,他始终认为蒙古人贪残成性,不可假以辞色,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刀切地停止了持续百年的蒙古朝贡贸易。

蒙古俺答汗基本统一各部后,向明朝提出恢复朝贡贸易,自嘉靖十一年至二十九年,先后六次遣使议和通贡,明世宗一概严辞拒绝,还两次下令杀了蒙古使者。

明朝这种做法彻底激怒了俺答汗。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当年干支系庚戌),俺答汗发兵三十余万入塞,一路横扫明朝边军,打到北京城下。俺答汗狂妄地致书明朝威胁说:“予我币,通我贡,即解围,不者,我岁一虔而郭。”

当时明军多年未经大战,军备已经严重松懈,京师禁军只有四万多人在营,其中老弱者多达一半,皆不堪一战。北京城外赶来勤王的兵马也仅四五万人,如果俺答汗真的发动进攻,恐怕世宗皇帝要成为英宗第二了。

在强大的军事压力下,世宗皇帝接受内阁大臣徐阶的建议,同意恢复朝贡贸易。俺答汗得到明朝确凿无疑的保证后,这才裹挟着沿路虏掠的人口、物资撤围而去。

但谁都没料到世宗的顽固与偏见有多深,嘉靖三十年世宗迫于压力短暂开放了边境的马市,却一直没有同意蒙古人到北京朝贡,不久之后好了伤疤忘了疼,索性连马市也关闭了。

俺答汗恼怒万分,其后连年动兵南侵寇掠,明朝也下令边关每年烧草、赶马,企图制造一条巨大的隔离带。汉蒙人民在武力冲突中受到严重伤害,人畜死者不计其数,明蒙双方两败俱伤。死要面子的嘉靖帝,虽然实现了终生不见蒙古人的宿愿,但到死也没能解决边患。

世宗之子穆宗即位后,痛感数十年间兵连祸结,终于改弦更张,在隆庆四年(1570年)与俺答汗议和,全面恢复朝贡贸易,且册封了俺答汗。自隆庆四年后,久违的蒙古使团重新出现在北京城,会同馆外的公私贸易甚至比以往还要繁盛。以北京朝贡贸易的恢复为标志,明蒙三边互市也迅速开通,其繁盛局面犹过于仁宣英代诸朝。与之相伴的是,此后直到明朝灭亡,明蒙双方再没有发生大的战事。

内阁大臣高拱、张居正在朝贡互市重开后,喜不自胜地向穆宗皇帝奏报:“即边费之省,不下百余万;即胡利之入,不下数万。”从这些话推断,明朝虽然在北京城里做了亏本买卖,但三边互市却赚了个盆满钵满,竟能使府库盈余、生民安乐、刀兵止歇,真可谓利在千秋。若是明世宗闻之于地下,不知当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