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评论家唐志契(1579-1651)在《绘事发微》中有论:

苏州画论理,松江画论笔。理之所在,如高下大小适宜,向背安放不失,此画家准绳也。笔之所在,如风神秀逸,韵致清婉,此士大夫气味也。任理之过易板痴,易叠架,易涉套,易拘挛无生意,其弊也流而为传写之图障。任笔之过,易放纵,易失款,易寂寞,易树石偏薄无三面,其弊也流而为儿童之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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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氏所论实是针对吴门画派和松江画派的不同而言,主要区别就是“理”与“笔”的侧重点不同。吴门画派的重“理”,则指形象的物理,画家的基本准则,即唐氏所指出的“高下大小”要“适宜”,“向背安放”要“不失”;松江画派的重“笔”,则指形象的神态,士大夫的秉气,即唐氏所指出的“风神秀逸”、“韵致清婉”。过度“理”或“度”,都易坠入极端,故唐志挈又在《绘事微言》中提出:

夫理与法兼长,则六法兼备,谓之神品,理与笔各尽所长,亦谓之妙品。若夫理不成理,笔不成笔,亦斯下矣。

理与法(笔)的兼长,才能六法兼备。但这是唐氏的希望之言,在他眼中,吴门画派更偏向于“理”,松江画派则注重“笔”,都是有所侧重点的,而并没有达成“理”与“笔”的和谐。

董其昌却论:“以自然之蹊迳论,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画”与“山水”之间的关系,恰如“笔”与“理”。董氏的思想显然,重“笔”而轻“理”的;而吴门对于形象的注重,意味着笔墨的不足。这反应在书法的修养上,侧重点亦不在“笔”。以此论苏、松书派之异,可以认为吴门书派重“态(势)”,松江书派重“笔”。这在今人黄惇先生的文章曾引用了两段董其昌“悟后可学”的书论,并总结道:“他(董其昌)正是在这些常人不易弄懂的笔法关键处,将悟到的瞬间感觉表现于笔下,进而在长期的实践中完善自己的笔法。在晚明普遍忽略笔法而强调势态的书法界,他对笔法的重视实有着不可低估的意义。”而同样对笔法有着如此重视且早于董其昌的陆深,想必起到的作用远没被后人重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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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人梁巘在《评书帖》中总结:“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态。”其中明人的尚“态”,主要吸收宋元以来的疏放性情之作的优长,即侧重于字形的夸张与变体,笔墨的横冲直撞,造成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而以吴门书家为代表。后来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之《评法书》中指出:“书家以险绝为奇。此窍惟鲁公、杨少师得之,赵吴兴弗能解也。今人眼目为吴兴所遮障。”当时书家,虽亦崇尚险绝,但往往从并未入“险绝”之门的赵孟頫着手,所形成的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远不及晋唐时的内质的“险绝”。而松江书派重“笔”,讲究执笔、笔法、墨法、结体、章法的完善,追求基本功的充实,正是由陆深所开创。

吴门书家的重“态”,表现在吴门画派的画风上也较为明显。如谢稚柳(1910-1997)在《水墨画》一书中对沈周画作的评价有:“一般见到的,大都粗毛倔强,笔墨荒芜,情意是很浅的。……显得那样粗浅而没有风趣,那样的不文静而没有含蓄。”更是总结“沈的画,它的极点是粗野干枯”。评价文徵明有:“他的笔调,清刚而瘦削,有时不免公式化。一般的墨色淡而平,粗而枯,气局拘索而少生气,有一种木强的情态。”这种“木强少味”的画风与沈周的“粗野干枯”的画风,实也是其书风的映照,是吴门书家重“理”轻“笔”所造成的弊病。再如陈淳、祝允明的用笔、结体的粗浅零乱,字法、章法多有不足。但千变万化的姿态,是胜于陆深的。而陆深之笔,不胜在字法、章法的姿态万千,却着重创造一种圆润、稳健、坚凝的骨格。

陆深的笔法,首重执笔。我们可以从《书辑》辑录的诸多有关“执笔”论即可看出,上文中已有论述。如“凡书之道,要在执笔,用笔之法,妙在掌指。虚之谓掌,实之谓指。”着重于书写之执笔的正确与否。又如“夫执笔之法,贵浅而病深。何也?盖笔在指端则掌虚,运动适意,腾跃顿挫,生意在焉。笔居指半则掌实,如枢不转,制岂自由。运动回旋,乃成棱角矣,宁望生动哉。”再如“凡执笔要在圆畅,勿使拘挛”等等,不一而足。都可看出陆深书法首重执笔,只有在执笔这第一道程序上下足了功夫,才能有“可与论古人”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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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关于重视执笔的书论,我们还可以找到明初解缙在《春雨杂述》之《书学详说》中着重论述了执笔、用笔、结字、章法等方面,并说道:“今书之美自钟(钟繇)、王(王羲之),其功在执笔、用笔。”单就执笔,对陆深执笔论的有颇多启示,诸如陆深的“凡执笔要在圆畅,勿使拘挛”,与解缙文中的“执之法,虚圆正紧,又曰浅而坚,谓拨镫,令其和畅,勿使拘挛。”显然他们均是对晋唐时执笔方面的追寻。

对执笔进行了正确的训练之后,才能在用笔这一“第一要务”上有所突破。我们还可以从《书辑》中所辑录的来论述,如“凡用笔当如印印泥,如锥画沙,如屋漏痕,使其藏锋,书乃沉着,当其用锋,常欲透纸。”而再反观陆氏书作的行笔,皆讲究笔笔中锋,“令笔心常在点画中行”(蔡邕《九势》),正如历代流传下来的对此的总结印印泥、锥画沙、屋漏痕一般,多藏锋起笔,中锋行笔,收笔裹束,用锋时,则力透纸背。这与其取法颜真卿、李北海书风有关,也与其善篆不无关系。后来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之《论用笔》着重论道:“笔画中须直,不得轻易偏软。”“颜平原‘屋漏痕、折钗股’谓欲藏锋。后人遂以墨猪当之,皆成偃笔。痴人前不得说梦。欲知屋漏痕、折钗股,于圆熟求之,未可朝执笔而暮合辙也。”自是对陆氏讲究笔笔中锋的注释。

而宋元以来,偏锋被广泛地应用,亦是吴门书家也难避此病,如上文中我们所引用的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针对时人批评祝允明书多偏锋时的辩护之言,即可看出以祝、文为首的吴门书派是尚“态”而轻“笔”的。而如陆深一般重视中锋用笔的还有解大绅、丰坊、马应图(明代人,生卒年月不详),虽并未在书艺上取得多大的成就,但似有一振时弊之感,开启后来董其昌的笔精墨妙。

五体并能,尤工于执笔的明人丰坊在其《书诀》一书开始便提到:“昔人传笔诀云:‘双勾悬腕,让左侧右,虚掌实指,意前笔后。’论书势云:‘如屋漏痕,如壁坼,如锥画沙,如印印泥,如折钗股。’自钟、王以来,知此秘者,……本朝唯宋景濂、仲珩……李贞伯、陆子渊、文徵仲、祝希哲数公而已。虽所就不一,要之皆有师法,非孟浪者。”在丰坊眼里,明中期仅就李应祯、陆深、文徵明、祝枝山四人懂得了书法中最重要的是“笔诀”、“书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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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深所阐释的执笔、笔法论,颇适合书写结体端正之字。这也是为什么陆深最终选择的是颜真卿、李北海书法作为模范的原因所在。正是在扎实这个基础上,后来的董其昌生出姿态,重“态”为其表象,内质乃是重“笔”,成就在吴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