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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阿乙,我再一次感到,生活比小说更贴近小说。

先说题外话。阿乙在前言中写道:“我写《先知》时已能洞见那位原型一生的悲剧,之所以热血澎湃地写,是因为此前周国平针对他写了一篇极度无理的文章。”

阿乙提到周国平的那篇“极度无理”的文章我看过,叫《哲学家或中蛊者——记一个为思想而痛苦的农民》,其实也没啥“极度无理”的。

我遇见过这样的民哲。大约是2005或2006年的春季,我在圆明园东路,圆明园石墙下的人行道上遇见他。自行车支在一旁,车后架竖着一面旗,写了几个字,后架左侧绑个大兜子。

民哲五十岁上下,蹲在马路牙子上,前面摆了几本自己印刷的书。出于无聊,我和他交谈了一阵子,还给了他几支烟。确实,他对自己的哲学理论坚信不疑,且坚信不疑其为顶尖的、前沿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颠扑不破的真理,而且为人类不能认识、承认其理论而感到万分绝望、痛苦。

他还问了我一个问题,“什么是物质”。他的理论我听来听去,觉得他只不过把一些哲学概念换了个称呼,把一些哲学理论换了个说法,抡圆了说,也没逃出高中哲学课的范围,他甚至把主观唯心主义和客观唯心主义弄混了。

但是我很佩服他的哲学家的劲头儿,他为此失去了老婆、房子和田地,过着半乞讨的日子,穿越大半个中国来到北京寻找承认。

谁不是在寻找承认?阿乙羞于承认自己是作家,但他一直在写。我压根不敢往作家这俩字上想,但我一直在阅读。好的阅读者必须进入角色,尤其在阅读第一人称作品时。

必要的阅读是写作的开始。如果这样的说法成立,那么,阅读者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变为写作者了。他进入作者设置的人物,然后开始解读文本,此时,他摆脱了作者,故事情节是前定的,但解读却是主动的。一千个哈姆雷特由此诞生。

去年我加入了阿乙的豆瓣足球小组,好容易有时间参加一次踢球活动,却记错了日子。很平常的小事,若一个小说家拿来做一篇小说的开头,我觉得也不错。小说家可以拿任何一件小事作为叙事的由头,我也可以用自己的任何小事,贴在书评上以求文字的吸引力。

大多数小说家都写过自传性质的故事,不仅是取材与易操作的原因,也由于它更能被作者和读者承认,更能打动两者。而超越与自身有关的经历,去把握那些从未经历的故事,正是一个好小说家与蹩脚小说家的区别之一。

在第一本小说集《灰故事》中,阿乙作为“我”,一个小镇的小警察,参与了几乎所有的事件。在这里,“我”与阿乙、艾国柱继续混淆不清,却呈现淡化趋势,比如《意外杀人事件》中我与艾国柱(艾国柱正是阿乙的本名)、《隐士》中周通灵与德永和尚的弟子,这种写法不再深植于小说的结构中,而是一种小技术,换句话说,阿乙不必依赖“我”的参与,一样能把小说写好。

迄今为止,阿乙的小说都是用小城镇作为背景。红乌镇、雎鸠镇,等等,即使是城市,也是县级的。这样的地方在全国成千上万。阿乙小说中的人物,比如主打小说《意外杀人事件》的赵法才、金琴花、李继锡……这样的小人物在全国成百万上千万。这样的小人物就是我们,就是我们身边认识或不认识的人。

大醉后,我们含糊地吐露心里的隐秘,或许一辈子把它按在柴米油盐底下,打死我也不说。但阿乙替我们说出来了,大声地、艺术地说出,说得一些人痛哭,鼻涕流了一大襟,而一些人怨恨着阿乙,仿佛阿乙泄露了他们的秘密。

《意外杀人事件》中的赵法才属于后者。本来他和红乌镇的中年男人一样,“不再行房,不再吹口琴,有一天死掉,留下房子和存折。”当他看到渺儿,“像是被猛砍一刀”,“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世界上还有爱情这回事”。

可赵法才是地道的小商人、懦夫和现实主义者,先给自己找借口,找不到就开始找渺儿的不良动机,他需要一个坚定的理由去杀死自己的爱情,他甚至无耻地想象渺儿为了钱财在别人身下呻吟。“红乌镇人就是这样,当一件事过于不可思议时,人们就会套用《知音》上的故事来解释”……我想不仅限于红乌镇人吧。

阿乙并没有描写捉奸的赵法才的三个哥哥的心态,他们已然超越了围观阶段,为参与其中沾沾自喜,道貌岸然地维护着死水般的生活准则,他们绝不允许任何人打破常规,包括自己的亲弟弟。

小超市老板赵法才和他的哥哥令人鄙夷,妓女金琴花则叫人唏嘘。她并不是在风尘中打滚、修炼成白骨精的那种女人,本质上高中还没毕业。她的床下保存着大量的纸花和纸鸢,上面写满了名人名言。她内心渴望正经八百的职业,所以始终对女警察罗丹献媚。

当罗丹的高跟鞋踩到她的腰腹时,伴随着义正辞严的“我们妇女的脸都被你丢尽了”的声音,“有个支撑金琴花的东西折断了”,她哭得像一个找不到妈妈的孩子,“我们从没见过一个人有这么大的悲伤”。

金琴花的文化水平无法向她提供抵抗外界打击的心理素质,也无法提供放置自己的安全位置,她的生存完全依赖别人的认可。好像是不经意地,阿乙在这章的注解中亮出极大的讽刺:金琴花所艳羡、所谄媚的罗丹,竟是由于后者与上司的奸情败露下放到红乌镇公安局的。

在《意外杀人事件》中还有五个人,贪生怕死的曾经是黑社会老大的狼狗、妄想挣脱无聊生活的艾国柱、困在爱情里的于学毅、害怕失去“友谊”的小瞿,以及凶手李继锡——一个担心后继无人而疯了的外地人。

他们各自经营着不相干的小日子,却在10月8日晚10点钟发生碰撞。好像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但其实只是为了故事好看,读者可以有把握地认为,如果舍弃外地人李继锡杀人情节,六个本地人其实早已死去,就如同要去北京、纽约闯荡的艾国柱,终究会和“我”一样,结婚生子,在一个“闭着眼睛就能走到任何地方”的红乌镇终老。

六个人中的小瞿,叫我想起了苏童的小说《星期六》,同样是写友谊,苏童着重挖掘友谊在城市中的稀缺与友谊对人的侵害,阿乙则一视同仁地将其看作是一个人的精神支柱。

小瞿欠扁,他的友谊观更欠扁。实际上,《意外杀人事件》中的七个人,都靠着身体以外的东西活着,当它们轰然倒塌时,他们无法依靠本身实现自我救赎。

阿乙过早地洞悉了人性的恶、软弱、灰暗与徒劳,但他这么描写着,不去试图更改,就指给你看,像鲁迅先生提醒的铁屋子。

阿乙过早地知晓了人在命运前的挣扎、无力与臣服,但他膺服、赞叹人的挣扎,理解挣扎之后的臣服,而那种寒彻骨殖、拼杀过后的无力,是对一个时代的强有力的批判,正是这个不计代价追求名利的时代准则,扼杀了小镇上一些人的梦想。

阿乙不像“短篇小说之王”莫泊桑那样善于隐藏自己。

《意外杀人事件》结构精巧,有“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传统叙事方式,也有倒叙、插叙、交织叙述。《小人》采取俯瞰式的叙事方式,其实都是第一人称写法的变异。

小说的结尾通常戛然而止,并不追求欧· 亨利式的出人意料。小说本身更接近契诃夫,悲伤与欢乐并排,像无法分开的轨道,我们就行驶其上,给别人看给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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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家多数把注意力放在小人物上,因为阿乙的小人物和我们最近,有时就是我们自己,所以就我而言,阿乙的小说更具有杀伤力。金琴花比《羊脂球》更为我熟悉,巴礼柯(阿乙小说《巴赫》的主人公)比索比(欧· 亨利小说《警察与赞美诗》的主人公)更容易被我理解。

春节期间我看了中央四台《我要飞得更高》节目,讲的是一群热爱飞行的普通人制造飞机的故事。这些人和我开头遇到的民间哲学家、阿乙小说中的各色人物一样,都是来自农村或小城镇。

阿乙的小说看似灰得发黑,但过程却是动人的。希望埋在过程中。即使那过程不恰当、愚蠢到顶,比如《情人节爆炸案》,小人物们毕竟没有被命运彻底打垮、连反抗的想法都死去。

热爱生活与麻木过活构成了日子的两面,多数人在两面来回穿梭,痛苦与迷惑不是唯一的行李。阿乙是那个小站行李寄存处的管理员,他将它们放到合适的位置,挂好标签,等你回来取时,也有可能取回了别人的故事。阿乙管这叫“鸟”,而我们习惯叫它“命运”。

最后说一下阿乙的不足,当然是“窃以为”。《先知》的开头充满小说悬念,但它最不像小说了,而且整体流于平庸,看不到高潮,说它没有情节也可。从头到尾是一个人急于表白而最后变成无人喝彩的喃喃自语。

《火星》和《隐士》交代得略显匆忙,缺少必要的缓冲,以至于精彩部分刚刚露头就结束了。《巴赫》其实是一部很好的写出走的小说,阿乙完全可以将第18章到第23章删掉,或者语意模糊地写一章,叫读者去猜巴礼柯的出走原因或者干脆不写。

它与《情人节爆炸案》最后的揭秘不同,后者的谜底是此小说的地基,而一个中年人的出走,需要很多原因,也可以没有原因,仅仅是厌倦了固有的生活。他的出走,是每个中国中年男人不敢尝试的梦想。

……

选摘 | 《悦读者:乐在书中的人生》

作者 | 祝新宇

出版 | 九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