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说过:“若研究人心政俗之变,则赵宋一代历史最宜究心。中国所以成为今日现象者,为善为恶,姑不具论,而为宋人之所造就,什八九可断言也。”

玩味其言,宋朝虽已远去,却是造就今日的重要朝代;宋朝遗产不胜枚举,但事关政俗人心而值得究心盘点的,显然应该聚焦于政治文化与精神文化的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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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的政治文化遗产主要集中在制度设计与统治思想上。

先说制度设计。

宋朝确立文官体制,抑制武将势力,立国以后,在军事制度上创设了枢密院、三衙的新体制。中央禁军分为马军司、步军司与殿前司,三衙鼎立,互相牵制,改变过去由一将独领的做法,三衙主帅只有统兵权,没有发兵权。

与此同时,另设枢密院作为最高军事机构,长官一般由文臣担任,只有发兵权,而无统兵权。每有征战,皇帝亲自命将,所命主将未必都是三衙之帅。

宋朝实行强干弱枝、内外相制的方针。无论数量,还是质量,京师禁军都比地方禁军雄厚精良,旨在拱卫京师,弱化地方,此即强干弱枝。

在禁军布防上,则一半驻守京城,一半分驻外地,合京城禁军足以对付外地一处的禁军,合外地禁军也足以对付驻守京城的禁军,不至于酿成外患内乱,此即内外相制。

这些削夺兵权、改革兵制的措施,有效保证了军队的稳定,彻底终结了晚唐五代以来武人乱政的动荡局面。

为防范相权独大,威胁君权,宋朝采取了三项措施。

首先,把最高行政机构分为中书、门下与枢密院,把原属宰相的那部分军事权力划给了枢密院。

其次,增设参知政事作为副相,防范宰相专擅。参知政事与枢密院长官都称执政,与宰相合称宰执,构成整个中枢核心权力圈,以集体领导制约宰相擅断。

另外,增设三司总理全国财政,把财权也从宰相手里分割出去。

在地方政权上,宋朝派遣文官主政州县,直接对皇帝负责,另设通判掣肘州府长官。

在州府之上,派驻代表中央的路级机构,主要有漕司、宪司、仓司和帅司。前三者分别主管一路的财赋、司法与赈济,同负监察一路州县官的职责,故统称“监司”。帅司专掌一路军事和治安。

作为路级机构,四司既各专其职,又相互督察,这种互相牵制的权力结构,看似叠床架屋,却使任何地方大员都不能专权独断,更不可能出现类似藩镇割据那样尾大不掉的祸患。

宋朝在政治制度上的顶层设计,作为影响深远的政治遗产也为后代所继承。直至近代以前的帝制时代,除却王朝鼎革之际,从未再上演过皇权倾覆与地方割据的大乱局面,说其泽被后世,也是绝不夸张的。

再说统治思想。

纵观宋朝制度,其顶层设计之完善与统治思想之进步是相互促进,同步展开的。宋代统治思想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共识:“天下之法当与天下共之。有司守之以死,虽天子不得而私也,而后天下之大公始立。”

在确立重用文臣、抑制武将的基本国策的同时,开国者特立不杀士大夫和言事官戒誓,作为后世君主必须恪守的制度保障。这种政治宽容度,在中国帝制时代堪称空前绝后,也使宋代朝政在中国历代王朝中称得上是最开明与宽容的。

宋朝士大夫独立人格之养成,当然有社会变动的深层原因,但最高统治者的政策保护与思想导向,其作用不可忽视。尤其对于承担权力监察功能的台谏言事官,宋朝君主大都以“崇奖台谏”、“不罪言者”相标榜,“借以弹击之权,养其敢言之气”。

正是最高统治者能够“容受谠言,养成臣下刚劲之气”,促使士大夫官僚“所以自待者愈不敢轻,上下交相待,而人才日以盛”,他们才得以相对充分地议政论政,在崇文抑武、分割事权的顶层设计下实现其政治抱负。

再说精神文化方面。

宋朝的精神文化遗产,大众往往瞩目:

文学艺术上,有时代性品牌的宋词、话本与南戏所象征的市民文艺,《清明上河图》与文人画,苏、黄、米、蔡的尚意书法,以宋瓷为极致的工艺美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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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技术上,有对世界文明产生划时代影响的三大发明,沈括及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梦溪笔谈》,水运仪象台代表的天文学,腧穴针灸铜人与《洗冤录》标志的传统医学。

但最宜后人究心的,应该是在构成宋朝精神文化上具有决定力的价值观念。

在唐宋之际的社会变动中,一系列前所未有的新关系或新格局在政治、经济、阶级、家族、思想、宗教、民族等领域接踵而至,仅凭旧儒学已难以敷用,亟需一种应对变局、解释现状、维护统治的新儒学。

经两宋数代思想家“断以己意,作新斯人”的创造性转换,宋学作为新儒学,流派纷呈,大师迭出,成为先秦诸子学以后一座新高峰。

宋学涵盖世界观、认识论、人性论、方法论等层面,重视思辨,强调义理,推崇理性,讲究致用,作为宋型文化的精神内核,对当时与其后的思想、伦理、教育、史学、文学艺术与自然科学的发展路径,都起着广泛而深刻的作用。

宋学不仅是学术思潮,作为一种社会思潮,对宋代以后迄于今日的民族素质与价值信仰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举其荦荦大者,略有以下诸端。

其一,平等意识。唐宋社会转型,开启了科举公平竞争的闸门,包括工商业者在内的各阶层子弟都有可能登第入仕。整个官僚队伍主要出自科场的选拔,他们虽有等级高低,但“比肩事主”,法律身份上是平等的。

地主阶级已无“士庶之别”,地权开始以经济手段频繁转移,地主、自耕农与佃户都可能因土地得失而地位浮沉。不仅仅耕地租佃,相对平等的契约关系已进入许多经济活动。农民与手工业者也开始拥有迁徙权与流动权,促进了各阶层间的横向流动与上下流动。

所有这些变化,催生了人们对平等的朦胧向往。宋学家倡导“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就是强调这种平等观。

在社会上,以农为本、工商为末的传统思想受到挑战,出现了士农工商四民平等的观念(这在近代公民化意识出现前不啻是身份观念的革命)。

平等观业已深入下层民众,投射在起义农民的纲领口号上。王小波的“均贫富”,方腊的“法平等”,钟相的“等贵贱”,都表达出对社会平等的强烈诉求。相对前代,这种平等意识是新因素,但与近代平等观仍有本质区别。

其二,兼容精神。宋朝政治氛围相对宽松,文化管理较为开放,无疑是兼容精神形成的必要前提。

首先,兼容精神表现在宋学形成过程中。各派尽管主张不一,甚至针锋相对,但都能实事求是地肯定对方学术的可取之处。在理学体系的构建过程中,无论程朱派,还是心学派,创立者几乎都有“出入释老”的经历,或援佛入儒,或援道入儒,毋宁说宋学本身就兼收并蓄为我所用的宁馨儿。

其次,兼容精神也体现在宋代三教关系上。两宋以儒学为主体,以佛道为辅翼的文化格局最终形成,君主明确主张“以佛修心,以道养生,以儒治世”,故而儒、佛、道基本上和平共处,相安无事。不仅新儒学各家出入佛老,自构体系;佛门也融合儒道,将忠孝节义引入佛教戒律;道教养生思想则从佛教哲学中汲取养分。在日常士民生活中,儒、佛、道也并行不悖,共处杂陈。

再次,兼容精神还淋漓尽致地反映在雅俗文化互融共存上。传统诗文与长短句、小说、话本、戏曲各擅胜场,画院画、文人画与民间画齐头并进,雅化的禅宗与俗化的净土宗两水并流,无不是兼容精神的有力表征。正是在兼容并蓄中,士农工商不断吸收、消化、借鉴、融合其他异质文化,创造出璀璨辉煌的文化遗产并影响至今。

其三,经世理念。宋代文化以新儒学为价值观,从本质上说是一种入世型文化,讲究履践,强调经世,从根本上关注百姓怎样生存发展、国家如何安宁强盛,体现出“以天下为己任”的淑世情怀。

唐宋转型后,经科举制的有力推挽,一个士大夫官僚阶层迅速崛起。他们中的精英分子自许是天下安危、生民利病的实际担当者,向皇帝发出了“与士大夫治天下”的吁请,展现出迥异于前代士人的自觉意识。即以理学强调“内圣外王之道”而论,就是旨在通过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的“内圣”功夫,最终落在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外王”之道上。

从二程到朱熹都曾是企求“外王”的实践者,浙东事功学派更揭出“经世致用”的旗帜。这种经世理念驱使士大夫精英怀有强烈的责任感与神圣的使命感,期待在匡世济民中建功立业,最终实现自我价值。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言,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号召,都是这种理念情怀的经典表述。

其四,名节操守。晚唐五代以降,忠义廉耻扫地以尽。新儒学重建过程中,表彰名节操守尤其不遗余力,至北宋中叶已“中外荐绅知以名节为高”。

士大夫遂秉持淑世情怀锻铸理想人格,名节操守敦促优秀士大夫官僚“不枉道以求进”,惕惕乾乾,自觉信奉“刑赏为一时之荣辱,而其权在时君;名义为万世之荣辱,而其权在清议”,将当世与后代对自己的评价视为高过赏罚、超越生命的永恒价值。

这种气节操守,既有面对权位名利的非分诱逼而维护自身独立自尊的层面,也有面对新主旧朝的易代鼎革而恪尽原有君臣名分的层面,更有面对外国异族的武装入侵而坚持民族大义气节的层面。

以上诸层内涵在宋朝都有充分表现。第一层在“侃然守正,无所承望”的刚直官员那里颇有亮点,也涌现了相当数量“职有言责,计无家为”的台谏官。第二层与第三层,由于民族战争绵延不绝,大义名分也成为弥漫朝野的普遍风尚。

在宋学的鼓吹下,民族气节在宋代,尤其南宋大为凸显,“尽忠报国”、“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成为上至将相下至士民共同尊崇的道德规范。而杨家将抗辽、岳飞抗金、文天祥死节等事迹,也在南宋以后奉为民族气节的最高典范。

当然,宋朝的遗产也有消极的影响,而且利弊得失往往藤缠葛绕共生在一起。

就政治遗产而言,其制度设计固然确保了君主集权,根绝了分裂割据,但时时处处“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在军事上,各自为政、动辄掣肘、缺乏协调、难以统筹等弊病如影相随,严重削弱了军队战斗力。

在行政上,政出多门、官员冗滥、因循苟且、效率低下等现象也司空见惯。于是,强敌压境、时局纷扰之世,缺少活力、短于应对也就势所难免。

就精神遗产而言,作为精神文化内核的新儒学确为时代注入过许多新元素,但自建炎南渡,随着外部环境的压力与内部专制的强化,宋学明显转向内省的路向,“外王”之道淡出,“内圣”之学凸显。

自宋理宗起,理学作为宋学主流获得尊崇,升为官学,创立期的兼容精神日渐泯灭,而“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教条经过后代的发酵,最终成为明清专制帝国控制官僚、驯服百姓的精神桎梏。

正确的态度应该是,理性区分宋朝遗产中的新生儿与洗澡水,照单全收与一起泼掉的做法都不足取。

……

选摘 | 《从陈桥到厓山》

作者 | 虞云国

出版 | 九州出版社

作者虞云国先生兼具历史学家的专业眼光与人文学者的生动文笔,通过对君臣名人的肖像摹绘,重大史事的独到解读,文化现象的别样诠释,制度层面的透辟剖析,最终殿以高屋建瓴的宋代总论,宏阔而纵深地展现了宋朝兴亡成败的逻辑轨迹,堪称是一部深入浅出而雅俗共赏的历史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