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罗小罗在第十一届上海街艺节开幕现场接过“百姓歌手”奖项。作为上海的一名街头艺人,他对遇到这座城与这座城市的人,心存感恩。
罗小罗做了20年沪漂,其间换过十多个住处。大多数地处城乡接合部,他说,自己在很多年里其实是游走在这座城市的边缘。这一空间的概念也构成了对于他人生中某个阶段的精神隐喻,于上海而言,他曾经是一个游离的、孤独的、失意的外人,似乎永远没有被接纳的可能。
2025年10月12日 星期天夜光杯封面人物
昨晚,罗小罗在第十一届上海街艺节开幕现场接过“百姓歌手”奖项。41岁的他想起默默无闻的前半生,感慨比平时更深些。就读美术教育,酒吧歌手出道,后在上海考取执照成为街头艺人,渐渐到了在剧场里举办个人演唱会的高度。这一路的奋斗,早已突破了常规的个人励志叙事,成为当下无法被归类的特殊文化现象。
梦想的原点
早些年,罗小罗在桂林做酒吧歌手。2005年他来到上海闯荡,怀着必要在大城市干一番事业的决心,逐渐切断了和音乐的联系。他做过一阵婚纱摄影师,后来又干起电商。最终两件事都没有做好,最潦倒的那阵,两张各可以透支5万元的信用卡都被银行拉黑,持续了五年。
他现在还能清楚地回忆起,那会儿租的公司办公室就在大宁地区的慧芝湖那块。他讲述过往时的语气里倒也没有恼恨,而是时过境迁后的释然和一点点对于当时落魄相的自嘲。
去年,罗小罗创作了一首新歌《二十》献给这座自己“漂”了20年的城市。他在其中的一句歌词里写道,“兜兜转转一整圈还是回到原点”,所谓的“原点”这一概念,就是在那段低谷期里悟到的。
终于不堪忍受每天睁眼就被账单和讨债电话催逼的日子时,他就去西塘散心。路过一家酒吧,想起曾经做歌手的日子,感觉并不是做了一场遥远的梦,而是带着一些温度和热气的安慰,在心里暖融融地占着一块地方。他唱了一首《外面的世界》,边唱边想:外面的世界见到了,栽了跟头,然后呢?
一曲唱罢,老板对他说:“来吧,做我们的驻唱歌手。”就这样,他每天开一辆面包车往返于上海和西塘之间。晚上唱歌,白天处理公司的杂务。“一房间的婚纱,马上房租到期了,只能当垃圾处理。买买倒要十几万,最后就几百块钱让人家拉走了。”因为婚纱可以回收,其他影楼补点差价就可以拿去拍照做生意了。
在西塘做酒吧歌手给他带来每月6000元的固定进账,而当时他已有近一年分文未入。“因此,6000块钱对我来说跟救命稻草是一样的。大概唱了9个月,我终于回了血。”
兜兜转转一整圈,终于又在音乐这件事情上找回了自我,找到了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感。不多的一点存在感,但足以让他每天怀着希望醒来。
后来,得到上海摇滚老炮、“铁玉兰”吉他手周紫峰的力荐,罗小罗进了号称“驻唱天花板”的288 Livehouse当歌手。但人们在酒吧喝酒、聊天、掷骰子,罕有专为听歌而来的。他常常眼巴巴地看着台下的人想,如果有人能专为自己驻足停留就好了。
2019年,机会来了。他通过了上海市演出行业协会组织的街头艺人资格考试,正式加入了静安公园门口的上海街头艺人队伍。
街头的生命
新时代街头艺人的一个重要定位,在于他们依靠街头表演重新定义了公共空间的功能,将一个普通的城市角落转化为文化发生的场所,促进了公共空间从功能型向文化型的转变。
罗小罗在街头的出现,改变了人们对街头艺术的传统偏见。不同于大多数街头艺人仅带一只喇叭上阵,他每次演出都自带200斤重的全套设备,力图打造专业舞台双声道立体声的音响效果。“在上海这样的国际化大都市里,我们不应该让人感觉自己是在卖唱谋生。”罗小罗解释自己如此“大动干戈”背后的逻辑,“我是搞音乐的,就要带给大家专业的东西。哪怕是一次街头表演,它也应该呈现出一台高质量音乐会的效果。从最低限度来说,我们不要给城市制造噪声。”
这种理念和坚持不是没有回报的,他很快有了一批追随者。从一开始的几十人、上百人,渐至上千人。他从去年年初起尝试把自己的演出搬进美琪大戏院和艺海剧院等专业剧场,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街头自发聚集的听众太多了,后来者的体验感难免就差些。
但他更大规模的成功,是通过网络传播实现的。通过短视频传播,作为“数字”艺人,他的艺术打破了时空限制,实现了更大范围的文化共享,也在数字时代里重构了一种艺人与公众之间的亲密关系。
罗小罗唱经典港台歌曲,通过对老歌进行个性化演绎,让传统音乐以更贴近当代审美的方式获得了新的生命力。而他的粉丝也多为上世纪80年代以前出生,且很大一部分已年过六旬。阿姨爷叔们在他的歌声里遥想当初,他们曾经的得与失,如今早已无人在意,却在这世上有了一个可以安顿和自处的角落。
“葱段”的坚持
由于粉丝群体的不断扩大,罗小罗现在一年中总有几次会将表演从开放的街头搬进聚光灯下的剧场。他也将自己街头表演中的一些习惯尽可能沿用到了如今更正规的舞台上,比如依然尽可能以一己之力把控舞台的音响效果。
有时,演出甲方会聘请专业音响团队。经纪人周虎告诉我们:“这些调音师碰到小罗很头疼的,他彩排的时候就要把音响系统都调一遍,有时候甚至会当场和他们杠起来。”他也劝罗小罗,不要过分执着,“但没有办法,他就是一个喜欢死抠细节的人”。
他于是讲起有一次去周紫峰家里吃饭的故事:“小罗厨艺很好,所以他来掌勺。他开车来接我,我上车一看,他把自己家里的铁锅和锅铲都带上了。我说‘你脑子有毛病啊,人家老周家里没有锅铲啊?’他不管,他就要自己带。”
“细节决定一切。”罗小罗说,“我烧菜时连葱都不要别人切,要切成我喜欢的长度。音乐尤其取决于细节,街演和剧场演出是一样的,调音工作我都要自己来。这不是钻牛角尖,而是行业有它的标准。归根结底,我的粉丝都能听得明白,他们都是懂经的人。”从对“葱段”的坚持,你大概就能够读懂罗小罗了。
阿姨的幸福
63岁的“梅花”阿姨年轻时也是一名追星族,她在几十年前就追过王菲演唱会。“当时她还和窦唯在一起,侬想想有多早。”“梅花”回忆,“那时候一张票卖380元,我一口气买了四张请家里人看,花掉大半个月工资。”而周华健的演唱会,她更是一场不落。新世纪里冒出来的歌手中,她喜欢李宇春,曾疯狂给后者投票。“但他们都不认识我,我只是一台投票机器。小罗和他们不一样,他是真实存在于我们生活中的人。”三年前,她在先生的“安利”下开始听罗小罗,“我告诉他:你是阿姨追的第五颗星,你一定会成功的。”
“梅花”介绍,罗小罗的粉丝们自发成立了联盟,就叫“罗粉”。年纪大些的七八十岁,逐渐也有90后加入了。平日里“罗粉”们聚餐唱K,不仅代沟消失了,一些人的人生也因此被改变。
今年4月底,罗小罗回自己的家乡桂林演出。那场演出前不久,广西多地遭遇泥石流,他的老家江底乡也遭了灾。“梅花”向大家发出倡议,一起去桂林,“不仅要在现场支持罗小罗的演出,更要为他的乡亲们出份力,为小罗争点光,让大家看看上海的歌迷是有腔调的。”
演出前两天,48名“罗粉”带着进口奶粉、大米、金龙鱼油等物资,浩浩荡荡出发了,他们中年纪最大的78岁。乡里总共统计出37户贫困户,这些上海来的物资全部进行了点对点配送。罗小罗过意不去,他私下掏钱买了当地的特产百合粉,嘱乡领导给上海去的粉丝每人送上两盒,当是他们的回礼。
虽然大家此行已提前找了旅行社组织当地游,但他放心不下,嘱咐旅行社把“罗粉”们的行程发给自己,他一项项检查。里面原本写了一项竹筏漂流,被他当场划去,“年纪大了,出点事怎么办?”
“我们真的很幸福!”“梅花”的自豪溢出了她的语言,“我们追的是一颗会和歌迷‘双向奔赴’的星。他获得‘百姓歌手’,是实至名归的。”
后记
现在就回到他得到的这个“百姓歌手”奖项上来吧。是网络时代成就了他吧?很有可能。如今他的账号“爱唱歌的罗小罗”在各平台已积累了300多万粉丝。“如果还是在唱片工业的时代,我这样的人一定出不来。”他对自己的认识一向清醒,“因为没有外在条件的优势,资本根本看不上。”
但网络曾经短暂成就过很多人,他们急速上升,而后以更迅疾的方式跌落——明明人还在那里,但谁都不记得他了——简直荒诞而恐怖。罗小罗没有一夜爆红的经历,但他一直稳稳当当,不争不抢,吸引着真正懂得欣赏自己的人同行。
罗小罗与歌迷互动
因此,这个奖项不仅是对其个人的认可,我们也可以将其视为对他和歌迷之间彼此情感联结的一种见证。“如果没有可以懂我、和我同频的听众,我的歌唱将毫无意义。”
作为上海的一名街头艺人,他对遇到这座城与这座城市的人,心存感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