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夏。 红星机械厂的厂长办公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叫江河,站得笔直,静静地看着办公桌后那个满面油光的男人。

他叫李卫国,是三个月前空降来的新厂长。

“江河同志,这是你的辞退通知。”李卫国把一张盖着红章的纸推了过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施舍,“厂里也不是不念旧情,这个月工资照发,你现在就可以去财务科结账走人了。”

我没有去看那张纸,目光平静地落在李卫国的脸上。

“理由?”

李卫国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镇定,他靠在宽大的椅子里,双手交叉在肚子上,官腔十足地说:“你身为技术科科长,在‘增产创收’的节骨眼上,思想僵化,不服从领导,甚至顶撞上级,严重影响了厂里的团结和生产积极性。对于你这种害群之马,我们必须严肃处理!”

我听完,忍不住笑了。

这笑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卫国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笑什么?难道你对厂里的决定有意见?”

“意见?”我向前一步,双手撑在他的办公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盯着他的眼睛,“李厂长,你来厂里三个月,下过几次车间?你看得懂几张图纸?你知道我们去年为了攻克‘联动式齿轮机’的难关,全科的人熬了多少个通宵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李卫国肥硕的脸皮里。

他被我的气势所迫,身体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随即恼羞成怒。

“放肆!江河,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我缓缓直起身子,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

“李厂长,我只是想提醒你。”

“这里是红星厂,是我和几百个兄弟们,一砖一瓦,一个螺丝一个螺丝,从濒临倒闭的废墟里重新建起来的地方。”

“你,没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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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年前的红星机械厂,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厂区里杂草丛生,厂房的窗户破了一半,车间里一半的机器都蒙着厚厚的灰尘,锈迹斑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和绝望混合的味道。

那时候,厂里已经三个月发不出工资了,人心惶惶,骨干师傅们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也都在盘算着后路。

我,江河,就是在那时,作为刚从京州工业大学毕业的大学生,被分配到这里的。

报到那天,老厂长王海民同志,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工人,就是在这间办公室里接待我的。他的办公桌上摆着的不是文件,而是一堆催款单和工人的欠条。

“小江啊,”他搓着手,满是愧疚,“委屈你了,厂里现在……唉。”

我看着他,说:“王厂长,来都来了,总得做点什么。我是学机械设计的,能让我去车间和仓库看看吗?”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几乎吃住都在厂里。白天,我跟着仅剩的几位老师傅,把每一台还能动的机器拆开、保养、重装;晚上,我就趴在堆满灰尘的图纸库里,研究厂里过去所有的产品设计和技术档案。

我发现,红星厂是有底子的。它曾经辉煌过,生产的“红星牌”车床在省内都小有名气。只是因为技术更新换代慢了,产品没了竞争力,才被市场淘汰。

转机,来自一张被废弃在角落里的“二级行星齿轮传动系统”的设计图。

那是一种早就被淘汰的设计,结构复杂,能耗高。但在那个年代,它的设计理念却相当超前。我看着那张图,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脑中萌生。

如果,我能把它优化改良呢?

整整两个月,我把自己关在技术科的办公室里,画了上千张草图,用掉了十几斤草稿纸。饿了就啃两个馒头,困了就在桌上趴一会儿。

终于,我设计出了一套全新的“内置闭锁式行星齿轮组”。它不仅结构大大简化,成本降低了百分之四十,传动效率还比市面上主流的产品提高了百分之十五!

当我拿着一沓厚厚的设计图纸,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找到王厂长时,他激动得手都在发抖。

“小江……这……这能行?”

“行不行,试一试就知道了!”

王厂长当即拍板,砸锅卖铁凑了钱,把厂里最后一点好钢材都给了我。我带着几位信得过的老师傅,亲自上车床,当钳工,当焊工,硬是手工打造出了一台样品。

样品送到省工业厅检测的那天,整个厂子的人都去了。当专家宣布“各项数据远超行业标准,达到国内领先水平”时,王厂长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当场就哭了。

订单像雪花一样飞来。

濒死的红星机械厂,活了!

厂里恢复了生产,工人们拿到了补发的工资,脸上重新有了笑容。我因为这个突出贡献,被破格提拔为技术科科长,全面负责生产和技术。

在之后的一年里,我没有停下脚步,又带队研发了三项新技术,让红星厂的产品彻底在市场上站稳了脚跟。厂子的利润翻了十倍,不仅还清了所有债务,还给工人们盖了新的宿舍楼,换了全新的生产线。

我,江河,成了全厂公认的英雄和主心骨。

去年年底,王厂长因为身体原因要退居二线,他当着全厂干部大会的面,拍着我的肩膀说:“红星厂的未来,我就交给江河了。我向上级提议,下一任厂长,就是他!”

所有人都以为,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我也以为,我将带领着这个我亲手救活的工厂,走向更辉煌的未来。

直到三个月前,李卫国坐着一辆崭新的“上海牌”小轿车,空降到了厂里。

02.

李卫国的到来,像一瓢冷水,浇灭了全厂上下的热情。

上级文件下来,只说李卫国同志经验丰富,是来加强领导班子建设的。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就是个“关系户”。

他上任的第一天,就召开了全厂大会。

他站在台上,挺着啤酒肚,拿着秘书写的稿子,念了整整一个小时。通篇都是“狠抓思想”、“提高觉悟”、“紧跟步伐”之类的空话套话,对于生产、技术、市场,一个字都没提。

台下的工人们听得昏昏欲睡,几个老资格的工程师更是直皱眉头。

会议结束后,李卫国把我叫到办公室,一副施恩的口吻:“小江啊,你的事迹我听说了,年轻人,有干劲,不错。以后好好跟着我干,我不会亏待你的。”

他似乎完全没意识到,他坐的这张办公桌,不久前还被所有人默认为会是我的。

我当时只是平静地回答:“李厂长,我只对技术和生产负责。”

李卫国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显然对我的“不识抬举”有些不满。

矛盾很快就出现了。

上任第一周,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办公室重新装修了一遍。换上了气派的真皮沙发,铺上了崭新的羊毛地毯,连电话机都换成了最新款的。

这笔花费,足够给车间的一线工人多发一个月奖金了。

工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第二周,他开始插手采购。我之前为了保证新产品的质量,和一家国营钢材厂签了长期供货合同,虽然价格稍高,但钢材质量绝对过硬。

李卫国直接否了我的采购单。

“胡闹!”他在会议上拍着桌子,对着我吼,“这么高的价格,这是在浪费厂里的钱!我联系了一家南方的钢材厂,价格比这个便宜三成!小江同志,你这个科长,得有点成本意识!”

我拿出两份钢材的检测报告,递到他面前。

“李厂长,便宜没好货。南方那家是私营小厂,他们的钢材含硫量和含磷量都超标,韧性不足。用这种钢材做齿轮,运转久了,会断的!到时候出了安全事故,谁负责?”

李卫国看都没看检测报告,一把将其甩在桌上。

“我负责!江河同志,现在厂里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你要做的,是执行命令,不是质疑领导!”

会议不欢而散。

看着他那副独断专行的嘴脸,我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这不是技术问题,这是一个外行在指挥内行。

我的心,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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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李卫国强制推行的廉价钢材,很快就运到了厂里。

车间主任老张,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跟着我一起打赢了翻身仗,脾气又臭又硬。他看着那批颜色发暗、质地不均的钢材,当场就找到了我办公室。

“江科长!这批料子不能用!这要是做成齿轮卖出去,是砸我们红星厂的牌子啊!”老张一拳砸在桌上,气得满脸通红。

我递给他一根烟,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张,你的意思我懂。但是……这是李厂长的命令。”

“他懂个屁!”老张破口大骂,“他除了会喝茶看报纸,还会干啥?江科长,这事儿你得管啊!全厂工人都听你的!”

我沉默了。

我何尝不想管?但现在,厂长是李卫国。我如果强行阻止,就是公开对抗,他正好有理由把我一脚踢开。

到那时,谁来守护这个厂子?

我只能忍。

我让技术科对这批钢材做了最详细的记录和备案,并让老张在生产时,将使用这批钢材的产品单独做上标记。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李卫国对我这种“消极”的态度越发不满。他开始在厂里安插自己的亲信,把几个关键的生产岗位,都换成了只会阿谀奉承的人。

整个工厂的氛围变得乌烟瘴气。

以前,大家下班后聊的都是技术革新,是谁又想出了什么好点子。现在,聊的都是谁给李厂长送了礼,谁又被穿了小鞋。

那天,我正在车间检查新一批产品的装配,李卫国带着几个人,前呼后拥地走了进来。

“江河,你过来一下。”他颐指气使地招了招手。

我皱了皱眉,走了过去。

他指着一台刚刚装配好的机器,问他身边一个胖子:“刘主任,你看看,我们厂的新产品,怎么样?”

这个姓刘的,是他新提拔的生产办主任,一个连游标卡尺都不会用的马屁精。

刘主任装模作样地绕着机器走了一圈,然后竖起大拇指:“好!太好了!李厂长您一上任,咱们厂的生产面貌焕然一新啊!这机器,一看就结实,耐用!”

李卫国听得心花怒放,得意地看向我:“江河,听到了吗?这才是群众的声音。你之前还跟我说什么钢材质量问题,我看,不是挺好的嘛!”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机器前,戴上手套,从旁边的工具箱里拿出一把扳手。

我指着机器的一个连接处,对周围的工人说:“大家看这里,因为新钢材的延展性差,热处理的时候容易产生细微裂纹。这个部位的螺栓,扭矩必须比标准低5牛·米,否则就会损伤内部结构。都记住了吗?”

工人们立刻大声回答:“记住了,江科长!”

我的话,我的举动,完全无视了李卫国和他的亲信。

我用行动告诉所有人,在这个厂里,在技术和生产上,谁才是权威。

李卫国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指着我,手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知道,我和他之间,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04.

决战的导火索,是省城第一机械厂的一笔大订单。

这是我们厂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生意,价值三十万!要是做成了,厂里今年的利润能直接翻一番。

对方指名要我们厂的王牌产品——“内置闭锁式行星齿轮组”。

而这批产品,用的恰恰就是李卫国坚持采购的那批廉价钢材。

我第一时间找到李卫国,建议立即停止生产,向对方坦白情况,请求延期交货,同时紧急采购合格钢材。

“李厂长,这批产品绝对不能出厂!一旦在高负荷运转下出现断裂,不仅是赔款的问题,我们厂的信誉就全完了!”我把一份风险评估报告拍在他桌上。

李卫国却像抓住了我的把柄一样,兴奋地满脸红光。

“江河,我看你就是危言耸听!我看你就是不想我们红星厂好!这么大的订单,你说停就停?你安的是什么心?”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声音提得很高,办公室外面的走廊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告诉你,这批货,必须按时交!出了问题,我为你是问!”

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想推到我头上。

我看着他丑陋的嘴脸,心中最后一点期望也破灭了。

我平静地收回报告,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既然他要自取灭亡,我便成全他。

交货那天,李卫国在厂门口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仪式,还请来了市里的记者拍照。他站在崭新的卡车前,意气风发,仿佛已经看到了漫天飞来的奖金和荣誉。

然而,仅仅三天后。

一封加急电报从省城发来,直接拍在了李卫国的办公桌上。

产品全部不合格!在验收测试中,超过百分之三十的齿轮组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裂纹,其中两台在极限测试中直接崩碎,差点造成严重事故!

对方要求立即退货,并索赔十万元的违约金!

三十万的订单飞了,还倒欠了十万。

消息传来,全厂哗然。

李卫国当场就懵了,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天都没出来。

而我,则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或者说,替罪羊。

于是,便有了开头那一幕。

他将那份辞退通知推到我面前,用尽了他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汇,将所有的罪名都安在了我的头上。

听着他的咆哮,我内心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冷彻骨髓的平静。

我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问道:

“李厂长,你认识我爸吗?”

李卫国愣了一下,似乎没跟上我的思路,随即轻蔑地嗤笑起来。

“你爸?你爸是哪根葱?别说你爸,今天就是你爷来了,你也得给我滚蛋!”

他嚣张地指着大门,唾沫星子横飞。

“在红星厂,我李卫国就是天!你爷来了我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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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李卫国这番话震住了。他自己也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挺着肚子,用鼻孔看着我,等待着我摇尾乞怜或者失魂落魄地滚出去。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

“好。”

我点点头,只说了一个字。

“李厂长,这是你说的。”

说完,我转身,没有走向办公室的大门,而是走向了他办公桌上的那台红色电话机。

李卫国眉头一皱:“你要干什么?”

“没什么,”我拿起话筒,手指熟练地在拨号盘上转动着,“既然你想见我家人,我总得满足你的要求。”

李卫国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立刻又被傲慢所取代。

他冷笑着,抱着胳膊看我表演,笃定我是在虚张声势,想用这种方式做最后的挣扎。

“装神弄鬼!我倒要看看,你能从石头缝里变出个什么大人物来!”他嘲讽道。

电话“嘟……嘟……”响了几声后,被接通了。

我对着话筒,语气平静且恭敬,和刚才判若两人。

“喂,爷爷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落针可闻的办公室里,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李卫国大概以为我会找什么叔叔伯伯,最多是市里哪个部门的小领导,却万万没想到,我一开口,就是“爷爷”。

一个老头子,能有什么本事?

我继续对着话筒说。

“对,是我,江河。”

“我没事,身体挺好的。您不用担心。”

“我现在在单位,红星机械厂。”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们这儿的李厂长,说想见见您。”

我挂断了电话。

办公室里,李卫国的脸色已经有些变了。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警惕。

“你……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没回答他,只是拉过一张椅子,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李卫国从最开始的色厉内荏,到后来的坐立不安,他不停地看表,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大概过了十分钟。

办公室沉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吱呀”一声,缓缓推开了。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那是一位老人,身穿一套洗得干净的旧中山装,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

李卫国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当他的目光和老人的目光在空中接触的一瞬间,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劈中!

他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全部褪尽,变得惨白如纸!

前一秒还不可一世、自称是“天”的李厂长,此刻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在了地上。他身后的那把象征着权力的真皮大班椅,被他撞得翻倒在地。

他伸出一只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手,指着门口的老人。

眼中的惊恐、骇然与难以置信,几乎要溢出来。

“怎……”

“怎……怎么会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