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叙拉古之惑

一、森严的社会等级
窥探与作弊行为对被观测者的伤害轻则隐私泄露,重则丧命。所以,一个理想的社会应该禁止作弊,每个个体凭借自己的诚实劳动获得应有的收益。但在乱象丛生的社会建立规则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而几乎所有的社会性动物都会建立社会等级制度。
本人的研究对象是原鸡,它们是家养鸡的祖先。原鸡有严格的线性啄序。线性啄序指的是群体中的鸡都有自己的排位,老大高于其他所有鸡,老二高于除了老大之外的所有鸡。依此类推,直到地位最低的鸡。地位高的鸡可以优先占有资源,操纵地位低的鸡的生活。啄序最初是用来描述母鸡的,后来人们发现公鸡也有这样的地位排序。从原鸡的一生,可以窥见性选择的残酷。
20只两岁的年轻公鸡正式戴上脚环,自此拥有了独立的身份。他们即将被送往险恶的江湖、闭塞的男子监狱,在此之前,他们闲适地在单独的小牢房生活了两年。虽说鸡仔也分阶级,但年小力弱并不能造成恶劣结果。况且阶级一旦确立,武力事件便渐少发生,除非有谁妄想提升阶级。可惜小霸王的日子到头了,大型男子监狱有50只老鸡等待着他们,其中最年长的已有11岁,经历了无数次政权交替。这绝不仅仅因为他运气好,也必定不是他的体力过人,而是因为熟谙“鸡情世故”,无论世道如何变迁,风水如何轮转,都能化险为夷。

可年轻鸡不懂分寸啊。
年轻鸡不明白新人就该低头,你和老鸡抢位置,你升一等,别人便要降一等,你做老大,所有老鸡都降一等。侵犯多数人利益的结果就是——老鸡联合起来弄死新来的。
20只年轻鸡中有5只丢了眼睛。老鸡们知道自己体力一日不如一日,新鸡若不能为我所用,他日必为我害。独眼鸡永远做不成头鸡。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们尽管体力上占了优势,却被精于算计的老鸡先发制人,粉碎了日后称王的希望。
一周后,一只年轻的公鸡被撕去整个鸡冠后顽强地活了下来。它像一个秃顶的老头,不仅在母鸡面前没有半点吸引力,连我看了都无法忍住不笑。古代斗鸡需要移去鸡冠和肉垂,防止这些血管丰富的器官被敌人攻击大出血而死。年轻的公鸡虽然毁容了,但是也封闭了阿喀琉斯之踵。对大部分公鸡而言,一生中没有几次机会可以接触母鸡,就算有,他们也等不及色诱母鸡,试图强行交配。
但不是所有公鸡都这么幸运,能够幸存,另一只年轻的公鸡几乎被迫绝食而死。他得罪了头鸡,头鸡率领着一帮跟班禁止年轻鸡吃饭喝水。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吃不了东西就没力气打架,没力气打架就更吃不了东西。他又没有个两肋插刀的朋友,谁能冒着惹祸上身的危险雪中送炭呢?鸡,不落井下石就算得上高尚了。饲养员把他送到特护鸡舍养了几天,最终还是死了。
弱一定会死,强却未必能寿终正寝。大型监狱是中年鸡的主场,鸡若年老还不愿意退位,便会被篡权者打死。倘若头鸡有几个忠实的属下,或可以撑得久一些;若没有,以一敌百也活不下来。没有集权制度做支持,头鸡的尊贵地位转瞬即逝。一只曾经的头鸡脑袋上被啄了一个大窟窿,孤独地倒在血泊中。其余的鸡不论老小,皆上前吞食了一些羽毛。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欺负同类的机会,哪怕是一只死鸡。
年轻鸡多半性格偏执。公鸡M4格外好斗,他一身短毛,因为羽毛被围追堵截的各路公鸡吃得差不多了。他浑身肮脏,因为别的鸡不让他洗澡。在沙石地里打滚可以清洁羽毛,是鸡的重要休闲方式之一。有一些霸王鸡专以打断别人洗澡为乐。M4在沦落至此之前,草木皆兵,逢鸡便打,殊不知自己再怎么厉害也抵不过群殴,打不过只能飞到树枝上,不敢下来吃东西。老鸡们把守了食物和水源,新鸡不听话就饿着。我想帮他一把,把他纳入了我的实验。实验安排是两只鸡共用一个鸡舍。他打起架来不要命。另一只鸡M19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恨不得钻到地缝里躲避他的攻击,惶惶不可终日。M4享有一切优先权,当年那些老鸡怎么对他的,他加倍算到了M19身上。他阻止M19吃饭喝水,一圈又一圈追着他跑,连根拔起他的羽毛,啄破他的肛门。我们解救了M19,换进去一只中年鸡J8。年轻气盛的M4故技重施,不给J8一刻安宁。第二天,他便偷袭啄瞎了J8的眼睛。我们终止了实验。M4被送回了大型男子监狱,立时便有数十只公鸡阵势浩大地追在他后面撕咬。
年轻鸡M21也格外好斗,我明白胆小活不下去,一切都是为了自保。但他怼天怼地怼人类,这就罪无可恕了。好几次,他用尽全身力气朝我小腿冲来,小小的身体创造出那么大的力气真是令人吃惊。他颤颤巍巍地立住,回头得意地看着我。他也这样攻击饲养员,也许攻击人类可以提升自己的阶级地位,也许他是被狡诈的老鸡教唆,也许是性格使然。出于伦理规范,人不会还手。虽然他的小算盘打得很好,但人类可以杀了他。最终出于无奈,导师在他的名字后面画了一个圈,袭击人类,秋后处斩。

不是所有的新鸡下场都这么悲惨。一只新鸡M17顶着大朵鲜艳的鸡冠,上面没有黑点。黑点是打斗的痕迹。两鸡相斗首先互啄鸡冠,伤口结痂后会变黑。而M17的鸡冠是完好的。老鸡怎么会允许年轻帅鸡存在,既没有啄瞎他的眼睛,也没有撕扯他的羽毛,咬烂他的鸡冠。中年鸡憎恨小鲜肉强壮的体魄,即使你不招惹他,光凭你帅这一点,他就有理由来找你的碴。M17的地位还不低,他甚至可以欺负一些软弱的老鸡,这就更奇怪了。大家都伤痕累累,他怎么能独善其身?也许是圆滑的处世技巧使其免受攻击?他是一个谜,可能拥有打娘胎里带来的“鸡情世故”。
K48是容纳了10只鸡的小鸡舍中的头鸡,过着呼风唤雨的生活。因为实验,我们将他单独关了一段时间,实验结束便把他送回原来的鸡舍。由于程序上的失误,我们将他投入了陌生的鸡舍。只身闯匪窝,他还以为自己是老大。K48主动挑战新鸡舍里的头鸡,不一会儿就把他制服了,接着又打老二、老三,车轮战单挑了所有的鸡,他都赢了。可结果并不是他坐上第一把交椅,原来的老大老二联合起来猛攻K48,他腹背受敌。其余的小喽啰也动不动进来掺和一脚,一来他们可以媚上,二来鸡天生就是要啄别的鸡。K48不敌群殴,落魄地躲避到树枝上,饿了几天,所幸被我们发现,送回原来的鸡舍了。
前文所说的瞎了一只眼的J8被送入特护鸡舍,里面都是没有力气打架的老弱病残。谁知刚放进去几个小时,就发现J8倒栽葱摔在地上,两脚朝天,我们以为他死了,但幸好解救及时。原来他从树枝上飞下来的时候脚缠进了装生菜的网兜,于是脑袋着地,脚悬空。我们怀疑有鸡故意逼他飞离树枝,慌忙之中他犯了这个错误。我们检查他的健康时发现,他的肛门全是血。这些病鸡趁他无法反抗的时候啄破了他的肛门。欺负别人使他们快乐,尽管被欺负使他们痛苦。他们不欺负别的鸡不是因为心善,只是因为没机会。
在鸡中,同性性行为绝不罕见,尤其是公鸡。这些同性性行为也与建立等级有关。在一般的交配过程中公鸡会先咬住母鸡的鸡冠,再跳到背上,最后压下尾巴。同性之间咬鸡冠通常是明显的攻击行为。如果是面对面咬住鸡冠,多半是打斗,如果是从后面追着咬就难说了,而如果公鸡咬住另一只公鸡的鸡冠,并且双脚踩在他背上,就有很明显的性意味了。但交配的正式过程很难实现,因为身下惊慌的公鸡会不惜一切代价摔掉身上的公鸡,背上那只难以保持平衡。成功的情况也有,一次我们发现事毕后,下位的公鸡羽毛上洒满了精液。有一些公鸡更容易被上,比如L37,一只中年公鸡,在大型监狱里,仅我目击,他就被上了两次。可惜的是,后来他的喙受了重伤,被判处安乐死了。如果说这些同性性行为是因为群体中没有母鸡,所以公鸡退而求其次,那么说不通的是,为什么公鸡在有母鸡的时候也经常会发生同性性行为?同样说不通的是,为什么母鸡也会有类似行为?也许性行为的目的不仅是繁衍后代,也是情感交流,以及征服。
母鸡也有等级,等级也是打出来的,倘若地位低的鸡敢抢先吃东西,便会被地位高的母鸡啄一顿。母鸡特别喜欢吃鸡蛋,乍一听觉得违反常识,但鸡蛋富含蛋白质,她们多吃鸡蛋有助于多下蛋。最开始的吃蛋行为可能源于蛋意外破了之后的废物利用。一旦母鸡知道蛋很好吃,便会主动啄碎鸡蛋,但当然不是自己的蛋。母鸡下蛋之后会在方圆几十厘米转悠,一旦有其他母鸡意图不轨就冲上去吓退入侵者。地位低的鸡不敢啄头鸡的蛋,头鸡却可以自由地啄所有鸡的蛋。有一只母鸡蹲在自己的蛋旁边,头鸡威武地走过来,重重地啄了她的脑袋,她害怕地逃走了,眼看着头鸡将鸡蛋一啄致命,流动的蛋液从破碎的蛋壳里哗哗地流出来,其余母鸡一拥而上,不到一分钟,一只蛋就被吃光了。
弱者们之间并不相互同情,有时还会叠加上性别的暴力。H28是独眼公鸡,和另外九只公鸡同处一室,他的地位最低,所有的鸡不高兴了都可以来啄他。我曾两次看到头鸡满场追着H28跑,上天入地都不放过他,他只能全天待在斜靠墙壁的栅栏上。这里是最不舒服的所在,只有宽5厘米、长50厘米的区域可以活动,站在这里需要花一番功夫保持平衡。但好处是,那里不适合打架,容易掉下来,是暂时的平安之所。我和我的暑期学生做行为观测的时候,发现H28对人类极尽谄媚,毫不逃避人类的抚摸,也自得其乐地站在人类的大腿上。我们同情他是弱者,不想看着他受欺负,于是把他加入一组实验。每只公鸡有单人房,没人可以欺负他们,定期还有母鸡上门服务。他的丑陋面目展现出来了,在独自面对毫无反抗能力的母鸡时,H28极端残暴。他拔去母鸡新生的羽毛,撕扯母鸡背部裸露的皮肤,咬去母鸡的鸡冠。母鸡鲜血淋漓,他享受着母鸡惊恐的嘶叫。我们不得不多次中断实验。欺负别的同类是鸡的天性,暴力写在他们基因里,他们总要找一个地方发泄出来。
原鸡绝大多数性行为都是强奸。我们做的是交配实验,母鸡见我们如见瘟神,公鸡见我们如见财神。年轻的母鸡M43一开始见人就咬,但中年母鸡见过的世面多,知道反抗无效,并不过多挣扎,实验做完她们会得到应有的奖励“虫子大餐”。公鸡也是用虫子利诱母鸡交配的。M43参与实验已经20天了,她放弃了挣扎。贞节烈鸡终究抵御不过生活的碾压。
年轻鸡偏执,老年鸡中庸,到底是我们终会被生活磨平棱角,还是不屈服的都死于非命?
规则如果过界,是否就成为压制?强者不受约束,是否会产生新的不公?
二、强者制定的规则
进化常常意味着强者制定规则,而且他们总能圆融地解释为什么应该如此这般。两个雄性打架,战胜者会说,我们的规则就是男子气概,谁更孔武有力,谁就可以抱得美人归。战败者争辩说,这规则太不公平,我不擅长打架,但是跑得很快,要不我们比赛跑。战胜者才不听他分说,立即把他撵走,战败者的特长则在逃跑这一情景下发挥得淋漓尽致。
学界虽早已不认为进化有方向之分,对“Evolution”的翻译也由进化改成演化,但由于“进化”这一翻译已深入人心,所以本书仍旧称之为“进化”。说到进化,就不得不提达尔文。很多生物中,雌性是被雄性追求的对象。达尔文提出的性选择可分为两个方面,同性竞争和雌性选择。

同性竞争与打斗能力直接相关,雄性天生好斗,尤其在发情期,时刻欲置对手于死地。自然选择赢的是江山,性选择赢的是美人,没有美人就没有后代,那么赢得的江山该传给谁呢?性选择对于雄性是残忍的,因为它的作用就是筛选最好的雄性,一小部分雄性占有了多数的卵子,其余大都成了炮灰。输,就没有交配权,故雄性不惜以性命为代价竞争。
雄性的武器在同性竞争中显得尤为重要,许多雄鸡脚上拥有锐利的距,是打斗中的致命武器。斯氏原鸡以超强的战斗力著名,角斗会持续到一方战死。另一种好斗的印度石鸡,成年雄性的胸脯上常常伤痕累累。距不仅可以打败对手,还可以保护配偶、孩子不受伤害。据记载,一只骁勇的雄鸡曾一脚踢穿了一只妄图袭击小鸡的鸢的头骨。
蜂鸟在争夺配偶的过程中显示出了和小巧身材不相符的凶残,两只雄性蜂鸟空中相遇必有一场恶战,他们咬住对方的喙不放,因受力不均而在空中来回旋转,战斗结果多半是其中一只的舌头被撕裂,痛苦地死于无法进食。
为了争夺配偶,雄蝴蝶也毫不手软,愤怒的雄蝴蝶围着彼此转圈,即使翅膀在打斗过程中撕裂也在所不惜。蜥蜴的战争通常以一方尾巴断裂而结束,胜利者会把失败者的尾巴吃掉。
直接的身体对抗并不是每次都有,社会性生物拥有社会等级制度,会分配生殖资源。1922年,科学家首次提出了社会支配理论,排名最末的雄性只能吃别人的残羹剩饭,看着异性和老大哥缠绵自己却心有余而力不足。虽然处处受欺压,但生活在群体之中也比作为个体单打独斗强。一个人在野外游荡,很可能被天敌盯上,结局多半是挂了,而一群动物在野外游荡,遇到敌人通常只会损失几个成员,大部分成员可以幸存。群体聚集可以降低个体被捕食的概率。有社会动物的地方就有江湖,既然选择了做社会动物,就要有做不成统治者必沦为被统治者的觉悟。
许多生物中,雌性会偏爱社会地位高的雄性,雌性辛辛苦苦挑来拣去就是为了给娃找一个好爹,而头号雄性拥有的社会资源最多,自身的遗传物质也可能更好。在强奸行为普遍的物种中,雌性的这种偏好更明显,因为社会地位高的雄性能提供更好的保护,降低雌性被性骚扰的概率。但是如果该雄性后宫中已经有很多雌性了,雌性就会转而考虑下一个地位还比较高又比较专一的雄性。因为有限的社会资源要和那么多雌性一起分享,万一雄性无法做到雨露均沾,那自己能不能怀孕都成问题。
灵长类动物中,生活在底层的雄性承受了更大的精神压力,他们需要时不时忍受来自上层雄性的打骂、欺压和剥削,老大一个眼神就可以吓死一个小人物。他们缺乏对生命的掌控力,没有改变社会的能力,无时无刻不在勤勤恳恳地工作,他们唯一的发泄就是欺负比他们更弱小的猿类,那最底层的雄性又去欺负谁呢?其实小人物的愿望很简单,他们希望能住得离老大远一些,享受一点点自由,拥有自己的妻子,过平凡的小日子。阶级地位始终是他们相亲途中最大的障碍,找对象难,找到对象、不被打扰地交配更难。
一个繁殖季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象海豹有交配机会,五头优势雄性象海豹交配次数超过了群体总交配次数的一半。交配频率和社会地位正相关,老大拥有最多的交配机会,可怕的是,如果老大活了几个繁殖季,就会一直霸占交配权。有些雄性可能还没来得及体验性的欢愉,就以处男之身死去了。他们梦想着自己的儿子有一天能逆袭,可梦终究是梦,他们一出生身上就戴着沉重的枷锁。
三、社会等级也能世袭?
研究人员发现,社会地位高的父亲更可能生出社会地位高的儿子,社会地位低的父亲更可能生出社会地位低的儿子。他们以鹿白足鼠为实验对象,父代(S0代)由一群遗传物质相近的雌性(姐妹)随机和一群雄性(与社会地位无关)交配产生。接下来,S0代雄性随机两两配对,根据攻击行为确定谁是优势雄性谁是劣势雄性。发起更多攻击行为并且一段时间内总是胜利的为优势雄性。然后,分别让S0代雄性与一群遗传物质相近的雌性(姐妹)交配,再从每个雄性中挑选一个雄性后代参与后续实验。重复上述过程直到生出第四代雄性,结果发现S1代、S2代、S3代、S4代分别有71.4%(15/21)、75.0%(9/12)、87.5%(7/8)、85.7%(6/7)的优势雄性有一个同样是优势雄性的爹。因为样本一代比一代小,该差异有两组是显著的。实验排除了雌性因素和环境因素,差异可认为由遗传因素造成。
无独有偶,灰色庭蠊中也发现了类似的社会地位可遗传现象。实验方法与上述过程类似,雌性随机和雄性交配产生父代(P1),接着随机选两只P1雄性,让他们打一架确定地位,再分别与雌性交配。然后,把优势雄性的儿子和劣势雄性的儿子配对打架,40次较量中,85%(34/40)的胜利者都有一个优势爹。该结果是显著的,说明父亲社会地位与儿子社会地位有联系。不仅如此,研究人员还发现,优势雄性更受雌性青睐,成功交配概率更高,追求雌性花费的时间更短,交配的时间更久,交配后和雌性相处时间也更久。更有甚者,研究人员发现求偶能力也能遗传。父亲容易被雌性接受,儿子通常也风情万种;父亲频频被拒绝,儿子通常也情场失意。有一些雄性频频被妹子拒绝,最后在研究人员帮助下,耗时多天终于成功交配。结果发现,雌性被迫和不喜欢的雄性交配后,生下的儿子有34.4%(11/32)也找不到配偶。而雌性和喜欢的雄性交配后,生下的儿子只有3.8%(4/106)找不到配偶。

当然,有一些科学家立马提出了反对意见,认为地位高的老爹更容易生出地位高的儿子,不代表社会地位是可遗传的。很多特征都可能影响一个个体的社会地位,比如体形大小、肌肉强壮程度、警觉性、智力、体味,这些因素综合作用,才能在特定的时代产生特定的领导者。我们能说身高可遗传,但不能说社会地位可遗传。社会地位是相对的,你比我好,你就占优势,他比你好,你就占劣势。再者,动物的一生既要靠自身奋斗,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一个时代的佼佼者错生一个时代可能就碌碌无为了。实验室的环境太过简化,评价标准太单一,结果可能并不足以令人完全信服。
凭借什么划分等级,暴力、智谋、社会关系,究竟什么样的标准才可以使参与者都感到满意?划分了等级,难道强者就能垄断所有资源吗?怎样的资源分配才最稳定?

四、颜值即正义?
尽管资源分配的伦理问题并未解决,但资源分配却时时刻刻在真实世界中发生着,社会性动物中,社会等级高的雄性拥有交配优先权。拥有交配优先权的雄性往往对雌性的要求更加严苛,那么雄性究竟喜欢什么样的雌性呢?
长久以来,学界认为雄性对配偶不加挑选,是永恒的追求者。虽然这似乎和人类的经验相左,但自达尔文提出性选择理论后,无数的生物学家前赴后继地证实了雄性动物追逐雌性时毫不讲究。近亲繁殖?不在乎的。颜值?不在乎的。体重?不在乎的。年龄?不在乎的。
精子和卵子的数量差异悬殊,存在不成比例的能量投入。精子,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雄性,渴望的只是能够交配的对象。然而,不是所有雄性动物都饥不择食,不是所有男性都有权选择。
雄性选择的第一道关卡是,可交配的雌性数量和自身精子数量的对比。比如,皇帝坐拥三千佳丽,后宫数量已经超出了皇帝的能力,必然有一部分女人被选择,一部分不被选择,一部分被选择得多,一部分被选择得少。但绝大部分雄性都倒在了第一关,雄性的生殖成功和交配次数正相关。雄性最佳交配频率通常高于雌性,于是雌性成了稀有资源,成了雄性争夺的对象。雄性面对的生殖竞争也十分残酷,顶层的20%雄性成了80%娃的爹,就是说对绝大多数雄性而言,交配次数远远达不到自身需求,一旦有交配机会,必定不遗余力。所以在无数验证雄性选择的实验中,雄性并不展示任何偏好。就像一个饿得半死的人,面前是一盘馒头也吃,一盘鱼翅也吃。
少数闯关成功者面临的第二道难题是,雌性有没有差异?假设雌性没有差异,那么选谁都一样,随机挑就可以,但这种情况很少。个体差异是维持进化的基石。那么有差异的时候,挑质量高的不就行了吗?但问题在于,你怎么评判谁的质量高,谁的质量低?比如,理论上处于排卵期的雌性比非排卵期的雌性吸引力高,能够辨别排卵期的雄性有更大可能当爹,但是很多雌性隐藏了排卵期,雄性想获知准确信息的成本很高,正确率很低,于是被迫放弃了筛选。只有在雌性释放了容易被察觉的、准确的魅力信号时,雄性才能够选择。比如,理论上年轻的成年雌性生育力更强,交配次数更少,精子竞争风险低,性传播疾病感染率低。年龄是一个诚实的信号,很难造假。于是雄性在有选择的情况下,更喜欢和年轻雌性交配。
和寥寥的交配机会相比,雄性的精子确实很过剩,所以包括人类在内的很多灵长类都拥有丰富的自我排遣方式。虽然绝大多数雄性意淫的对象都是年轻、漂亮、性感、丰满、健康、没有亲缘关系、社会地位高、有新鲜感的处女,但大部分雄性终其一生都在性的贫困线上挣扎。
纵然现实中机会寥寥,但是雄性仍旧对异性的外貌有天生的评判,这种选择有什么作用呢?
一份1970年的美国调查显示,颜值高的女性收入比颜值中等的女性显著高8%,颜值低的女性收入比颜值中等的女性显著低4%,颜值高的男性收入比颜值中等的男性显著高4%,但颜值低的男性收入比颜值中等的男性收入显著低13%。这意味着女性更需要追求外表的完美,因为成为美女带来的收入效应更显著,而男性只需要保证自己不丑就行,因为帅气的外表并不会给收入带来显著影响。
生物学家和心理学家一直困惑,美的进化学意义是什么?也许美的个体更健康、更聪明、社会地位更高,美是适合交配的信号,又或许只是生物偏爱美的个体。从性选择的角度看,女性更注重男性的社会地位,因为男性的社会地位和他能提供多少资源给后代相关,男性则更注重女性的生育能力,比如年龄、腰臀比、乳房大小,这和后代数量与质量相关。但这不能解释为什么我们生活在一个看脸的世界。
什么是美?美该如何衡量?上世纪末,科学家提出了两个假说:第一,对称的脸是美的[79];第二,大众化的脸是美的[80]。
在科学家看来,对称的身体更健康,因为疾病会导致身体的不对称,比如发育问题、免疫疾病、残疾、肿瘤、炎症、感染、寄生虫,等等。个体对称性可能是反映其健康水平的一个可靠信号。另外,有研究认为对称的人可能更聪明。研究人员让被试参加一项认知能力测试,发现长得越不对称的人分数越低。美可能是健康和睿智的信号。
科学家也认为,大众化的脸可能和杂合子效应有关,杂合指同一个位点有两个及两个以上等位基因。理论上,一个个体的基因型越杂合,免疫系统越强,能抵御的病原体种类越多。长得越大众,基因可能就越杂合,抵抗疾病的能力越强。
然而,实验结果和预期却不怎么吻合。实验人员让被试给真人照片和人工合成的照片(根据半脸人工合成全脸,完全对称)的颜值打分。男性认为女性的合成照片比真人照片更美(偏好对称),女性却认为男性的真人照片比合成的更美[79]。另外一项实验得出了相反的结果,实验人员让被试闻异性的衣服并按照对气味的喜爱程度打分,发现女性更喜欢身体对称的男性的气味,男性却没有明显偏好。
第二个假说也没有被证实,实验人员测量了每一张真人照片的眼间距、鼻间距等六个数据,根据它们和平均值的差异做出大众化评分,并让被试对每一张照片进行颜值打分。结果显示,女性并不偏爱长着一张大众脸的男性,她们更喜欢有鲜明男性特质的男人脸(偏离平均值),颜值分数和大众化评分负相关。男人则没有这方面的偏好。
直觉上美应该有意义,否则我们为什么要投入大量时间金钱买衣服、化妆甚至整容,让自己变得更美?如果美是健康的信号,而美又如此稀有,那么这种信号是否有被广泛应用的价值?如果美对于生存没有助益,在进化的荆棘之路上美为何没有丢失?
统计学意义上对称的脸可能更美,但美的脸不一定是对称的,对称的脸不一定是美的,对称根本就不能解释美。无数照片合成的大众脸是没有瑕疵的路人脸,但现实中的美千差万别、各有特色。尽管我们看到一张脸可以立即说出美还是不美,我们却不知道该怎么定义美。
动物界通常雄性要比雌性花费更多精力在外貌上,他们发育出昂贵而美丽的装饰品吸引雌性注意。为什么人类社会女人在外貌上花费的金钱是男人的数倍?

五、一往情深还是喜新厌旧
除了外在容貌,雄性动物对雌性还会喜新厌旧,比如,养鸡场的种公鸡,就站上了雄性动物的巅峰。据说,美国柯立芝总统的夫人曾前往一家农场参观,发现一只公鸡在斗志昂扬地交配,从不停歇,她羡慕地望着鸡舍,动情地问农场主:“他一天可以干多少次?”农场主骄傲地说:“那可数不清!”总统夫人略带埋怨地说:“下次柯立芝来参观,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他!”
柯立芝总统来参观时,农场主如实以告,柯立芝不屑地问:“难道他每次都和同一只母鸡交配吗?”农场主回答:“当然不是啦,每次都不一样呢!”总统愤愤地说:“这不就得了,把这件事也告诉她!”

公鸡见到一只素未谋面的母鸡,无法抑制身体的冲动,对其展开猛烈的追求。惊慌失措的母鸡拔腿就跑,可小短腿和肥屁股却拖了后腿。公鸡一个三级跳,跃上母鸡背,短短几秒钟交配结束,公鸡长吁一口气,悠闲地踱步。他并不享受二鸡世界的美妙,心里向往着一些新的刺激。但他的欲望滔滔不绝,第二次他又轻松地在这只母鸡身上发泄了欲望。欲望像不断涌出的泉水一样拍打着他的小腹,他仔细端详母鸡性冷淡的面庞,怎么还是你,他像尿急却找不到厕所的人一样不情不愿地又跨上她的背。他发誓不会有第四次了,整整10分钟,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阉割的老公鸡,丧失了生命的脉动。

雄性似乎总对追求新伴侣充满热忱,这被称为“柯立芝效应”。
研究人员带走了那只他已厌倦的母鸡,他眼巴巴地望着研究人员,他们又拿来一只母鸡,他迫不及待上前撩妹,定睛一看,却还是原来那只,心中小小的希望的火苗瞬间被浇灭。研究人员再次移走这只母鸡,换了一只新母鸡,原本生无可恋的公鸡立刻满血复活,再展雄风。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他又厌倦了。研究人员得出结论,公鸡显著地偏好新欢、嫌弃旧爱。这种差异和更换母鸡的过程无关,因为把原来的母鸡移出去再移回来并不会增加公鸡的“性趣”。研究人员还发现,精打细算的公鸡和同一只母鸡交配多次后会越来越抠门,精液体积减少,精子数量减少,甚至光注水而不带有活性精子,却让雌性产生精子很多的错觉,从而推迟和其他雄性再交配,深刻贯彻“占着茅坑不拉屎,出了茅坑要锁门”的理念宗旨。这就是柯立芝效应。
柯立芝效应广泛存在于生物界。1956年,两位科学家研究了大鼠连续交配多少次会精疲力竭。平均而言,大鼠射精6.9次、插入41.7次后就不再和同一只雌性交配。1962年,另一位科学家改进了这个实验,在雄性对同一只雌性丧失性趣15分钟后,更换一只新的雌性,结果发现,大鼠再次衰竭前的射精次数增加到12.4次,插入次数增加到85.5次。这一发现让学界炸开了锅,有学者引用柯立芝效应为人类无止境追求新的伴侣正名,也有学者鄙夷这种做法,劝告人们不要为婚外情开脱。
在人们的固有印象里,雄性的配偶数量越多越成功,故成年雄性不是在交配,就是在去交配的路上。可这是为什么呢?
当雄性和一个雌性交配结束,雄性面临两个选择,留或走。留下,则意味着和同一个雌性反复交配;走,则意味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站在雄性角度,若每天拥有无限量的雌性,则配偶数目越多收益越大。假设雌性在同一个可孕期间内平均已经交配了N次,每一次交配导致受精的概率相等,那么雄性投资在同一个雌性身上的精子获得的回报是递减的。他和第一个雌性交配一次,收益为1/(N+1),和她再交配一次,收益之和为2/(N+2),第二次交配的收益为N/(N+1)(N+2)。但如果他在第二次交配时换了一个新的雌性,那么第一次交配的收益为1/(N+1),两次与不同雌性交配的收益总和则为2/(N+1),大于和同一个雌性交配两次的收益,所以花心是最优策略。
不过现实中哪有那样的好事。雄性寻觅配偶道阻且长,和已经交配过一次的雌性交配成本更低。雌性没走远,可以再来一次,雌性准备跑了,便死皮赖脸跟着,既有利于方便快捷地再次交配,也可以防止别的雄性来占便宜。万一走着走着遇到了新的雌性,还能够马上见异思迁。可是如果交配一次后就决裂,扬言要找下一春,冒的风险就是走过了夏秋冬依然见不到春。再说了,发情道路上雄性展示歌喉、舞姿、皮囊,吸引的不只是雌性,还有捕食者。“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通常是不成立的。
影响雄性决策的最重要的因素是,容易成功交配的雌性有多少,而这又和雌性数量、分布密度、滥交程度相关。雄性若混迹于数量可观的育龄期、无血缘关系的雌性间,久而久之,便倾向于花心;若翻山越岭十天半月才能遇见一个雌性,久而久之,便倾向于专情。
最懂雄性心思的学届泰斗唐纳德·迪斯伯里(Donald A. Dewsbury)做了一个简单的模型,雌性鹿鼠每胎平均生育5.3个后代,只交配过一次的有42%的概率怀孕,交配两次及以上的有92%的概率怀孕。
假设目标雄性有4次交配机会,同时有4个雌性可供选择。在没有精子竞争的情况下(雌性没有和其他雄性交配过),和两个雌性分别交配两次收益最大,可获得9.76个后代,和4个雌性分别交配一次的收益只有8.92个后代。可如果这4个雌性都交配了4次且包含目标雄性,那么目标雄性只和一个雌性交配的收益最大,有4.88个后代。如果4个雌性都已经交配了4次且不包含目标雄性,则雄性和4个雌性分别交配一次的收益最大,有3.92个后代。
当然,不是所有动物都有见异思迁的本性,一夫一妻制动物就对配偶忠诚得很。因此,是否存在柯立芝效应,可以作为判断一夫一妻制生物的重要依据。比如,能形成长期配偶关系的东南白足鼠就不会见一个爱一个(虽然后来发现它们并不是严格的一夫一妻制生物),和老伴干不动了之后即使换一个新的雌性也还是干不动。一夫一妻制的草原田鼠甚至更喜欢老伴,即使筋疲力尽了,为了不让老伴伤心,还会勉强干一次。
雌性有没有柯立芝效应呢?对很多物种而言,有,但是没有雄性那么明显。不过有几种生物是例外,雌性有明显的柯立芝效应,雄性却没有,比如双斑蟋蟀。蟋蟀是多夫制生物,多夫制有诸多好处,发情期的雄性会产生营养丰富的精子囊,这是雌性求之不得的“美味”。产卵所需的营养很大一部分也由消化精子囊而来。雄性产生精子囊要花大工夫,平均3.25小时才能产生一个新的,所以短时间内无法连续交配。雌性如果在一次交配中没有满足,就会立刻甩掉前男友,继续寻找下一个有精子囊的雄性,哪怕实验人员把交配过的两只蟋蟀分开12个小时再让它们相遇,雌性也还是更喜欢从来没有见过的雄性。有学者质疑该实验,会不会是雄性交配之后不再搭理雌性,所以雌性才离开的。因此,研究人员又补做了一组实验,结果发现雄性蟋蟀没有出现柯立芝效应,对新欢和旧爱求偶的殷勤程度及产生的精子囊大小并没有显著差异。这是为什么呢?

雌性蟋蟀有一肚子卵,雄性蟋蟀每次只有一个精子囊。产生精子囊要耗费大量能量,对雄性的生存造成影响,生殖代价的升高使雄性成为弱势性别。雌性蟋蟀在交配中拥有更大的控制权,雌性交配次数越多或配偶越多,产卵就越多。而雄性蟋蟀精子囊数量有限,在一个雌性身上投资所有的精子囊和在不同雌性身上各投资一个精子囊,后代数量可能差异并不大。
由此可得出的一些不严谨的启示,雌性极度忠贞时,雄性的最佳策略是适度花心,不能一味追求数量,而要对每一个雌性都有足够的关怀。当雌性适度花心时,雄性的最佳策略是忠贞,辛勤地守护伴侣,严防性骚扰。而当雌性极度滥交时,雄性的最佳策略也是滥交。交配策略受种群密度、性别比、寿命等影响,也间接地受地理、食物、天敌等环境影响,最佳策略永远是相对于环境而言的。
社会地位高的雄性可以自由追求生育能力更强、容貌更出众的雌性,可以新欢旧爱不断,而社会地位低的雄性如果不想孤独终老,就只能采取一些“不正当”竞争手段吗?
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