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也是红蓝两头，开始只这么以为，后来知道了另一头。
上中学后我买了红蓝铅笔。这头红，那头蓝，用它在书上划线。不是老师让买的，是自己想买。人长大，自己感觉，自己决定，文化比游戏多了，买一支红蓝铅笔，很有中学生的样子。胸前口袋别一支钢笔也是中学生样子。衣服第一粒纽扣扣好，勒得紧紧的，也是样子。我也不记得第一眼是在哪儿看见这些样子的，反正它们就是成为了我想的样子。
划重点，划自以为的精彩，因为没有读过很多的精彩，所以很容易这也划，那也划，划了不少。主要是划那些不是课本的书，我们那时都是人尚少年，已经开始读青年思想修养的书，我是读得很起劲的，那真是相当有精神的样子。划着划着禁不住划下了整整一段，甚至整整一页，而且翻过一页继续划，红彤彤一片！
我只用红的一头划，不用蓝的一头，所以蓝的一头都没有顾上削，红蓝铅笔成了红铅笔。
不过我划的线都不太直，弯弯曲曲，而且划过以后，也不会真温习，看看重点和精彩，所以划过也就划过了，红线弯弯曲曲在一个个黑字下面冷冷清清，被浪费了。
但是这依然还是一种非同小可的水平，很优美，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用红蓝铅笔划线的！
我初一的同桌是许国南，他开始没有红蓝铅笔，看见我有红蓝铅笔，过了两天，他也有了。他对我说：“梅子涵，我也买了一支红蓝铅笔。”他的声音很轻，平和的神情里模糊地露出一点不好意思，像是说：“是看见你有我才买的”。
他的笔盒每天都放在他桌面的左上角，里面还衬着用细小的字抄写的课表。他的铅笔都削得光滑、笔挺，如果铅笔立得住，可以跳笔尖芭蕾舞。红蓝铅笔也削得像芭蕾，两头都削了。
我是削不出芭蕾形象的，无法站在舞台灯光处，非要迈腿跳，也会摔一跤。我的手没有技术，敲根钉子很难笔直不弯，参加航模组，飞机翅膀的木片也被裁得缺了一块，往空中一飞，直接倒栽下来。
许国南问：“蓝的你不削啊？”他的语气里有些可惜。他的话很少，我的话也不多，所以我们之间甚至好像没有过一次时间长一些的说话，对话，都是三言两语，更多的时候是一言不发。课桌静悄悄，友好静悄悄，我们是被老师派了坐在一起的很友好的静悄悄的同桌。
老师派我们这样坐下，也派每一个名册上的学生坐下，每一个同桌都只是一个单纯的安排，每一个教室也都是没有事先的故事的。《同桌的你》不是由一个作词作曲的人写出来的，每一个上过学同桌过的人都是作词作曲家，也是歌手，我是其中一个。我现在正在作词，作曲，在无伴奏演唱。
我和许国南也一起出黑板报。
那也是谁派的吗？还是我们自己走到黑板面前的呢？好像是自己走到的。我们童年、少年时，不是非被指派，而是乐于自己走过去。许国南的字最适合抄写黑板报，如脚尖着地，字字轻盈，一排排的工整。我小学时已经抄写大队黑板报。我们三班的黑板报，整整三年，都是我和许国南抄写，所有内容，我们想出和找来，在那个教室外的走廊上，我站在椅子上抄上面的版面，他站在下面抄下面的版面，十三岁到十六岁的四季光影，委婉、温柔地掠过我们的认真、幼稚，我们的脸颊、手臂、后脑勺、生命里外。许国南更是一尘不染的专注，如同他坐于课桌，听课，写作业，目光从不闪移，四周无闲事，他真是一个全无半点咄咄神情，努力得分外平静、温和的人，少见的优美！
站于黑板前，我们各自赋、比、兴。我们的新少年，我们提前的新青年。
还有三位美术同学，毕加索式的大农，中国画的良生，磨叽来磨叽去假装先锋派的继良，这次你来，下次他，彩色粉笔轮流着他们的“画展”。三班的黑板报一直鲜艳得像模像样。
我们毕业了。
我们毕业得有些冷清，没有合影，没有告别，那时，历史正在进行实验，我们都很配合，我们是在青年思想修养的书籍上认真划过线的。
许国南进了钢铁厂，我去了农场砖瓦厂。他当了上海的劳动模范，我当着很普通的砖瓦工。他当上劳动模范，喜报鲜红地贴在那个有名的钢铁厂的橱窗里，是多么必然。他是一个上班一定上得很好的人！
我没有再见过他。历史在进行实验的时候，红蓝铅笔突然被分成了两截，我们突然被人排队，他站在这一队，我只能站在另一队。我记得他偷偷看我的眼神，依然是那么温和，没有浇灭友好，我有些可怜，也有些倔头倔脑，对视得还是静悄悄，想说三言两语也没有了机会。
又见到他已是很久以后。也见到许多别的同学。没有两队了，大家坐在一起。我首先走到他的桌前，他平定地坐着，不东张西望，我喊他：“许国南！”我的声音如同我们同桌的时候，只限于相互听见。他抬起头看着我，一模一样同桌时的目光，只是语气更轻更弱：“梅子涵。”我想握握他的写字的手，他抬抬手给我看，那么抖！他说：“我的手抖，梅子涵，你好吧？”我没有告诉他，后来，红蓝铅笔我两头都划，红的划想记住的，蓝的划有疑惑的。
人也是红蓝两头，开始只这么以为，后来知道了另一头。
我和许国南只做了一年同桌，初二的时候换了别人。初一快结束的时候，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下学期我们不坐在一起了，蓝铅笔也可以用的，不要浪费了。”
我没有机会送一本自己的书给他，写上：国南，送给我们静悄悄的一年同桌，送给我们三年的黑板报，谢谢你站在你的队里时的善良眼神。
用红蓝铅笔写，写得端端正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