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华山
不愿提及的少林经历
父亲在自传中说：“我8岁开始到少林寺学武，主要的原因是没有饭吃，要找个地方吃饱饭。”“这些年中，我学会了十八般兵器，也学过飞檐走壁，我下了苦功夫。自己觉得了不起，称得起英雄好汉，将来要打尽人间不平事。”
这段经历，是父亲诸多传奇经历的一段，也是海内外很多人感兴趣的。
这几句话，听来平淡，真实经历却充满艰辛。
入少林学功夫
在去少林寺之前，父亲还曾读过两年私塾。私塾离家较远，每天天不亮，奶奶给父亲备好一个饭团，父亲揣上留作午饭，然后翻过一个山坡去上学。晚上归家，天色已晚，父亲要打着火把走几里山路。父亲的强健腿脚，就是少年时代在大山里磨炼出来的。即使这样，8岁那年，家里还是供不起他读书了。
父亲去少林寺纯属偶然。我曾听父亲讲起过这段经历。
一日，父亲在草场上跟小伙伴们嬉闹、斗拳。他独自一人与四五个孩子打斗，打得不亦乐乎。谁也没注意，山路上走来一个中年僧人，他默默地在一旁观看。
围观者后来说，僧人看了一会儿，摘下斗笠随手一挥，那些小伙伴竟然都被他挥得跌倒了。现在想来，可能是僧人确实有一身好功夫，围观众人都来不及看清楚其拳脚，只斗笠一挥就有这么大威力。
之后，僧人把父亲拉到一边，单独跟他聊起天来。聊天中，僧人发现父亲不但手脚麻利，而且识得字，聪颖好学。
他问父亲：“愿意进少林寺学功夫吗？”
父亲大喜，少林寺可是男孩子心中的圣地啊，他当然愿意。
僧人问：“你爹娘愿意吗？”父亲便把僧人领至老屋，请求他的母亲答应。
奶奶问那僧人：“学功夫就是做和尚吧？”
僧人微笑：“是尽缘分。”
奶奶又问：“我儿有饭吃吗？”
僧人说：“杂粮。”
奶奶再问：“我儿能识字吗？”
僧人说：“佛经。”
奶奶泪眼汪汪地想了一会儿，虽然舍不得父亲离家，但觉得父亲如果进了少林寺，既有饭吃又能识字，已经是梦中难求了。
于是，父亲向奶奶磕了三个头，跟随僧人而去。这一去就是8年。后来才知道，这位僧人是位少林高僧，而且也姓高，他成为父亲的入门师父。
父亲入寺后，先从杂役干起，每天挑水、劈柴、清扫、采植……所有杂活，无不承担。此外，还须侍候寺内其他尊贵僧师。父亲整天非常辛苦，但从不偷懒，更不躲避任何苦差。两年之后，僧师们才终于同意让父亲开始练功。
小时候，我常缠着父亲讲述当年练功的经历，父亲往往是沉吟片刻后一叹：“苦，非常苦！”
在少林寺，每天凌晨4点，父亲就会被师父拎起来，在冰冷的石地上练倒立。师父把父亲双足倒绑在高高的杆子上，令父亲双手撑地，悬空的身体不许有丝毫晃动。继之，单手撑地，身体仍然不许晃动。有时候，师父自己回去睡觉了，父亲必须单独苦练。直到日出后，师父再起身过来，把父亲从高杆上放下来……
我问父亲：“师父不在，没人盯着你，你就不会偷偷放松吗？”
父亲嗔道：“不能！练功如同做人，怎么可以欺瞒？而且，师父厉害，他一眼就能看出你有没有使出真功夫。”
练罢倒立，又练三年的“贴壁”、三年的“吊臂”。
所谓贴壁，就是在墙壁上凌空揳上几根短木桩，每夜睡觉都必须睡在那几根短短的木桩上。父亲只能侧着身子，紧贴墙壁，全身绷得紧紧的，稍一放松，整个人就会从空中掉下来。
所谓吊臂，就是每天夜里，父亲要把双臂吊在房梁上过夜；白天，还要把磨盘吊在手臂上行走，直到行动自如为止。
到了学习轻功的时候，父亲要在双腿绑上沉甸甸的沙袋，无论是干活、诵经、习武还是睡觉，不许有片刻解除……
我问父亲：“你会飞檐走壁吗？好多人说你会！”
父亲笑道：“这只是一种形容。不过那时候，一丈多高的房子，我一纵身就能蹿上去。夜里在屋上行走，我脚下不会踏碎一片瓦。”
到了练“铁砂掌”的时候了。
头一年，身前放个木桶，桶内装满了黄豆。父亲十指必须根根伸直，两手轮番插，插透黄豆。插啊插，直练到一掌插下去，手指直插到桶底。
第二年，一桶黄豆换成一桶小米，继续插，这要比插黄豆难多了，因为小米比黄豆密实得多。
第三年，一桶小米换成一桶沙子，继续插。这比插小米要难多了，因为沙子更为密实，如同铁砂，寻常人连两寸都插不进去，而父亲必须一掌插至桶底。
三年下来，父亲双手十指不知磨掉多少皮肉、流过多少血，肿了消退，消退后再肿，双手坚韧厚实，真的能够“抓人一把肉，叉人五个血窟窿”。
这时父亲已离家8年了，越发想念奶奶，便向师父请求返家探望。师父答应了，给假两天。临行前，师父再三叮嘱：出家人务要谨守谦和，外出断断不可生事。
闯祸打出山门
这一天，父亲跋涉百里，兴冲冲地来到老家的村边上，却碰见他哥哥被一伙人打。父亲大惊，赶紧上前询问缘故，出言阻止。原来是他哥哥放牛没留神，牛吃了别人的麦苗，父亲说可以拿钱赔他们的庄稼，可是对方不依，他哥哥被对方的几个家丁打得直吐血。
不仅如此，对方还破口大骂，随后旁边一人还上来挥拳猛击父亲。这人膀大腰圆，个头比父亲高出很多。父亲当时完全是下意识挥掌挡开了对方的挥拳，然后又下意识地弹脚反击，拳脚正中那人的胸口。
父亲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练了8年的真功夫。他并没有存心要打死对方，只是见自己的哥哥被人欺负而愤怒自卫。现在见大汉已沉重倒地，吐血不起。走近一看，对方竟然死了，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父亲万万没想到，自己一脚竟然能把一个大汉踹得胸骨断裂、脏器破碎而死，知道闯下大祸了，他连家门也未进，立刻返回少林寺，跪到师父面前，向他禀告经过。
师父听罢，长叹一声，沉默良久。
父亲不想让少林寺受到牵连，甘愿独自承担全部祸事。
师父叹道：“寺里不能留你了，走吧。”
他掏出多年积攒的8个银圆，全部给了父亲。对于穷苦人家来说，8个银圆可是一笔巨款啊。父亲大为感动，泣泪叩拜恩师。
按照寺规，父亲必须凭自身功夫打出山门，犹如一场毕业考试。父亲步出禅院、走向山门时，师兄们已经一对一对，两两相立，手拿刀枪棍鞭，摆开十八道武阵。父亲合掌垂首，先向众师兄深深揖礼，继之开始闯关——所有打斗必须使出真功夫，不得有丝毫藏虚。
那一日的凶险，父亲不愿意多说。
1982年，父亲退休后准备写回忆录。协助他的工作人员曾就此事请教过原南京军区副司令员钱均将军。钱将军少年时也曾投奔少林寺学习武功，是父亲的师弟。
钱将军感叹道：“那一天，山门外面充满拳脚之声、棍棒之声、怒吼之声，打得真是凶。许司令武功好，真的是自己打出山门的。我武功差，根本打不出去。我后来离开少林时，只能悄悄从后山小道溜走，这才参加了红军。所以，我都不好意思说我是少林的门人。”
父亲晚年，我再次向他问起当年那一天的事情，父亲沉吟道：“我闯了祸，打死了人，师兄们也不想留我了。所以，闯十八道武阵时，师兄们肯定是让了我一把，我才能打出山门。”
有一天，钱将军和我来到池塘边看父亲撒网打鱼。
我问：“钱叔叔，你和我爸，到底谁的功夫好？”
钱将军说：“那当然是你爸！他一进少林就当了和尚，习武的机会比我多。我当时是杂役，学功夫的时间不多。我练的是朱砂掌和洪拳。你爸爸不但武功高强，还会气功，倒退几步，身体一弹，就能用背脊吸在墙壁上，整个人不掉下来。”
我惊讶道：“你让我爸试试啊。”
钱将军哈哈笑道：“现在你爸不行喽！你想，你爸在战场上中过多少子弹啊？气功散了，吸不住了，因为皮肤上漏气了。”
漂泊与寻找
那一天的事并没有结束。打出山门的父亲连夜奔回老家，把师父所赠的银圆全部留给了奶奶，含泪叩拜。离开了家乡之后，父亲开始漂泊天涯，四处寻找。
父亲寻找什么呢？他想寻找传说中的“义军”，寻找隐藏在深山密林中的那支杀富济贫的队伍。父亲想要加入他们，从此沙场建功、护家报国！
父亲找了很久……这天，他累极了，落脚在一个简陋骡马小店的小角落。深夜，父亲在柴草窝里熟睡，梦中却突然听到高声喧嚷，蒙眬睁眼一看，一伙执枪挥刀的汉子冲入了小店。
最初，父亲还以为是苦苦寻找的义军来了，但细一看，那伙人非但不是义军，竟然是山匪。这伙山匪凶狠地抢劫店中客人的财物，客人稍有抗拒，山匪挥拳便打、举刀就砍。
父亲暗叹一下，虽然愤怒，却仍闭目佯睡，希望不被他们发现，以免再打出人命来。不料，一个山匪摸索到父亲的草窝面前，踢了他一脚，随即抓向父亲枕在头下的那只小包裹，那里面是父亲仅有的几件衣物。就在山匪弯腰的那一刻，父亲突然睁开眼，一把抓住山匪脖子。那人拼命挣扎，却根本挣不开父亲的手掌……
父亲正欲悄悄离去，山匪头领却发现了他，指挥着七八个山匪都挥刀舞棒地朝父亲扑来。父亲赤手空拳，最后竟然把那伙山匪打退、打败了。父亲拎起自己的小包裹，连夜离去。他刚出店门，客栈老板就追了上来，塞给父亲一包干粮，感谢他帮助小店逃过一劫。
此后父亲仍然寻找他心目中的义军。数日之后，父亲遇见一支队伍，但仍然不是他所向往的义军，而是当时的军阀部队。但是招兵的长官却口沫四溅地吹嘘着入伍的好处，随后强行把父亲拖进队伍。
父亲在这支队伍中仅仅待了几天就犯事了，竟然要被绑赴刑场枪毙。因为父亲看见一个长官痛打部下，几乎要将那人打死。父亲忍不住，上前阻止。那个长官正想滋事立威，震慑这批新兵蛋子，于是挥起军棒狠打父亲……结果自然可知，倒地的是那个长官。
在执行枪决的路上，有人向师长报告了此事。那个师长听后，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突然把父亲喊住了，并把他叫到面前。
师长上下打量了父亲一会儿，笑了：“你这人胆子不小哇，连死都不怕，身手也厉害。这样吧，我且饶你一命，到卫士连吧。”
原来，那个师长看中了父亲，想让父亲做他的亲随卫士。但是父亲已经对这支队伍失望了。黎明前，父亲弃他们而去，再度寻找他心目中的义军。
父亲继续在山川旷野中寻找，吃了许多苦头，而且还要防备先前那支军阀部队抓捕他。父亲找啊找啊，终于在一片河滩地上看见了正在创建队伍的苏维埃政权，看见了那面镰刀与斧头交叉的大旗……现在，父亲终于找到了他梦想中的义军。
父亲成为中共大别山红军部队最早的参与者与创建者之一。从此，父亲踏上了持续终生的革命征程。
师爷爷来南京
家中院子的南角，建有几间朴素的客房，我一直认为那儿是工作人员的住处。后来才发现，那几间房子跟少林寺僧人的住房几乎一模一样。有两间房子一直空着，仿佛静静地等待着什么人……
终于有一天，我看见父亲非常喜悦地迎来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僧，原来他是把自己的师父接来了。父亲朝我大声说：“华山过来，这是我师父！是你师爷爷啊！”
原来，他就是父亲当年的恩师，那位少林寺的神奇高僧。我紧张地喊了声“师爷爷”，师爷爷慈祥地拉起我的手，明亮的眼睛上下打量我，最后笑道：“这孩子，长得挺像父亲啊。”
当时，我感受最强烈的并不是这位高僧的神奇经历，也不是他身上蕴藏的深不可测的武功，是什么呢？是一位老人身上难言的魅力——一种温暖的亲切。
比如，这位高僧的手掌十分柔软和温暖，根本不像一双可以破石断铁的手掌。这使我一下子想起父亲的手了，父亲的手掌跟这位师父的一样，也是这般柔软、温暖。我很长时间想不通这件事：为什么拥有传说中神奇武功、能在瞬间毙人性命的铁砂掌，竟会这样柔软和温暖呢？
我依稀记得，小时候我问过父亲这事，父亲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而那天，父亲的好友、苏联的“胡子顾问”恰好做了个大冰糕带到我家。当裹着冰糕的毛巾一揭开，我们所有孩子都惊喜地叫起来，因为它不但大，还晶莹剔透、闪闪发光，简直太漂亮了！而实际上，它就是个掺杂了奶油和蜜糖的大冰块。
我们都嚷着要吃，但这么大的冰块，宛如岩石，坚硬无比，怎么个吃法啊？这时父亲走来了，他很随意地踱到冰块前，突然挥掌一劈。“咣”的一声，半尺多厚的冰块竟然从当中整整齐齐裂开了。父亲挥掌再一劈，裂开的冰块又裂成数块。父亲区区几掌，我们每个人都得到了冰凉可口的冰糕，而父亲简直像弹指挥扇那般轻松。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的手掌于不经意间爆发出的惊骇功力——一个人的手掌竟然可以这般柔软，又是这般令人惊骇！
师爷爷在家中居住期间，我对他和他带来的两位僧徒非常好奇，总喜欢跑到平房那里去，看他们打坐诵经，看他们洗菜煮饭……虽然不乏食物供应，但师爷爷他们根本不沾，他们只吃自己带来的米面，每日以青菜、豆角佐餐。更让我惊讶的是，他们非常喜爱吃院中生长的野菜，以及紫金山里冒出的野蘑菇。
有时候，师爷爷会牵着我的手在院中散步，他一边走，一边指点我看院中各种草木，告诉我它们叫什么名字，何种可食用，何种可入药，何种止血，何种解毒。师爷爷让我感受到：生长在我身边却被我熟视无睹的草木，都充满着神奇的生命。
一日，师爷爷忽然看见院角暗处生出一只小小的、不起眼的紫色蘑菇，非常开心，甚至摘下自己的僧帽轻轻地盖住了它。我很奇怪，师爷爷告诉我：它不是蘑菇，是灵芝，我们千万别打搅它，让它安安静静地生长吧。
父亲习练少林拳法
师爷爷还和我说过父亲剃度出家的往事、父亲当年在少林寺居住的僧房与法号，以及那8年里诵经与练功的故事……当我喜滋滋地把听来的这些事儿告诉父亲时，却得到他的一顿训斥。父亲严命我不许到处乱说，并让我再不准去“打扰”师爷爷他们。
但从那天起，我觉得那位高僧不仅是父亲的师父，也是我的师爷爷了。他给我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他使我感受到：拥有绝世功力的人，总是那样温暖与朴素，他们的眼睛总是流露出微笑，性情总是那样慈祥，衣食总是那样简单，诵经做事总是那样专注……还有，我从父亲对我的训责中，反而感受到他内心暗藏着对少林寺的难言深情。
那8年的少林生活，既给予了父亲重重修炼与磨难，也给予了他深厚的武功功底与天地经义。父亲虽然口中不愿意说这些（甚至在他晚年，也制止帮助他写回忆录的助手书写他的少林经历），但那座山、那座寺、那拳法、那经义……都已经熔铸在父亲的生命里了。父亲最终把他从少林寺修炼的一切，伴随着自己的生命，一起贡献给了党和军队。
父亲终生都是这个脾气：喜欢做事，却不喜欢饶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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