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起童年时光,脑海中总会飘散出荸荠清甜的香气。父亲每年都要在田垄边划出半分地种荸荠,他说,不能让自家孩子眼巴巴看着别人家的馋。
每当铁锹插进冬泥的时刻,我的手指就会条件反射般蜷缩起来——那些年岁里,我总在寒风中与父亲僵持,如同两棵扎根在冻土里的倔强植物。
那时的冬天,裹挟着刺骨的湿冷,天空像浸了水的灰布,北风卷着雪籽打在脸上,生疼。我缩着脖子走在田埂上,胳膊上挎的铁丝篮,多看一眼都会更冷一分。
身后的父亲扛着铁锹,好像一个出征的战士。灰褐色的稻茬(稻谷收割后的茬)在田野里列成方阵,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有些被野火烧过的田埂,只留下一道道黑色的脊背。
父亲总在我打寒战时训斥:“挺直腰板走路,哪有那么冷!”他不知道,对于一个10岁出头的孩子而言,在这样的天气外出是怎样的抗拒。
父亲是木匠,荸荠田是按他木匠的严谨规划出的。半分地,三十来平,四四方方。荸荠苗刚插下时青翠欲滴,等到寒冬来临时,枯叶已蜷成褐色的波纹,静默地伏在泥面上。
父亲挖荸荠的架势总让我想起他刨木料时的专注。铁锹垂直插入黑土,右脚精准地踏在锹肩,与泥土摩擦出一道道沉闷的声音。一锹起,一锹落,翻起的土块还冒着白气。
我的任务是在这些泥块里翻找棕红的果实,指甲缝很快塞满黢黑的湿泥,严寒的日子,手指冻得红肿,曾经有一段时间,恍惚觉得,荸荠的颜色,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冰冻而成。
“啪嗒”,又一颗浑圆的果实滚进篮里。父亲总按着木匠的墨线挖,每列八到十锹,泥土翻涌的节奏像他做木工时拉锯的韵律。我常落后两三锹的距离,直到手指失去知觉,才敢跑去冲洗。
父亲这时会沉默着接手翻找,粗粝的手掌在泥巴里探寻,沾满泥巴的枯叶在他指间变成擦拭的粗布。雪粒落进衣领时,我总偷瞄他覆着白霜的鬓角——那里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坚持?
最难忘那年腊月,村里几个留守儿童偷光了整片荸荠。父亲攥着铁锹站在田埂上,青筋暴起的手背让我想起他给祠堂雕梁时的模样。
我说,“不就是一些荸荠”,他眼里的光突然暗下去,没有平日的风采。很多年后我才懂得,那双突然黯淡的眸子里,藏着被子女否定的委屈、无奈。
很多年后的某个秋日,我在异乡的村口邂逅一片荸荠田。倒伏的绿叶在暮色中泛着幽光,脚步落下时,“啪啪”声如同时光碎裂的轻响。
忽然看见三十年前的画面:父亲弯腰站在春水里,把荸荠苗插成笔直的队列,水珠顺着他卷起的裤管滚落。原来木匠父亲粗糙的掌纹里,早就写满了无声的守望。
现在每逢年关,我总会买上几斤本地荸荠。咬破紫红表皮的瞬间,清甜的汁水漫过舌尖,恍惚又回到那个飘雪的午后——
父亲在田里挖着永不枯竭的泥土,我蹲在翻涌的土块间,冻僵的手指突然触到圆润的果实——原来最深的暖意,总要穿越经年的寒霜才能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