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未未
编辑|渡水崖
来电时,我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名字看了一会,才接起来问:“什么事?”
“我手机上有一个北京的未接来电,担心是你的,所以打来看看。”对方回答。
“哦~”我拖长了回答的尾音。
这个人是我爸爸。但大部分时候,我只把他看作我妈的男人。我不会喊他“爸爸”,而是用“他”指代或是直接叫他名字,我们偶尔的交流也要通过我妈代为转达,若是不幸要直接交流,我会避开称呼,直接说事情。
所谓的未接来电当然只是借口,他来电的真实目的是,听说我下周要出去玩,给我转了一笔钱。
“你看看收到没有,也不知道够不够。”他话说得急切,我简直要听到网线那边他咚咚咚的心跳声了。我垂下了眼帘,轻声回答“够了”。不可能给你其他答案了,我想。
又勉强说了两句,电话被他挂断。我长舒一口气,低头看到他的名字还停留在手机屏幕上,一把按灭。
最近两年,他像是陌生人一样,突然重新闯入了我的生活。更准确一点地说,是他重新和我妈住在了一起。这个时候我已经在北京工作几年了,和他见面的机会并不大多。
在这之后的至少半年时间,我最担心的是我妈的生命安全,生怕他会家暴我妈,后来证明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不过,这种担心不是空穴来风。从我初中开始,他就变得神秘起来,总是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毫无规律可言,有时连过年也不会露面,有时又会猛地出现,带给我一些惊吓。
记得一次在奶奶家聚会,他突然从外边回来,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在我被他喊过去关房门时,偏巧一阵穿堂风吹过,门被风带到砰地一声带到了。他应该是以为我故意摔门吧,突然冲过来给了我一巴掌,骂道:“惯得你不成样子?!”
我第一反应是害怕,坐在床上抬头看他,身子一连串地后退,耳边能清晰地听到他喘着粗气。
周围人也懵了,奶奶最先反应过来,骂他有病,冲过来把他推回了自己的房间。
“你哪里惯我了,你说啊!”看到有人撑腰,我大声地吼了回去,边吼边哭,声音越来越大,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以确保被两扇门隔开后,他照样能清晰地听到。
那场聚会最终以我摔门而出结束。我不知道在我离开后还发生过什么,后来的十年中,也从来没有人再提起过。
但或许只有我知道,那份情绪是在夹杂着阴差阳错的不满中最终爆发的。当我拖着不情愿的步子被喊去后,他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几点从奶奶家走,以及我妈在哪里。我撇撇嘴,心想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但还是瞎编了一个数字回答了。
我的不耐表现得很明显,他粗暴地让我把门关上,偏巧一阵穿堂风吹过,便有了后来的事情。
到了现在,我可以比较肯定,他有被屋外的笑声刺痛——客厅中,大爷一家三口正在和爷爷奶奶闲话家常,堂妹和大妈就像是《红楼梦》里的凤姐儿和黛玉一样,一来一回插科打诨,逗弄着屋子里的所有人,笑的弯腰拍桌子,我更是捂着肚子,直喊笑的疼——因为我和堂妹同年出生,两家人还都在奶奶家住过几年,关系一直很亲密。
后来随着他不时地消失,我妈在我18岁那年正式和他提了离婚,我们渐渐也就不怎么回奶奶家了。但在他看来,这场离婚却是一场我妈策划的骗局。
倒是也没说错了。他当年消失的主要原因是经济原因,我妈便以离婚保住家中房产为理由,哄着他去民政局领了离婚证,结果小绿本一到手,我妈就真的消失了。他打我那一巴掌,就发生在他和我妈断联后。不过当时的我对此尚不知情,只知道二人离婚了。现在我人到三十,也谈过两场恋爱后,才发现我妈这个行为真的很会气人。
总之,那一巴掌后,他又消失了很久,至于是几个月,还是几年,我记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他再次出现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在奶奶全家大力的劝说下,他开着车送我回大姨家。他们二人离婚后,我妈千叮咛万嘱咐我,千万不能让奶奶家里的人知道我们住在哪里,所以,和我们家相隔不远的大姨家,就成了我在被大人们从奶奶家送回来的“安全屋”。
我坐在副驾上,用余光打量了下他的样子,觉得真是好陌生的一张脸。在记忆中,他的面庞虽然模糊,但一直都是三十岁的样子,怎么皮肤变得差了这么多?
因着过年,车外的马路上是都挂着一片红红的灯笼,和山西阳台上,在过年时特有的彩灯交相辉映。我伸手虚指了一片高楼,含混着说:“那里就是我家了。”
“是我家了。”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重复了一下,小到让我几乎以为是错觉,因为下一秒,他就把车拐走了,穿过一条小路,车稳稳停在了小区门口说:“到了。”
到我大姨家了。
有些人对单亲家庭的小孩有刻板印象,比如安静、自卑,对父母话题讳莫如深。但我完全是这个形象的反面,我可太能说了。
大学时,有位同学问到我父母,我笑嘻嘻回答我是单亲家庭,和父亲已经好多年不见面了,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紧接着,震惊、尴尬、愧疚和同情的表情,在这位同学脸上轮番出现。那反应可太好玩儿了,让我现在想到还忍不住想笑。
单亲家庭到底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呀?父母离不了婚的小孩才更可怜吧!
那位善良的同学一定想不到,我妈告诉我他们离婚时我有多开心。当时我双手一拍桌子,大喊:“哇,你们终于离婚了,恭喜恭喜!”
他们彼此折磨。在他某次突然出现时,我曾在他身上,看到过深深浅浅的划痕,有十数条之多,那是他两在家里打架,我妈用指甲划出来的,他也反手掐了回去。我妈晕过去又在地板上转醒,而他在沙发上坐着。
事情听得我心里发冷,现场一定激烈,想到他早就不管我了,我妈若是就此醒不来了,我岂不是要成没人管的孤儿了,难过的眼泪掉下来了,虽然在知道事情原委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
在他反复消失又出现的这些年,我妈无数次问我:我要不要和他分开?
最初我还会煞有介事地认真分析下利弊,后来已经可以不假思索地答:“分,分啊。”但她才不分手,倒是因为问的次数多了,在心理上,我先把自己当成了单亲家庭小孩,希望梦想早日实现,就不用再听她骂,听她问,也听她哭了。
在后来他彻底消失的几年中,我妈时常和我骂他,多么自私自利,赚钱只给自己花,让我们母女吃了不少苦。
从我有记忆起,那时他还没消失,我们一家是别人眼里,夫妻恩爱,小孩懂事的模范家庭。
只有我知道,两人总是深夜吵架。有时我被惊醒,我妈一把把我推回床上:“睡你的。”
若是赶上白天,我妈会拖着腮,数落他哪里又惹人生气了,一晚上能用完一大卷卫生纸。我也学会了真情实感的敷衍,叉着腰和她一起骂,但转头就忘了这次又是因为啥来着。
我很确定,他们也彼此相爱。让冷战破冰的,往往是其中一方生病了。在我的印象中,我妈总是胃疼,而他总是头痛。至于两人谈论到我时,大半是互相开玩笑,是谁把缺点遗传给了我,从样貌到性格。
就连当我看到他背上的伤疤的当下,问怎么回事时,他的反应都是看了我妈一眼笑道:“你问你妈。”
“问我干嘛,谁知道你在外边干了什么?”我妈柳眉一瞪,娇嗔地看着他。二人笑作了一团。
我是独立于父母关系之外的人。在十几岁时,我就隐隐明白了这个道理。
目睹他们婚姻的这些年,那真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但等等,怎么我一不留神,这爱情的高楼,就又起来了?
在他消失后,我和我妈紧密地生活在了一起,我是外人的感觉渐渐消失,我妈成了我最重要的家人。
他消失后的几年,我工作了。有时会和我妈聊起,将来卖掉我在太原的房子,去浙江买房一起住,我妈深以为然,我也有查过杭州的房价如何。
但他回来半年后,我旧事重提,我妈立刻拒绝:“你要想买就只给自己买,我们俩在太原目前这套房子里养老就够了。”
“可这套房子也是我的啊。”我嗫嚅着,有点不知所措,我怎么又成外人了?
我太爱我妈了,爱得很肤浅,首先是爱她的脸。
小时候,他们两人打打闹闹,我在边上独自茫然,看一会儿他俩,再照照镜子里的自己,最后得出结论:哇,我妈真的好美,比我美太多了,难怪妈妈的姐妹们,都说她像《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就连奶奶家的客厅里,摆着的唯一一张照片也是我妈的单人照,她卷着大波浪回眸,巧笑倩兮。
后来年纪增长,我身材圆润,又爱上了她永远苗条的身材和对身材严格管理的精神状态。
第一次真正成为我妈倾诉的对象,也是因为他的消失。为了我读书方便,我和我妈都借住在了奶奶家,唯有他独自继续在我们原本的房子中生活。
我妈把我拉到了身边,起身将房门关上,才压低了嗓音在我耳边说:“我和你说一件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他在外边欠了好多钱,现在所有人都联系不到他了,正在找他。”
我点点头问:“那我们怎么办?”我妈没有说话。
我继续问:“那我们要继续住在奶奶家吗?要不要回我们自己的家?”我妈还是没有说话。
我跳上了她对面的椅子,认真打量起我妈,她这些日子似乎衰老了一些,那双被说像小燕子的大眼睛,变得不再有神。
眼泪说来就来,开始拉着我的手抱头痛哭,我拍拍她的肩膀,心里并不意外,许多事情就算不说也可以找到端倪。
比如最近几次,姑姑和大爷说是来看爷爷奶奶,但总会把妈妈拉到另外的屋子里,透过反锁的房门我可以听到小声的啜泣,大人们突然都对我格外有耐心,会耐心听我讲学校里的事情,会从钱包里掏出人民币硬塞给我,还会叮嘱堂妹要让着我。
“妈妈,他们又给我钱了。”
“给你你就拿着。”
我妈又开始哭了,我也跟着哭。
总之,对于他消失的第一段记忆,定格在了我妈总是在哭上。之后的两年,类似的场景我还看到过许多次。因为借住,我和我妈睡一张床,有次夜里迷迷糊糊醒来,转头看到我妈独自坐在漆黑中,双手攥着手机一遍遍给他打电话,我坐起身碰碰她,她的身子在轻轻发抖。
我从她的手里拿过手机,继续拨打那串数字,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只要把来电拉黑,无论对方如何拨打电话,都不会再被打扰到。
他成了我第一个拉黑的对象。
有时候我也会幻想,他会不会重新出现,变得更加有钱、更加成功,然后我拉过我妈和他说,你再也配不上他了。
长大后,我看有理论说单亲家庭的小孩,会自觉成为母亲的男人,我先是大彻大悟,紧跟着心里大呼完蛋,我该不会是个变态吧。
我应该不是。
在他刚消失的那一年,我妈曾问我,她要不要继续这段感情。我一本正经地回答:“这是你自己的感情,你要自己做决定,我不参与,也无法偏向谁。”
对于我的理智成熟,我妈大受震撼,在电话中和她的姐妹们大肆分享我也太懂事了。但其实初中的我沉迷青春文学,跟着小说有样学样,按图索骥罢了,并不十分清楚这些话意味着什么。
直到我妈离婚后,奶奶家的所有人都期待我能重新说和二人,我开始践行当年的话,置身事外的爱赌,为自己招来不少责骂。
那时的我不会想到,许多年后,我还是重新撮合了二人。
三年前他重新出现时,因为名下无房,只好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很快,爷爷基础病爆发,住在次卧的他,首当其冲要照顾爷爷。
当时爷爷的病已经进入治疗晚期。在我成长中,无论妈妈和他的关系如何变化,两位老人都对我们提供了所有力所能及的帮助,不是照顾我,而是照顾我和我妈。
在爷爷奶奶家借住时,一次我妈晚上便秘不舒服,早晨再睁眼时,床头就放着温热的蜂蜜水和药,是奶奶一大早出去买的。我妈晚上下班回来,厨房也永远有饭有菜,即便二人后来正式离婚,每年大年三十晚上,我吃完年夜饭后回自己家前,奶奶都会新煮一份饺子,炒两个菜让我带给我妈。
类似的事情太多,温柔了过往的三十年。所以当爷爷重病,去探望老人是一种义不容辞的事情,二人也有了重新接触的契机。有时候,他说爷爷会深夜尖叫着疼醒或者失禁,他一晚上会起来照顾两三次,白天再去工作人也跟着昏昏沉沉。
这的确是事实,止疼药已经彻底无用,无论国产还是进口。我偶尔回去看望,陪着爷爷去换药,纱布拆开,才知道因为神经坏死已经在做截肢。
一定程度上,爷爷的病痛激发了我对他表面的接受:人生短暂,何必剑拔弩张。——另一个原因是,我感受到从我离开太原外出工作后,我妈的确变得孤独了许多,她需要一个人陪着她。
所以,当我妈再一次提起他没有睡好时,我松口:“那让他一周来咱们家休息两天吧,别我爷爷没事,他先猝死了。”
我恨了他很多年,在对我妈的怜爱中,也夹杂着对生活巨大落差的难以适从。
他早早就离开了体制做生意,我对他本人印象模糊,但对我们家比周围人有钱的记忆倒是很清晰:我们曾是家属院中,第一个有私家车的家庭,没多久又有了司机接我上下学,一开始,我还会特意把车窗摇下来,和路过的同学大声打招呼。
为了避免背上一条人命,我同意他来家里睡觉,客观上恢复了来往。
一年后爷爷去世,我回太原奔丧,他开车来我家接我回村。我问他是否要上来一起吃个早饭,他连连拒绝说不必麻烦,就连上来坐坐都不肯。
正值冬天,朔风很大。我热了包子带到车里吃,也给他带了一份。他看了一眼说,痛风不能吃发酵类食物。我哦了一声收回手后,他又说给我带了牛奶和面包,我轻笑着说好,吃完包子喝。但我其实乳糖不耐受,不会喝牛奶的。
两个小时的路程,我们相敬如宾,谈论的话题是天气和交通。
这辆车不是他的,是他们公司配置的办公用品之一。刚拿到车时,他很兴奋,特意让我妈打来电话告诉我。等到我回太原,为了避开他的关注,特意定了最晚的高铁,可他还是执意来高铁站接我,结果因为不熟悉路线,违停被扣200块。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情。一路上,他都在谈论他的工作,老板如何器重他,又或者过去丢掉的关系总是能捡起来继续用的,还要信誓旦旦地让我别在北京赚钱了,回太原找个几千块钱的工作,他可以承担养家的事情。
但他不知道,见他已经是需要很有勇气的事情了,连续一年,我回家前,需要完整的看一遍《都挺好》给自己打气,主要是看苏明玉如何和苏大强相处:电视剧中苏明玉对苏大强的接纳,在我心中,不是委曲求全而是人到中年,走出情绪继续向前——我曾经恨过他,躲过他,但这都并没有让我感到更快乐。
但相处还是生涩的。有外人在场的饭桌上,他会努力表现出和我很熟,方法是频繁聊起我初中以前的事情,喜欢吃什么,爱上哪门课,末了还会问我你还记不记得了?
我看心情配合。有时笑笑说是吗,有时假装听不到,低头吃菜。他也不在意,继续和别人说。
为了重新做回一个父亲,他做了些微小的努力。除了接送我去高铁站,冬天他会炖好羊肉、饺子和包子,从太原寄给我,还有别人送的活螃蟹,也一定要冻起来等我回来吃。
如果这些事情发生在我年少时,大概会定格成温暖的回忆,但在我快30岁的年纪才来的话,其实我已经不太需要了,迟到的爱是无力的。
但也是因为迟到太久,我不敢和我妈说的事情,反倒能没有负担地告诉他。
去年,我离职跑去外边玩,最后在回家前先告诉了他而不是我妈,在家呆了一个月。我问他,人gap一段时间是可以的吗?他说当然。我想想也是,他消失了十年,也几乎不工作了十年,现在照样还是有活干有收入。
后来,我们三人一起去泡温泉,沿途,他带着我们见了几位他的朋友。餐桌上,他和他的朋友——两个中年男人谈起将来生病怎么办,我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惊讶,意思是嗯?你生病该不会还要和我有关吧?
“那我就自己解决。”结果他却伸手往脖子上一划,做出了自杀的样子。
看他这副反应,我的眼泪居然莫名地出来了,赶紧伸手揉了揉眼睛。
写作手记
写作是很好的工具,帮人看懂晦暗不明的感情,又或者看懂这段感情暂时要继续晦暗不明的存在。
本故事由短故事学院导师指导完成
3月16号-29号,新一期短故事学院即将开始
点击下方小程序报名
虚构 Fiction
(第一期 3.6-20,之后每月开展)
(English)(每月)
大师工作坊
(中/英 upcoming 2025/07)
(English, upcoming 2025/05)
类型小说
(upcoming 2025/03)
Feminism/Sex in Fiction Writing (English, upcoming 2025/04)
非虚构 Non-Fiction
(每月16-30号)
(English,每月)
(English, Mar- Jun/ 2025)
剧本 ScriptWriting
(首期结课于 2025/01,upcoming 2025/09)
诗歌 Poetry
里所诗歌工作坊(upcoming,2025/05)
(2023)
每日书 Daily Writing Community
(3月)
春天翻开一页诗主题班(3月)
共写班(每月)
自由书写班(每月)
英文班(每季度一次)
线下活动 In-Person Events
写作聚会(北京/上海)不定期举行
在地写作 Writing Retreat
(2017 上海)
出版 Publishing
出版作品 Published works
文学经纪Literature Agency
合作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未读、天津人民出版社、微信读书……
新书阅读New Titl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