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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振峰 郭晓文)说起蜀道和石门石刻的研究,学界几乎都知道一位广受尊敬的人,他就是郭荣章先生。

郭老1933年5月出生于陕西安康市汉滨区,1957年从陕西师范大学地理系毕业,先后在汉中市汉台区教育局、文工团工作,1975年任汉中市博物馆馆长。

郭老持续研究蜀道和石门石刻,先后出版了《石门摩崖刻石研究》《石门汉魏十三品》《汉三颂专辑》《石门十三品撮要》《石门石刻大全》《石门汉魏十三品合集》《中国早期秦蜀古道考述》《石门石刻大全》(修订版)等学术专著。几十年中,郭老还在国内外期刊和部分大学学报上发表论文逾百万字。1992年10月郭老被评为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的专家,2016年被中国书法家协会吸纳为会员,2017年获汉中市第二届文学艺术终身成就奖。2023年1月因病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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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老是学界公认的文博专家、金石专家和书法理论家,是享有崇高声誉的学问大家!

奠基文博 石门研究第一人

1975年,郭老到汉中博物馆时,因地处高台之上曾作为武斗据点的馆址古汉台一派荒芜,年久失修的房舍破烂不堪,建筑物上弹痕累累,台边的护坡数处坍塌,人们可随意出入。内部管理也是一盘散沙,多年来的文物堆放在已成危房的望江楼上。全馆7名工作人员中有5人长年驻在农村生产队,参与“农业学大寨”活动。

面对百废待兴的汉中博物馆,特别是名气颇大但谁也讲不清的“石门十三品”(已移至馆内),做事认真的郭老心中甚为惶恐。一馆之长,责无旁贷,他决定迎难而上,担负起该馆全面建设和石门石刻研究的责任。于是,郭老上班忙事务,下班忙研究,每晚苦熬至半夜查阅资料,节假日全天“打坐”不休,出差在外亦未曾中断。

“石门十三品”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褒斜道石门及其摩崖石刻”的重要组成部分。1970年因修建石门水库,“石门十三品”等珍贵摩崖被凿迁至汉中市博物馆,因其历史、文献、书法艺术等多重价值成为该馆的镇馆之宝。郭老不惑之年与这些文化贞珉结缘,从此便“以身相许,以心相交,以意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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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改变持宝不识宝的尴尬局面,郭老跑遍了汉中所有藏书机构和个人藏家,凡涉及汉中文史尤其是涉及石门石刻的资料,必认真抄写、留存待用。他后来在陕西省图书馆找到了许多与石门石刻研究有关的参考书,他每次外出都要跑书店,几年内将主要工具书购买齐全。

从史籍看,自北魏郦道元开始,到宋欧阳修、曾巩、赵明诚、洪适,再到清顾南原、钱大昕、翁方纲、毕沅、王昶、冯云鹏、康有为、杨守敬、方若、陆增祥等,都曾涉足石门石刻的研究。清嘉庆时略阳县令王森文所辑《石门碑醳》,清同治时褒城县儒学教谕罗秀书等合辑《褒谷古迹辑略》,都是实地考察之作。1960年到1964年,《文物》杂志发表了陈明达、黄盛璋等人的文章;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省文管会与省博物馆陕南工作组分别于1960年和1963年涉猎于此,撰有两份调查报告,皆刊于《文物》1964年11期,蜀道和石门研究引起了学术界的注意。当时即将掀起的热潮,因运动发生而中断。1967年,香港《新亚学报》发表了严耕望教授《汉唐褒斜道考》专著,谭宗义教授《汉代国内陆路交通考》也在《新亚研究所专刊》问世。遗憾的是,古物所在地的汉中,却长期无人涉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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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尽快改变博物馆的落后局面,他从区市到省上,又到国家文物局,汇报争取资金。他精心设计和施工,博物馆“石门十三品”展室修建和摩崖石刻的安放顺利完成。为作好文物保护,郭老亲自动手,并坚持两年的摸索、观察和总结,其做法受到上级肯定,郭老撰写的文物保护文章在国家和省上文物部门的专刊上发表。汉中博物馆具备的基础建设和崭新面貌,郭老立下了汗马功劳。同时,无数个夜以继日,郭老以笔墨为伴,以书本为师,在幽静斗室中孤寂苦战。郭老亲自编写博物馆基本讲解资料,渐次形成了汉中博物馆简介、汉台史考、拜将坛史考、望江楼的由来及《汉中县名胜古迹》等介绍性文字。1979年,他开始对馆藏石刻逐一考释。这不是一件说干就能干的事情,即使典籍也记载不全。“石门十三品”中的《鄐君开通褒斜道》摩崖镌于许慎《说文解字》以前,《石门颂》《李君表》《杨淮杨弼表记》等摩崖,因地域限制,也未被《说文解字》所收录。郭老的研究是从识辩开始的,对一些冷僻字,郭老曾请教过省内年长的学界前辈,虽有一定收获,但未能全部了然。一字之昧,很难查阅字书,竟至数月经年不得其解。怎么办?郭老的研究分为“三步走”,首先是正字。他的“正字”三法:一是联系上下文意来判定;二是参照其他同时代的石刻,从中找出刻石的惯例,互相比较大致揣摩出来;三是石花很重的字要用手摩挲,分清字和石花。更多的时候是三种方法交互参证,以求准确无误。其中的“参照法”,是最笨但最有效的办法。汉代的石刻,史籍有记载的全国共300多件。要认识石刻上的文字,同时代的石碑全都要看,同样一个字,这个石碑有,那个石碑有,互相对照和印证,才能详其文义而有待省悟。一旦有悟,再去摩挲原刻,将字痕从石花中分辨出来,这是正字。其次是正义,即理解它的意思。再次是正形,即在正字、正义之后,探索石刻的形状,包括它的艺术价值。正字、正义两个环节虽很艰难,但在苦苦求索中猛然识得一字,郭老顿觉畅快,这种快乐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我鼓励,也是他不断求索的内在动力。有了正确判断,字的刻痕和泐痕便自然分清,认字问题得以解决,释文和断句便容易多了。在郭老的努力下,原本模糊不清、让人一头雾水的《大开通》《石门颂》《石门铭》等汉魏十三品,自此有了句读和标点,人们便可以顺利地识读和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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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石门石刻还涉及到词语训诂和历史考证等多个方面。郭老在正字、正义、正形的基础上,逐步对一些疑难问题研究阐发,力求澄清是非,厘清真相。比如刊于《考古与文物》1980年4期的《小考》及刊于《汉中师院学报》1983年2期,后被《全国高校学报文摘》1984年 2期转载的《新证》,针对北魏郦道元,宋代欧阳修、赵明诚、郑樵、晏袤等提出的“杨孟文开凿石门”的论题,进行深入辨析,提出杨孟文只是“数上奏请”复通褒斜道的倡修者,而非石门的开凿者,从而廓清了这一沿袭多年的误说。刊于《考古与文物》1983 年4期的《北魏考》,针对历代学者在《石门铭》注释中的一些疏漏,郭老就石门开凿时间、石门通塞与复开、石门形制及其历史作用、褒斜道改道、贾三德改道功绩等,提出了新的观点。刊于《成都大学学报》1991年2期的《晋太康修栈道石刻厘正》,指出《文物》1964年11期《褒斜道连云栈南端调查简报》中“晋太康修栈道石刻”的录文有误,其根源来自唐孙樵《兴元新路记》中相应录文。刊于《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4年第二辑的《也谈“围谷”“堂光”之道》,从《石门颂》所涉“围谷、堂光”的段落释义引出陈明达、黄盛璋、辛德勇的不同阐释,以史料记载和实地考察为据,得出“围谷在北,堂光在南,系骆谷的前身,可称其为傥骆道”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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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长时间对石门汉魏摩崖石刻的训诂和考释,郭老终于完成了《十三品辑注》一书。陕西省文物局认为很有价值,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决定出版,并建议定名为《石门摩崖十三品考略》。为了完善此书内容,1983年6月初--7月上旬,郭老前往西安。在陕西省图书馆蔡津东同志帮助下,住进省图书馆招待所,又在省图书馆历史文献部高峰同志的特许下,自带干粮,整日在历史文献部抄写资料。一个多月时间,郭老手不释卷,笔不停歇,新撰写了两篇考释,又对十一篇旧作充实完善,六万余字的文稿如期完工。旧时范仲淹划粥断齑,今日郭老吃干馍就开水,虽然时隔千年,但都是值得称颂的学人风范。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在郭老率先垂范和集体努力下,上世纪 70年代末,汉中博物馆正式开放,以崭新的面貌展现于世人。同时,汉中石门石刻的考察研究在郭老的主持下也迅速进展。1982年,时任国家文化部部长、外交家、文化大家的黄镇同志来汉中博物馆参观,赞誉“石门十三品”是“国之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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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老认为,文化因交流互鉴而丰富和灿烂。郭老极力倡导、多方吁请,在政府主管部门的支持下,自1984年以来,汉中成功举办了四届蜀道及石门石刻学术讨论会,其中后两届是国际性的。与会者涉及北京、上海、成都、重庆、甘肃、湖北等多个省市,还有来自香港特区和日本、泰国的专业人士。《人民日报》海外版、《文汇报》《陕西日报》《汉中日报》及中、省、市电视台等十多家新闻媒体都对会议作了专题报道,《文搏》《成都大学学报》等也相继刊发了会议论文集。这对提高汉中的知名度,让世界了解汉中在蜀道中的地位作用和研究石刻的社会价值,发挥了很大的积极作用。

在郭老牵头十来年的努力下,形成了一个以汉中为中心的跨国文化圈。这个文化圈辐射到国内二十多个省市和欧美、东南亚一带,其中对蜀道及石门石刻关注最多,尤以日本为甚。在第三次研究会上,与会的日本学者以种谷扇舟先生为首,成立了日本石门石刻研究会。同时种谷扇舟挥毫写下八个大字“汉中石门,日本之师”。以板田玄翔先生为首的日本石刻研究所和以小仓芳彦、木下良为首的日本古代交通研究会,都主动加入了汉中的蜀道及石门石刻研究。以郭老先生为代表的汉中学人所取得的研究成果,使文物所在地汉中各方面的影响大为提高,并且在蜀道和石门石刻学术领域有了重要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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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年的一次蜀道研讨会上,陕西理工大学教授、蜀道专家梁中效先生发言说,在秦蜀古道和石门石刻的研究方面,汉中是有发言权的,因为在学术研究方面有代表人物郭荣章先生,在把史学和文学结合、创作雅俗共赏作品方面有代表人物王蓬。大家认为,梁教授的评价是客观的、中肯的。

蜀道和石门石刻向为学界所关注,郭老的研究成果得到了许多专家的赞许。著名中国古典文学专家霍松林作《读暨》一诗,赞扬郭老“祥考忘昏晓,穷搜遍典坟。专辑昌书艺,大全惠士林。殚精赞荣老,皓首建奇勋”。中国现代考古学家石兴邦在《是石门研究的里程碑》一文中,“佩服郭荣章同志锲而不舍、伏案躬耕、潜心著书的意志和毅力,求实的学风和严谨治学的精神,这些都体现了他对文化事业的热爱和与生俱来的强烈使命感和责任心”。

实地踏勘 奔波古道找实证

郭老始终注重实地调查,充分了解所在环境及其背景,以实证为据穷其原委后,审慎地得出实事求是的结论。为编著《石门摩崖刻石研究》,郭老于1983年5月14日--27日,与陕西省考古所等单位的六位同志一起,由汉中启程经褒河公社、留坝青桥驿、马道、姜窝子、南河、柳川、江口、柘梨园公社,到太白县王家塄公社,再到衙岭山,全面系统地考察了褒水沿线和褒斜道全程,通过查勘、测量、绘图、拍照等,详细记录了栈道遗迹及其文化遗存的位置、现状、数量、外貌等基础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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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是栈道之乡,也是国家连接南北、通达东西的交通枢纽,北有故道、褒斜、傥骆、子午四条古道,南有金牛、米仓、荔枝三条古道,向西有去甘肃的陇道,向东有去荆襄的水陆二道。1986年,经郭老多次向上级汇报,省上拨专款修建了博物馆褒斜道展室,他还考虑形成一个全面展示蜀道资源原貌和价值的系列陈列。他认为,要将史籍所载与实际结合的不二选择,只有通过实地调查,从而获取全面正确的文物资源信息,为汉中市博物馆蜀道和石门石刻陈列提供第一手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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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老偕同有关人员踏上了查勘之路:如1979年考察褒斜道;1983年12月22日上鸡头关考察唐时七盘道;1984年1月6日查勘武关驿;1985年6月3日--20日,为搬迁“八个碑”作了三次留坝之行;1986年1月25日查勘万年桥;1986年5月12日查勘山河堰;1986年5月14日-16日,查勘石门水库、七盘岭、连云栈;1988年3月21日赴连云栈查勘“对面古陈仓道碑”“陈仓古道之灵墓”;1988年6月18日查勘文川道;1988年10月31日-11月6日赴成县、略阳查勘“西峡颂”与“郙阁颂”摩崖石刻;1988年12月9日赴城固小河查勘罗家营、将军石、黄安坝栈道遗迹……2014年5月5日-6日查勘古金牛道;2014年11月7日-8日查勘洋巴道;2014年12月20日查勘子午道。

以上是从郭老日记中摘录的部分记录,他从1979年开始,实地查勘100余次,仅连城山就步行上了8次。80岁以后还在实地踏勘,2020年7月29日,还和卢辉馆长去勉县褒城镇访碑,足以证明郭老在古道查勘方面的用功之深、行走之勤。郭老实地考察数次之多,年纪之高,可能在古道石门研究的学人中为最高纪录。古代哲学家庄子曾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受人敬重的郭老,一辈子都未曾停下求知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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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郭荣章考察蜀道摩崖遗存 (贾连友 摄)

郭老在古道上怎么寻觅旧迹,我们难以想象。著名作家王蓬在《傥骆道与华阳镇》一文中写道:“就在‘得意阁’附近,还发现了一座古代桥梁遗址,这应归功于郭荣章先生,他凭借着丰厚的学识及多次实地考察的经验,常常在我们还茫然无所知时,已有所发现。这次是河边巨石上一蓬蒿草引起了他的关注,石头上怎么能长如此茂盛的蒿草呢?用手一拔,整根蒿草连根带土,如同从花盆中掏出一般完整……郭先生顿时激动,亲自动手掏尽泥土细量尺寸,再观眼前河形水势,大胆提出论点,如果河中及对岸再有柱孔,必是古代栈桥遗址。果真,在河中巨石及对岸都寻找到了式样相同、分布均匀的桥孔。顿时所有人都领略享受到一种发现的喜悦。”王蓬先生的生动文笔,真实记载了郭老古道寻迹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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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老夫妇考察古道

很让人感动的是,自1994年郭老退休以后,蜀道调查成了全家的大事。为了完成《石门石刻大全》一书,老伴成为郭老最忠实的帮手,偕同郭老多次自费查勘褒斜古道,搜罗散佚石刻。很多次,他俩租用人力三轮车勘察褒斜古道,带着干粮沿褒河一直走到太白县交界处。石刻大多位于河的对岸,郭老手举相机不顾危险涉过一米多深河水察看考证。有的只知大概方位,到达后要就地访问并出钱找当地人引指,将埋在地下或沟边厕旁的石刻挖出来,再和老伴清洗干净拍照录文。郭老耳背,老伴还得现场访问并作记录。他俩丈量古物尺寸,甚至椎拓拓片,回家后统计数字、描图、编页码直到装订成册。路远时女儿、儿子也曾在业余时间给予帮助,经过八年全家齐心协力,终于写成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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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4月郭荣章和女儿郭晓文参加石门栈道学术活动

后来,老伴晚年身体欠佳,两个女儿便顶上来。在郭老《中国早期秦蜀古道考述》一书的出版过程中,大女儿承担图版处理,二女儿负责文字校对和全书百余条参考文献的出处查证。文物出版社要求严格,四十余万字的书稿,校对就做了四次。二女儿利用业余时间,还参与了该书“荔枝道南段踏勘述略”的走访和撰写, 并承担了《石门石刻大全》修订版一书的图文核校。

呕心沥血 石门石刻汇大全

褒斜道是我国最早的栈道,也是关系国运最多的古道。东晋常璩《华阳国志》有载:“《蜀纪》言‘三皇乘祗车出谷口’,秦宓曰‘今之斜谷也’”。按照蜀汉学者秦宓的说法,上古时期,三皇就乘车从褒斜道走过。《史记》称“武王伐纣,蜀亦从行”,周武王时褒斜道是跨越秦岭的重要国道。

汉明帝下诏所开的“石门”,系褒斜道南口穿越七盘岭的隧道。七盘岭是褒谷口一座峻岭,司马迁说:“栈道千里,无所不通,唯褒斜绾毂其口”,绾毂就是凭此。清人王晚香诗称:“褒斜栈道辟奇观,曲曲蛇行蹬七盘。客到鸡冠石上望,恍疑身在翠云端”。岭下“石门”一开,天险变为坦途。此隧道南北长约16米,宽、高各约4米,其开凿距今已有一千九百余年,这是世界上第一个可并行两辆马车(秦汉时马车宽度约1.5米)的人工隧道。古人目睹栈道和石门之奇伟,常常难禁感怀,或为文题记,或题诗作赋,相继镌于石门内外的崖壁间,其中镌于石门洞内的有《石门颂》《李君表》《杨淮表》、“石门”大字、《石门铭》等40余方石刻,世称“石门石刻”,后来涵义扩大,人们将石门南北山崖间的石刻及褒斜道沿途石刻,统称为石门石刻。这些石刻记录着汉中栈道的邮驿设置、路线变迁、通塞修治、军事行动、经济交流、文化遗迹、名人轶事等,既是道路交通的丰碑,也是历史文化的宝藏。

褒斜古道上石刻有多少?千年以来没有确切数字。郭老决心弄清楚前人到底留下了多少石刻,把每块文字内容都要记录下来。古往今来,这是无人做过的事情。

褒斜古道历史上曾数次改道,有的摩崖也曾遭受严重的人为损坏,古石门隧道及其内外的石刻又皆被石门水库湮没。为了将淹没于水下、散佚于道陌的众多石刻搜集起来,给世人呈现完整的蜀道文化历史珍宝,郭老孤军奋战,在披览大量史料、百多次实地调查的基础上,于2001年9月完成了系统展示石门石刻全貌的大型学术研究工具书——《石门石刻大全》,共辑录石刻177品。2021年,《石门石刻大全》修订版面世,在原有基础上新增了《石门石刻大全》的书评与推介及《石门石刻真谛再探》《汉中褒谷史迹析疑探述》两篇论文。“石门石刻研究补遗”,还加上了汉中博物馆卢辉馆长新发现的2品石刻,石刻总数达到 179品。回首既往,清嘉庆王森文《石门碑醳》辑有石刻录文42 品;清同治罗秀书《褒谷古迹辑略》计有石刻录文47品;1960年,陕西省考古研究所所录石刻45品。比较而言,郭老所录石刻是目前最多、内容最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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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4月14日,郭荣章先生出席“志在石门”书法展

《石门石刻大全》修订版由五部分组成:石门石刻一览表、石门石刻全貌概述、石门石刻分区述论、石门石刻研究补遗及书评与推介。

“石门石刻一览表”依石刻的时代、名称、位置、所在页码、备注为序,简明扼要、清楚准确地呈现了所辑石刻的多重信息。

“石门石刻全貌概述”,从石刻的数量、分布、成因、评价等四个方面进行了系统论述,突破了传统金石学述而不作的成规,是《石门石刻大全》之大纲。

在“石门石刻分区论述”部分,郭老吸纳了考古学的分期分区研究理念,“以石门隧道为核心、以褒河为轴心、以褒河两岸为范围,建构了一个集山水、古道、古城、石刻、人物、事件为一体的立体化研究体系,将179 品石刻放在十大区系当中去研究,超越了前贤只关注石门内外的狭隘视野与研究理念”(摘自梁中效《点石成金,蜀道铸魂--郭荣章先生〈石门石刻大全>修订版读后》)。

“石门石刻研究补遗”收集了郭老的《石门石刻真谛再探》《汉中褒谷史迹析疑探述》《新增鸡头关石碑价值述略》《评论石门石刻真伪之我见》《石门石刻的损害与保护》等五篇论文。《石门石刻真谛再探》,阐述了石门石刻的学科归属及其探索路径,列举了郭老遵循石刻识辨、文字训古、史实考证等金石学固有法则,在石门石刻析疑解惑中的五个研究案例,提出在承继传统研究方法的同时,应着重于石门石刻的整体状态,发扬群体优势,形成全国石刻书目的新观点。《汉中褒谷史迹析疑探述》,探讨了褒斜道、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山河堰、褒城县三大问题,涉及到古褒城及其文化、褒城驿及其位置等。《新增鸡头关石碑价值述略》通过分析鸡头关石碑密集原因和鸡头关石碑的文化价值、社会效益,得出鸡头关曾是连云栈北栈南端的要塞官驿、为行走古道者所必经站点的结论。《评论石门石刻真伪之我见》专门论述石刻真伪的辨识及石刻的损害机因与保护途径。《石门石刻的损害与保护》,引用清代金石学家叶昌炽、朱剑心在相关著作中的“石刻面临的七大损毁危险”及“石刻面临的八大危险”,陈述了石门石刻在历史过程中的自然损害和历代拓印等人为损害,详细叙述了石门摩崖石刻的凿取、搬运、修复与陈列、保护的具体意见。

该书所录石刻,皆以原刻图版为蓝本,如实照录文字,后加按语说明。对有争议的石刻,从对照原文、正字正义、陈其原委等方面,进行了考辨。该书面世后,各方面普遍给予了高度评价,原汉中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学者郭加水先生评价:“这是一部迄今为止我所看到为数不多的有关中国石门石刻研究的权威之作,其资料之翔实、考据之精细、论述之严密、评介之公允,可谓前无古人,后启来者。”

苦心孤诣 辑成全书说蜀道

郭老在史学考证“二重证据法”的治学法则指引下,在大学地理专业带给他的思维启迪下,学术研究的视野由单一的石门石刻扩展为宏大的蜀道文化领域。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郭老就着力于蜀道之研究,曾有多篇文章刊行于世。1991年夏,郭老构思秦蜀古道学术专著,欲将其早期实地调查和爬梳史籍的有关资料组合起来,以全面呈现早期蜀道风貌及其历史遗存等内容,也为汉中是秦蜀古道的枢纽和精彩华章提供丰富的论据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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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蜀道这个课题包罗甚宽,涉及了政治、经济、军事、邮驿、历史、地理、文学和金石书法等众多学科。单就蜀道文献而言,汉代以降,陆续形成的庞大史籍几乎都有关于蜀道的记载,其中《山海经》《华阳国志》《水经注》《舆地纪胜》《天下郡国利病书》《读史方舆纪要》《蜀道舆程记》《云栈纪程》等地舆类书着墨较多;今人李之勤《蜀道史话》,严耕望《汉唐褒斜道考》,谭宗舆《国内诸条古道考》,黄胜璋、史念海等的著述,都是有关蜀道研究的力作;还有千年历史上的蜀道,每有较大的修治之事,常有时人就地勒石而记之,这些诸多摩崖石刻,也是蜀道研究中的可靠史料。如何从浩繁史籍中识别、采撷与蜀道相关的“只言片语”,这对编撰者的文献功底和系统思维能力,不啻为一种严峻考验。同时,也是非常耗费心神和身体的高强度劳动。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郭老渊博的知识、详实的考证、顽强的意志、拼搏的精神获得了汉中市文化文物主管部门的认同和支持,当时汉中市文旅局主要领导知悉此事,即将此书纳入“汉中文化遗产丛书”之列,还召开专门会议,共同研究成书事宜,决定按照郭老计划,对部分察而未详的古道进行补察,局领导明确表示将从人力、财力等方面给予大力支持。很难得的是,文物出版社在审视部分文稿后,即与汉中市文物旅游局还有郭老签定了三方出版合同。至此,郭老暮年之作《中国早期秦蜀古道考述》的顺利面世,最终得到了基本保障。晚年的郭老,多次提到此事并由衷感激!

本书主要包括绪言、第一卷褒斜道、第二卷石牛道、第三卷连云栈、第四卷其他诸道等五个组成部分。

绪言从中国地形分布、华夏民族的生息繁衍、考古文献三个层面,陈述了秦蜀古道的地理因素、历史因素,认为秦蜀古道作为我国早期的“国道”,其珍贵的文化遗迹,足以展现中华民族的既往辉煌。

第一卷褒斜道共分十章,分别阐述了褒斜二谷的自然地理、褒斜道的沿革及其通塞述略、早期褒斜道全程调查纪实、早期褒斜道的南北出口、褒斜道改道缘由及其走向、早期褒斜道古地名考订、凤岭之行纪实、改道后褒斜道沿途遗迹考实、古石门隧道、石门石刻。

第二卷石牛道共分六章,分别罗列了石牛道肇始、石牛道路线、石牛道现存景点、石牛道上战火风云、石牛道历史功用、石牛道修治。

第三卷连云栈共分七章,分别陈述了连云栈之创始、连云栈之延伸、连云栈之修治、连云栈北栈南段踏勘记、明清两代的驿政管理、读日本学者竹添井井所记述的连云栈之感受、明清学者目击连云栈之概述。

第四卷其他诸道共分七章,分别论述了刘邦北定三秦进军之道考、傥骆道南端勘察记、故道与陈仓道名实考辩、米仓道、米仓道上的张鲁遗迹、子午道探索述略、荔枝道南段踏勘述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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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以考古调查和正史记载为宗,融论、述、图为一体,在求实的前提下,文字表达生动准确。郭老依据坚实无疑的证据,对前贤成说中某些存疑之词进行了厘正,并探究了一些历史遗留的疑难问题。相比于宋代以降的前贤著录,这部专著对秦蜀古道做了整体性探索和讲述,堪称反映中国早期蜀道的百科全书。

曾任陕西省作协副主席、汉中市文联主席、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陕西省有突出贡献专家、著名作家王蓬说:“郭荣章先生从事秦蜀古道和石门石刻研究超过半个世纪,他以不断积累的学养和科学务实的态度从事学术研究。《中国早期秦蜀古道考述》便是他毕生心血的结晶,为汉中学界赢得声誉,也给包括我在内的后来者以启迪和教诲。郭先生的学术成就足以和清代毕沅、吴大澂等人媲美,甚至在研究的系统性、科学性、完整性上超越前人,把秦蜀古道和石门石刻的研究推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继历代先贤而一灯常明,值得我们永远学习。”

研究秦蜀古道和石门石刻长达四十年的王蓬先生,也是多次实地踏勘、文学史学结合发表了大量著述的蜀道专家。他的上述评价,应是学界对郭老成就的权威结论。

安贫乐道 不向光阴惰寸功

1989年4月2日,郭老在日记中写到:“中国有志献身的知识分子,大都安贫乐道,我为自己再加上约身自守和锲而不舍两条,倘一息尚存,仍需奋斗,绝不苟延于残生”,这段话体现了郭老一生治学研究的准则,充分展现了郭老的人生态度和生命价值观。

回顾郭老半个世纪的学术生涯,无论在职还是退休,郭老始终坚守一日履职、终生为公的原则和一息尚存、奋斗不止的人生理念。

郭老到博物馆任职就开始研究石门石刻,用了三年时间,攻克了文字关。随后,十三品录文和解说文字一并展出,使广大观众能识读文字,能了解其历史背景和相关情况,纷纷给予普遍赞誉。郭老从亦苦亦乐的研究中体会到“何以为乐?飞黄腾达、花天酒地,皆不足为乐也,愚以为奋力求索,有所悟之际始为乐之所在也”(郭老日记中语句)。自1985年首部石门十三品专著《石门摩崖刻石研究》问世以后,郭老不断深入研究,又相继出版了《石门汉魏十三品》《汉三颂专辑》《石门汉魏十三品撮要》等。要说明的是,这几部专著大都与郭老在职时期、先后召开的四次蜀道石门研究会有关,它们或出版于研究会之前,作为研究会的献礼之作和汉中研究成果之一;或出版于研究会之后,成为代表一个时期石门石刻研究水平的综合著作和宣传汉中地域文化的蜀道专著。郭老的学术研究与馆务工作一直处于相互促进、相互成就的良性互动,这得益于国家改革开放后文化事业恢复发展的良好大势,得益于汉中文化强市战略的强劲东风,得益于各级领导和同事们的支持和帮助。同时,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郭老的个人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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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老书法作品

石门隧道、摩崖石刻与古褒斜栈道难解难分,很多石刻文字就是有关石门隧道和古栈道通塞的重要文献。郭老退休后,从古今舆地类的专著到二十五史中的记载,都一一检阅、摘录,并且多次行走古栈道查勘。经过8年悉心搜寻和逐一考订,于 2001年完成皇皇巨著《石门石刻大全》,其成就前无古人,光今裕后。随后,又将自己多年的研究成果整理汇编,分别于2014 年、2018年、2021年出版了《石门十三品合集》《中国早期秦蜀古道考述》和《石门石刻大全修订版》三部学术专著。

上世纪 80年代,郭老在西安参加“陕西省交通史”组稿会时,惊喜地见到了上世纪30年代修建宝汉公路时,对石门摩崖的保护作出巨大贡献的张佐周先生,张先生对郭老提及汉中民谣“石门对石虎,金银二万五;有人打得开,买到汉中府”,并对郭老说:“石门里的摩崖石刻涵义极深,如同天书一般,如能解得,定会有光辉的造诣和不朽的贡献。”郭老认为张先生的话是含蓄的启示,他更加坚定了探索研究的决心。张、郭与石门缘分太深,有张佐周而石门得留,因郭荣章而石门得显。两位老先生的石门之功,何尝不是与日同辉!

1994年,郭老应邀赴京参加首届书法史论研讨会。会上,郭老有幸与中国书协原名誉主席启功先生和苏士澍先生交谈。苏士澍介绍了日本等外国学者钟情石门石刻的景况,启功告诫“汉中不能抱着金饭碗讨饭吃”。这次交集,再次坚定了郭老研究石门石刻的决心。

郭老工作认真、极其负责,正直忠厚、友善待人。作者李振峰退休前供职于公安局,四十年前就因公干与郭老相识,每去博物馆安全检查,郭老都亲自相陪,认真听取建议并在经费十分紧张的情况下加强文物安保,没有发生被盗、被烧等问题,回想起来,老先生真是不易。郭老对人诚恳,颇具长者之风。李振峰与身有残疾的装裱侯师傅相熟,侯是四川人,其父曾为博物馆装裱修复古字画,侯的女儿考上大学和结婚,年逾八十的郭老都亲临祝贺,李与郭老同桌相叙,郭老和善睿智,与其相处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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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老踏勘考察秦蜀古道

郭老个人生活上一贯崇尚朴素淡泊。郭老八岁丧父,自幼家境贫寒,靠母亲帮佣所得和助学金艰难度过求学阶段。在最困难的上世纪60年代初,郭老在南郑县高台镇鹤腾大队驻队,因长时不见五谷,身体严重受损,落下了耳疾,而郭老用自己的粮票接济了当地几位患浮肿病的老人。郭老在任汉中文工团指导员时,团里有部分因三线建设随父母到汉中并选择学艺的小学员。郭老一边对这些从未离过家的孩子进行品德教育和传授文化知识,一边坚持同他们一起训练,晚上还要为他们查夜值班,帮着盖被、提醒小便。多年之后返回北京上海等地的学员们,在郭老84周岁生日这一天回到汉中聚会,看望了当年给予他们特别关照的指导员。

艰苦的生活环境,炼就了郭老许多生活技能,诸如打家具、做菜板、砌灶台等粗活自不必说,甚至做专用雨鞋、缝背心小褂等细活也能上手。年轻时,因帮村民做家具而被误认为是木匠。郭老待人友善,言语风趣,喜与人下棋,拉二胡自娱。就连小区的小朋友,一见常给他们糖果的郭老出来散步,都跟在后面不断地追着喊“糖爷爷、糖爷爷”。粗茶淡饭、衣着普通的郭老,常以“草根老头”“蛮疙瘩”自喻。

郭老淡泊名利、潜心研究的学人风范和显著成就,得到了社会各界尤是文化人士的尊敬,从汉中市文联四任主席与郭老的交集即可看出。前文联主席王蓬先生素与郭老交好,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曾结伴同去蜀道踏勘;著名书法家武妙华先生上门催促郭老出版《石门汉魏十三品合著》,多方奔走筹措资金,为合集作序并题写书名;作家贾连友先生2018年登门看望并采访郭老,郭老兴致盎然坚留连友在家中吃饭,并写了两幅书法相赠,郭老病故后次日,连友先生即在网上发文《行走在秦蜀古道上》悼念;2022年元月,著名作家张芳女士与张远智(市书协副主席)先生为编著《汉中石门》一书,登门拜访请教,并向郭老约稿。郭老高兴应允,过后两个月中郭老认真写作,提交了《石门摩崖研究之点滴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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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底,张芳、张远智看望郭荣章先生并邀请他为《汉中石门》一书撰稿

2023年元月,抗疫解封之初,郭老不幸感染辞世。一个冬日清晨,汉中博物馆卢辉馆长、常虹副馆长和亲属举行郭老安葬仪式,市文联主席张芳、副主席马俊惠、孙启祥(文史专家、市档案局原局长)、王景元(书法家、汉中市博物馆原副馆长)等前往秦岭南麓参加。过后,举行郭老的追思会,王蓬和贾连友等到场,表达了对郭老的思念和对其人品和学术成就的高度评价。

郭老逝世后,市文联在公众号和《衮雪》杂志多次刊发悼念文章,清明和忌日编发追思专版。

郭老 2023年1月14日去世后,在社会上引起了较大反响。许多人在网上发言、发文、发诗词挽联表达哀思。15日,汉中市政协文史馆高敏女士把她所知晓的市内外41人的诗文归纳,在汉台文学公众平台上发了专号。

著名蜀道专家、上海博物馆研究员陶喻之先生发来挽联:知足知机身后哀荣石门颂;克廉克让生前乐章蜀道难。

郭老去世时近两年,在媒体发表的悼念文章难以计数。

近日,拜读郭老相关文章,深为郭老一生勤奋努力而感动。晚年他因右手颤抖无法写字,只好用左手书写,后来钢笔、毛笔都写得很好,真是白首不坠青云之志!郭老在耄耋之年出版了《石门汉魏十三品合集》,他在后记中写道,“倘能于此有丝毫之补益,则笔者区区之劳何足惜哉?衰朽之躯,已无功利之虑,所企盼者,唯此而已。”阅读至此,唯有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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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老给李振峰签名赠书

郭老几十年致力于古道和石刻之探索研究,他为什么这样坚持呢?2018年4月,贾连友先生问及于此,郭老说:“这个过程没有尽头。”“因老伴身体欠佳,我一般早上起床之后,先做家务,然后买菜、做饭,如果老伴精力尚好,能够分担部分家务,我就搞点本业。”郭老说的“本业”,就是古道和石刻研究这个根本之业。他还说:“有时候半夜想到破解难题的几句话,就让老伴帮着记下来,次日撰文,既顺畅,又省时……我是高龄之人,来日无多,能将自己在秦蜀古道研究的点滴所得奉献于世,也是我最终的慰藉……做点对社会有益的事,既是为人之本分,也使老年生活为之充实……我认为,人生的乐趣就是有事可干。”当时,郭老已经85岁了!

秦蜀古道是镌刻在秦岭巴山上的壮丽史诗,栈道、石门、石刻既是中国古道的精彩华章,也是汉风古韵的宝贵遗产。

古道漫漫,石刻巍巍,先生之光,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