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放空一段时间。”2024年4月，路易吉·曼吉奥内在发给友人的一段录音中表示。自那之后，他渐渐切断了与家人和朋友们的联系。
直到7个月后，曼吉奥内重新出现在纽约曼哈顿中城的街道上。他身着黑色连帽衫、头戴黑色面罩、背着灰色书包，在清晨呼啸的寒风中来回踱步。
外界后来才知道，此时的曼吉奥内随身携带着一本详细的杀人计划笔记本。其中写道：“在一年一度的寄生虫数钱大会上，干掉一名首席执行官，而且是要定点的、精准的、不会伤及无辜的……”
更为不幸的是，没过多久，曼吉奥内找到了“目标”。
有预谋的刺杀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4日早上6时45分，曼吉奥内突然停住了脚步。
美国联合健康保险公司首席执行官（CEO）布莱恩·汤普森身着宝蓝色西服，从街对面的万豪酒店，步行来到希尔顿酒店。这里即将举行联合健康保险年度投资者大会。汤普森临进入酒店大门时，子弹从背后袭来。汤普森踉跄了几步，在墙角倒下。枪击再次开始，子弹继续射向倒下的汤普森。
确认汤普森中弹后，曼吉奥内骑上共享单车逃离了现场。而后，他搭乘一辆出租车前往公共汽车总站，警方猜测他离开了纽约，因为在那之后，曼吉奥内再未出现在汽车站的视频监控中。
枪击案发生后，警察抵达案发现场，发现汤普森伤势严重，背部和腿部中弹。随后，汤普森在医院接受短暂治疗后被宣布死亡。
案发现场，一些奇怪的痕迹似乎指向了凶手的某些动机。警方发现了3枚用过的弹壳和3枚未使用的子弹，弹壳上分别刻有“拖延”（delay）、“辩护”（defend）和“驳回”（depose）的字样。其中，“辩护”出现在击中汤普森的子弹弹壳上，而“拖延”则刻在一枚未使用的子弹上。
这三个以字母D开头的单词，和保险业流行的一句行话极为类似，即“拖延、拒绝、辩护”（delay、 deny、defend）。这句话指的是当遇到投保者申请理赔时，保险公司拒绝理赔的“三步走战略”：拖延时间，找理由拒绝，再不行就前往法院起诉辩护。
2010年，美国罗格斯大学法学院教授杰伊·费恩曼曾出版《拖延、拒绝、辩护：保险公司为何不赔付以及你能采取什么措施》一书，对上述现象进行了详细阐述。该书将这些做法归因于行业结构和目标的变化，而这些变化的主要驱动来自提高收益和削减成本。费恩曼还提到，保险已不再是一种安全网，而是变成了蜘蛛网，既黏糊又复杂，其目的已不仅是提供援助，也是设下陷阱诱捕他人。
联合健康保险公司正是美国医疗保险巨头之一，目前为4900万美国人提供保险服务。2023年财报显示，公司收入高达近2810亿美元。倒在枪口下的布莱恩·汤普森今年50岁，自2021年4月起担任联合健康保险公司的CEO。在汤普森的领导下，联合健康保险公司利润不断增长，从2021年的120亿美元跃升至2023年的160多亿美元。2023年，汤普森本人的年薪也高达1020万美元。
但在汤普森任内，联合健康保险公司的风评却不断遭遇危机。尤其是2021年该公司计划拒绝支付“非紧急”急诊室费用后，美国医院协会公开发表谴责。此外，汤普森领导下的联合健康保险还开始使用人工智能技术进行自动拒赔，导致很多患者无法获得必要的医疗服务。2023年，该公司收到了一份集体诉讼，被指控“明知道人工智能技术的错误率高达90％，却仍继续使用”。
据汤普森身边的同事透露，在被杀害前，他已经意识到投保者们的不满，而汤普森也是少数几个想对此采取行动的医疗高管之一。只是，没能等到他采取有效行动，惨案已经发生。
“这似乎不是随机的暴力行为。”纽约警察局局长杰西卡·蒂施在案发当天公开表示，“现场所有迹象都表明，这是一次有预谋、有计划、有针对性的袭击。”
“不得不做的事”
此次案件的发生地，位于纽约最繁华、监控最严密的街区之一，纽约警方也拥有使用监控摄像机、无人机图像技术以及抓捕罪犯的丰富经验。但这一次，凶手却在光天化日之下逃之夭夭。“犯罪嫌疑人看似熟练掌握枪支使用技术。”警方还表示，凶手非常擅长避开摄像头。
繁华街区密布的摄像头拍下的视频，大多只留下了枪手一袭黑衣的身影，没有一帧拍到面部。警方派出了几十位警员、警犬和无人机在纽约进行搜索，同时呼吁全国各地提供线索。
美国警方公布的视频截图，显示了枪击布莱恩·汤普森的现场以及嫌疑人的脸部。
凶手蒙面作案并逃离后，警方发布的唯一一张露脸照，是追踪到凶手在纽约所住的旅馆时的照片。凶手拉下了面罩，和前台工作人员笑谈，神情轻松。
尽管警方全方位搜查，但直到案发5天后，才将凶手逮捕。当地时间2024年12月9日9时，在纽约市以西约450公里的宾夕法尼亚州阿尔图纳警察局，两位警察闯入普兰克东路407号的一家麦当劳，站在了一位年轻人面前。
也正是基于警方发布的照片，麦当劳的工作人员心生疑窦，并向警方报案。
进入这家麦当劳时，曼吉奥内戴着蓝色医用口罩，专注地盯着桌上的银色笔记本电脑，脚边的地上还放着一个背包。“你前几天去过纽约吗？”一位警察问道。曼吉奥内抬起头，他的长相和神情让警察确定，凶手找着了。
通过对曼吉奥内随身物品的搜查，警方还发现了一把3D打印手枪和消声器、几张假证件以及一份曼吉奥内手写的抨击美国医保体制的宣言。这份宣言共262个单词，重点批判了美国的医疗系统，指出尽管医疗成本高昂，美国的国民平均寿命却排名靠后。他特别提到联合健康保险公司的市值，称其为美国最大的企业之一。
曼吉奥内指出，当前的问题不在于人们是否了解现状，而是“权力之间的博弈”。在宣言的最后，他表示：“我为造成的任何冲突和创伤表示歉意，但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这些寄生虫罪有应得。”
宣言内容还包括：曼吉奥内将独自策划并执行一项行动，需要用到“社会工程学、CAD技术（计算机辅助技术）以及极大的耐心”。
南佛罗里达大学犯罪学教授布莱安娜· 福克斯认为，现有的证据表明，枪手正在将自己视为“蝙蝠侠式的人物”，试图为自己代表的群体“讨一个公道”。
“拖延、拒绝、辩护”
“美国的医疗保健体系存在缺陷，需要进行改革。”汤普森遇刺后，联合健康集团CEO安德鲁·维蒂坦言，“我们知道，我们的医保体系未能达到应有的效果，我们理解人们对它的不满。没有国家会设计出像我们现在这样的体系，这是几十年拼凑而成的。”
美国的公共医保体系经历了漫长的演变过程。其起点为富兰克林·罗斯福执政时期推出的只有养老保险的《社会保障法案》，此后约翰逊政府推动通过了《社会保障法案》修正案，从而设立了医疗保险（Medicare）和医疗补助（Medicaid）项目，但这两个项目主要覆盖人群为老年人、残疾人和低收入群体。
大多数美国人还是依靠雇主和个人购买的商业保险，这也是历史因素造成的。二战期间，由于工人减少，雇主发现提供医疗保险是吸引员工的一种方式。此外，由于战时征收的税款非常高，而公司向员工提供医疗保险福利可以免税。由此，商业保险在美国医保中逐渐起到主导作用。
到了克林顿政府时期，政府借助《平衡预算法案》中的“儿童医疗保险计划”将低收入家庭儿童纳入“医疗补助”项目。小布什政府则在“医疗保险”项目中建立个人医疗储蓄账户，对商业保险为主的模式进行微调，形成了今天美国医保体系的基本格局。
近十年来，奥巴马、特朗普、拜登政府及历届国会围绕《平价医疗法案》的博弈，让美国医保体系的问题更加凸显。该法案的初衷是通过扩大公共医保覆盖面和降低医疗开支，减少美国无医疗保险的人群比例，降低美国医疗卫生服务总费用的增长趋势。
就具体效果而言，《平价医疗法案》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美国人的未参保率。但由于长期以来商业保险为主导的医保模式，直到现在，美国虽然是医疗技术最发达的国家，却也是发达经济体中唯一一个没有实现全民医保的国家。除了为老年人、残疾人、低收入群体提供的医疗保险和医疗补助项目，大多数人依然是通过购买商业保险来满足医疗需求。根据美国人口普查局的数据，美国的保险覆盖率大约为92％，其中商业医疗保险占比高达65.4％。
几十年来，医疗保险公司也已饱受诟病。美国商业医保费用繁杂，大致由三部分组成：保费，即每月定期缴纳的金额；自付额，即支付够了每年定额之后，才能报销医疗费用；共付额，投保人需要与保险公司共同分担一些昂贵的药物费用。就这些费用而言，以营利为目的的保险公司会每年进行上调，过去20多年间的上涨幅度远超通货膨胀率。仅就保费而言，根据美国凯撒家庭基金会（KFF）的统计，2024年，美国家庭医疗保险的平均保费为每年25572美元，单身员工为8951美元，分别比上一年上涨7％和6％。
此外，保险公司制定的复杂的赔付规则和套路背后还潜藏着隐患：投保人即便付够了钱，也不意味着就一定能得到赔付。投保人在治疗前，还得向保险公司申请，且面临很高的拒赔风险。
根据帮助用户比较保险成本的网站ValuePenguin发布的数据，汤普森领导下的联合健康保险拒赔率是业内最高的，达到32％，是行业平均水平（16％）的两倍。
如果保险公司拒绝赔付，投保人就只能自己支付高昂的医疗费用，或者去法院进行起诉。当强大的保险公司面对个人时，“拖延、拒绝、辩护”的招数便开始反复施展，复杂的程序之下，大多数人只能无奈放弃索赔。
根据美国凯撒家庭基金会的另一项统计，约有2000万美国成年人背负医疗债务，医疗债务也成了美国申请个人破产的主要原因之一。
“美国的医疗太贵了”
值得关注的是，曼吉奥内并不是联合健康保险的受保人。他的人生经历，也很难与枪击案凶手联系在一起。
1998年5月，曼吉奥内出生在马里兰州巴尔的摩。他来自当地一个显赫的意大利裔家族，祖父是一位白手起家的房地产开发商，拥有乡村俱乐部、疗养院和一家广播电台，祖母则是一位慈善家。
作为“富三代”的曼吉奥内，一路接受精英教育，曾就读于巴尔的摩的一所精英男校。在校期间，曼吉奥内擅长运动，参加过摔跤比赛，还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并作为优秀毕业生在毕业典礼上致辞，告诉台下的同学们“要提出新想法，并挑战周围世界”。
这之后，曼吉奥内被宾夕法尼亚大学录取。宾夕法尼亚大学是美国八所常春藤盟校之一。仅用了四年时间，曼吉奥内便获得了计算机科学硕士和学士学位以及数学辅修学士学位。毕业前，他还在斯坦福大学兼任人工智能预科课程的助教。
2020年曼吉奥内毕业后，入职了一家提供在线购车服务的公司TrueCar，担任数据工程师一职。该公司可以远程工作，曼吉奥内自此搬到了夏威夷州首府檀香山，居住在一家名为“冲浪歇息”的共享生活空间。
这家共享生活空间的创始人和经营者马丁，对曼吉奥内印象深刻。“曼吉奥内是个非常体贴、富有同情心的人。我和他进行过多次长时间的深入交谈，我们不仅谈论世界形势，还讨论我们可以做些什么来改善社会。”马丁回忆道。
转折发生在一次集体冲浪课之后。那次课程上，曼吉奥内拉伤了背，加剧了长期存在的脊椎问题。那几个月，他一直在咨询医生，尝试各种疗法，但疼痛仍在继续，甚至有几天不得不瘫痪在床。
2023年夏天，由于背部疾病恶化，曼吉奥内决定回到东海岸做手术。
马丁发短信询问他情况如何，曼吉奥内回复了一个笑脸表情符号，还发过来他的脊柱X光片，显示人体脊柱中有好几个螺钉。曼吉奥内告诉马丁，希望在夏威夷通过锻炼和改变生活方式来避免再做“使他衰弱”的手术。
自那以后，曼吉奥内去了夏威夷的许多岛屿旅行，看望马里兰州的家人，然后在2024年年初踏上了亚洲之行，包括泰国和日本。
在旅行中，曼吉奥内曾与一位住在英国的作家古尔温德· 博加尔交谈过。两人还在2024年5月初进行了大约两个小时的视频通话。在这次谈话中，曼吉奥内曾简短地对博加尔提到，“美国的医疗太贵了，羡慕英国的国有化医疗系统”。
在博加尔的印象中，除了曼吉奥内的好奇心和善良，博加尔还尤其注意到，“他对未来抱有深切的忧虑，并秉持着改善自己和世界的决心”。
据推测，曼吉奥内对保险公司的不满，很可能就是源自他背部的疼痛。而后，他在同保险及医疗机构打交道的过程中，对整个医保体系的愤怒日渐加剧，并最终走上了“刺杀CEO”的道路。
“诡异的狂欢”
2024年12月4日，曼吉奥内的枪口，对准了汤普森。而这场血腥的暴力案件，却引发了一场“诡异的狂欢”。
“苦医疗保险制度久矣”的美国民众，将曼吉奥内追捧为“民间英雄”和“当代罗宾汉”。甚至有人认为，曼吉奥内本可以过着“富三代”的生活，却代表饱受医保制度之苦的民众射出反抗的子弹。从西雅图街头到芝加哥北部的企业外墙上，到处都是关于曼吉奥内的涂鸦；波士顿一场摇滚音乐会上，曼吉奥内的照片被投影到墙上时，观众爆发出欢呼声；网络商店还出售印有他头像的T恤，上面写着“路易吉· 曼吉奥内是英雄”。
美国爱默生学院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41％的18岁至29岁受访者认为，布莱恩·汤普森的遇害是“可以接受的”。网络上，甚至有组织对凶手曼吉奥内发起了捐款，并在众筹网站的声明中写道：“我们在这里不是为了庆祝暴力，而是相信宪法赋予的获得公正法律代理的权利。”目前，捐款已经超过20万美元。
2024年12月23日，曼吉奥内身穿酒红色毛衣，内套一件白领衬衫，戴着手铐和脚镣，出现在曼哈顿市中心的联邦法院。根据起诉书，他在纽约州面临11项指控，包括一项一级谋杀罪和两项二级谋杀罪，以及其他涉及武器和伪造文件方面的罪名。与此同时，他还面临四项联邦刑事指控，包括使用改装枪支谋杀罪等。如果州指控成立，曼吉奥内可被判处终身监禁，如果联邦指控成立，他可能面临死刑。
2024年12月23日，嫌疑人路易吉·曼吉奥内在美国纽约出席听证会。本文图/视觉中国
在曼吉奥内出席纽约曼哈顿联邦法院庭审的当天，法庭外，很多支持者举起标语，喊着：“路易吉无罪！”“释放路易吉！”“人民高于利润！”
对于曼吉奥内的“走红”，社交媒体上亦有批评称，这证明“（美国）社会就是病态的”。民主党籍的宾夕法尼亚州州长夏皮罗谴责道，曼吉奥内的做法是在使用“私刑”。在夏皮罗看来，曼吉奥内并不是英雄，“这个故事中真正的英雄是在麦当劳拨打911报警的人”。
针对美国民众在汤普森遇刺案发生后的不同反应，2024年7月曾遭遇枪击的候任总统特朗普表示：“一些人对枪手表示同情和支持，我认为这太可怕了。”他还认为，“这是冷血的、可怕的杀戮。人们怎么会喜欢（枪手？）——这其实是一种病态”。
而美国医保体系的痼疾，则是摆在特朗普新任期的重大挑战之一。特朗普曾在竞选期间表示，医疗改革是必要的。他也在2024年11月的胜选演讲中承诺，“会在新的任期，帮助我们的国家治愈伤痛”。不过，特朗普曾提出的废除《平价医疗法案》、美国医药供应链独立和降低药价等举措，不仅都充满争议，也遭遇重重阻力。
发于2025.1.13总第1172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美国藤校青年的“枪杀CEO”之路
记者：郑立颖
编辑：徐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