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鸟的行囊】是田野在笔会的专栏
如果把墨西哥的历史比作一场大剧,你会发现,任凭时间大幕开合起降、英雄与小丑出将入相,聚光灯下的舞台却从未改变:那就是墨西哥城的索卡洛广场(El Zócalo)。
正午,人头与球赛
在大神庙遗址博物馆的入口处有一座石刻人头台(tzompantli)。此台三面刻满了被横杆贯穿太阳穴的人头骨。即便是太阳高悬的正午时分,也看得人心生寒意。这是对阿兹特克人牲祭的场景记录。被剖心之后的人牲头颅会被长杆穿起,像算盘珠一样一层层挂在大木架上。
1519年,初到特诺奇蒂特兰的西班牙人记述说,此城中有78座宏伟建筑,其中大部分是神庙、宫殿和公共设施。除了惊叹于这座湖上城市远超威尼斯和君士坦丁堡的恢宏与富庶,他们对城中的五座人头台印象极深。一位名叫塔比亚的士兵曾受命清点全城悬挂的人头数量。他给出的数字是13万6千颗,而仅在大神庙就有6万颗。
这巨量的人牲献祭正是阿兹特克势力如日中天的象征。通过战争和贡品获取大量的人牲,让已经在位十七年的蒙特苏玛二世(Motecuhzoma Xocoyotzin)极受臣民尊崇。他被认为是阿兹特克史上最英明的王者。但从日出方向而来的白皮肤异邦人,正好和阿兹特克人相信的羽毛蛇神(Quetzalcóatl)归来灭世的神话暗合。这让虔信神灵的蒙特苏玛二世应对失措。他不但没有发动手中庞大的军事力量,还轻率地让西班牙人进入都城腹地,甚至亲身陪同征服者埃尔南·科尔特斯(Hernán Cortés),以至于被扣作人质,最后身死名败。
在中部美洲,人头台通常是和球场在一起的,这里也不例外。球场呈“工”字形,球员在场中,两腰坐观众。球员们可以用肘、膝、臂、胯、头等身体各部位击打实心橡胶球入高悬的石环,但绝对不能用脚踢。球戏源于宗教,模拟的是太阳的起落运行。但在阿兹特克后期,它演变成了大众娱乐活动。人们可以赌球下注,甚至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
据说,蒙特苏玛二世与特斯科科(Texcoco)大君内萨瓦尔皮利(Nezahualpilli)曾以球赛来决定一场争论的输赢。起因是双方的神谕师都预言对方君主将在有生之年丧失王位。球赛结果是特斯科科大君以三比二获胜。几年后,西班牙征服者到来,蒙特苏玛二世失位身死。
1521年,饱受天花肆虐的特诺奇蒂特兰终于在西班牙人及其印第安盟友的围攻下陷落。这正像是球戏所象征的,一方的橡胶球从空中坠落,而另一方将主宰赛场。太阳虽然依然照耀人类,阿兹特克人的世界却已在正午时分陷入黑暗。
午后,教堂与舞者
午后,是大都会大教堂(Catedral Metropolitana)最安静的时刻。这座如山一般耸立在索卡洛广场北侧的巴洛克式教堂,其实是建在阿兹特克神庙的废墟上。这很有象征意味,却并非比喻。我曾经有机会在神职人员的带领下,进入教堂的地基之下,在古老神庙的遗迹中穿行。那里残留的部分建筑甚至比大神庙遗址还要完整、壮观。
西班牙人一心要建起比大神庙更巍峨的教堂,用新的建筑奇迹来磨平阿兹特克遗民的记忆,却忽略了湖心岛松软的地基难以支撑单位面积受力不均的穹顶和钟楼。时至今日,大都会大教堂已经发生了目力可视的变形。教堂的穹顶中心垂下了一根悬锤(下图),可以清晰地看出它的偏斜角度。这似乎又构成了另一种隐喻,这片土地早晚会摆脱西班牙标定的圆心。
西班牙人蛮横地重塑了城市的面貌。他们填掉了五湖中的四个,将原本能够行船的人工渠变成了街道,在被摧毁的神庙和宫殿上建起教堂和府邸。阿兹特克人的特诺奇蒂特兰变成了新西班牙的墨西哥城。
索卡洛广场上总有一群穿着仿阿兹特克式白色棉布上衣、头顶羽冠、踝系铃铛、脚踏皮凉鞋的舞者。他们用皮鼓、陶笛、铃鼓、海螺奏出短促苍凉的曲子,并随之起舞。当中既有清瘦严峻的印第安面孔,也有皮肤白皙却自认为是阿兹特克后裔的混血人。一曲舞罢,他们会向观众们分发免费的纳瓦特尔语教材,也会用香炉中燃烧的柯巴树脂为过往行人做净化仪式来赚取收入。
他们起舞时认真的面容让人非常感慨。当年,西班牙殖民者彻底摧毁了负责传承阿兹特克文化的祭司阶层和学校,以至于今天无法复原古代的曲调和舞步。这些阿兹特克的精神遗民,只是按照自己的想象编造了这铿锵的乐舞,期待在旋转中与祖先的影子相合。
将晚,钟声与独立
索卡洛,zócalo,在西班牙语中的意思是“柱基”。为了纪念1821年墨西哥独立,独裁者圣安纳将军(Antonio López de Santa Anna)于1843年计划在广场中央修建一座纪念碑,但只完成了柱基部分就搁置了。后来柱基也被废毁,但这个名字却在墨西哥城的居民中沿用了近两百年。它的影响力甚至扩散到全国,墨西哥的大城小镇都习惯把自己的中心广场称为索卡洛广场。其文化辐射力和正统性可见一斑。
几百年来,广场东侧的国民宫(Palacio Nacional)一直是墨西哥的权力中心。这里曾经是阿兹特克大君蒙特苏玛二世的居所,而后改造成西班牙征服者埃尔南·科尔特斯的宫殿和新西班牙总督府。墨西哥独立时,这里是国会所在地和议员们的集体宿舍。随后,又成为墨西哥皇帝伊图尔维德(Agustín de Iturbide)政府所在的帝国宫。共和派胜利之后,将所有机构中的“帝国”换成了“国民”。这里从此定名“国民宫”,并成为墨西哥总统府。
国民宫最值得看的,是墨西哥共产党总书记、画家迭戈·里韦拉(Diego Rivera)于1929到1935年间完成的《墨西哥史诗》壁画。其中,艺术地展现了墨西哥历史上最重要的时刻。国民宫的另外一宝是伊达尔哥神父(Miguel Hidalgo)于1810年9月16日黎明亲手敲响的那口铜钟。墨西哥的官方史学将钟声响起的时刻视为国家独立的开始。所以,这一天被定为墨西哥的独立日,而非1821年9月28日签署《独立宣言》的真正独立日期。不过,墨西哥前任总统洛佩斯·奥夫拉多尔于2018年上任之后,就将已经沿用了84年的松林总统官邸(Los Pinos)向公众开放,自己则迁回老旧的国民宫办公。这固然是削减政府开支的高姿态,估计新总统上任之后也会萧规曹随,可探访国民宫却也变得比较麻烦。
每年9月15日晚上,墨西哥总统都会在国民宫靠广场一侧的一座小阳台出现,面对广场上的群众敲响阳台边的一座铜钟,重温多洛雷斯呼声:墨西哥万岁!不过,这多半不是伊达尔哥神父的原话,而是后来民族主义者塑造国民历史时的演绎。因为在那个年代,墨西哥还不是这个民族国家的共称,只是这座城市的名字,或许更精确些,以索卡洛广场为中心的老城区。
其实,索卡洛广场的正式称呼是“宪法广场”。不过,这宪法指的并不是墨西哥独立之后于1824年颁布的宪法,而是西班牙颁布的1812年加的斯宪法。那时候,西班牙国王费尔南多七世被拿破仑扣留在法国,而墨西哥依然是国王治下的新西班牙总督区。但当1820年,西班牙国王被迫同意再次恢复这部自由主义宪法的时候,却反而引起了新西班牙的极大反弹。军队、官僚、庄园主和教会都认为自己的利益会被新宪法损害。他们开始推动墨西哥独立,却同时依然对国王效忠,希望推举西班牙王室成员成为新国家的君主。
真正要求革命性变化的是以骡夫出身的比森特·格雷罗(Vicente Guerrero)为首的起义者。他和旧军队中倾向独立的伊图尔维德合作,缔造了“三保证军”,即保证“各州独立、宗教自由、国家统一”,并以绿白红三色来代表三保证,将其作为军旗和臂章。这也是墨西哥国旗三色的由来。“三保证军”最终于1821年9月23日进驻墨西哥城。次日,颁布《独立宣言》。格雷罗还最先提出了以阿兹特克人的方式来称呼这个新生的国家,墨西哥的国名由此而定。
入夜,广场舞
入夜时分,国民宫的总统卫队降下国旗,在落日和灯火之中缓步而归。索卡洛广场依然喧闹异常。若是赶上周末,很可能会有大型的丹松舞会。
临时搭建的舞台上乐队现场演奏,广场上随处都有相识或是不相识的男女结对起舞。其中,多是一些精心打扮、特意赶来的老人。因为这种舞在他们年轻的时候非常风靡。这些身着西装、长裙,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老者,旁若无人地在柔缓的丹松音乐中起舞,仿佛又坠入了年轻时的爱恋中。有时候,这里也举办当红歌手的公开音乐会。整个广场就会被尖叫、荷尔蒙和高举挥动的手臂所淹没。
索卡洛广场就像是墨西哥的心脏,古老而年轻,或急或缓,永不停息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