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具上海气质的淮海路上,伴随着闪烁的尾灯和车流,笔者走向上音歌剧院,突然看到大门口出现了一座具有京城标志性的牌楼,甚是意外。得知是第23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组委会专门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以下简称“北京人艺”)驻场演出而搭建,心里有些感动,组委会真是有心,展现了上海人的待客之道。一个月内,北京人艺在这座剧院连续上演五部大戏,它们是《茶馆》《哗变》《日出》《杜甫》《正红旗下》。时隔十余年,上海观众又能在家门口欣赏到全国顶尖的国家级剧院的大规模演出,于是出现了未演先热、一票难求的现象。从2024年10月14日首演《茶馆》,到11月9日最后一场《正红旗下》的落幕,北京人艺驻演圆满收官。事实证明,北京人艺精湛的演技在见多识广的上海观众中大获好评。回望、品味北京人艺这几部京味大戏,冯远征、濮存昕、杨立新等一个个优秀演员所塑造的鲜活角色,历历在目,余音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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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艺《茶馆》在上海上音歌剧院演出当晚

(图片来自网络)

向人民艺术家老舍致敬

北京人艺的五台话剧中,有两部戏与老舍先生有关,一部是老舍编剧的话剧《茶馆》,一部是李龙云根据老舍的自传体小说《正红旗下》改编的同名话剧。前一部享誉全国和世界,是上海驻演的开幕大戏;后一部2000年首演于上海话剧艺术中心,2023年新年伊始,冯远征、闫锐联合导演,将此剧搬上了北京人艺的舞台,也是本次驻演的压轴戏。剧目先后顺序的安排别具匠心,可以视为以冯远征院长为代表的北京人艺领导班子和全体演职人员对人民艺术家老舍先生的崇高致敬!

由焦菊隐、夏淳导演的《茶馆》是北京人艺的“压箱之宝”,这部经典话剧首演于1958年。关于经典,美国文学教授、理论家哈罗德·布鲁姆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正是经典造就了我们。没有经典,我们就会停止思考。”( 哈罗德·布鲁姆. 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M]. 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 28. ) 老舍这部戏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名叫“裕泰”的茶馆里,进进出出的角色有 70 多个,真可谓是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三幕戏表现出清末、民国初期、抗战胜利三个时期近半个世纪的历史变迁和社会风貌,折射出八旗子弟、普通百姓等社会各个阶层老北京的市井生活。

当年北京人艺第一代演员于是之饰演的茶馆老板王利发、蓝天野饰演的实业资本家秦仲义、郑榕饰演的正直不阿的旗人常四爷、英若诚饰演的拉纤说媒的刘麻子、黄宗洛饰演的胆小怕事爱鸟如命的旗人松二爷、童超饰演的庞太监等,一个个就像是从旧时代里“穿越”而来,活灵活现、个性鲜明,给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这些优秀老演员的表演,成为北京人艺的艺术标杆,老舍也因此在世界舞台上声名鹊起。

北京人艺的《茶馆》自首演以来一直焕发着持续的生命力。1988年这部话剧到上海演出,让更多的上海观众领略到经典的魅力,被这些老演员的杰出演技所折服。北京人艺于1999年复排《茶馆》,导演林兆华在原版的基础上做了一点改动,梁冠华饰演王掌柜,濮存昕、杨立新、冯远征等作为第二代“茶客”,出入于由梁冠华执掌的“裕泰茶馆”。这两代“茶客”一眨眼工夫已经有二十多年的距离。2024年初秋,上海观众再一次欣赏到了来自北京人艺的《茶馆》,一睹由第二代演员排演的焦菊隐原版《茶馆》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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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茶馆》

出演王利发王掌柜依旧是梁冠华,他出演这个角色已经有25年之久,早已游刃有余了,他一口“京片子”,憨厚中透着狡黠,生意之道让他懂得察言观色,他对角色的刻画深得观众的认可。常四爷、秦仲义、松二爷等角色,均为观众所熟悉的知名演员担纲。这批好演员在传承前辈老演员艺术成就的基础上,演出了自己的风格特点。其实,有不少观众早已熟悉《茶馆》的剧情和台词,就是来看这第二代演员的演技,重温老舍的这部经典话剧。当我们看到已经成为人艺顶梁柱的第二代演员,也像于是之们那样把老舍笔下的人物融化在自己的心里了,审美心理便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其中,杨立新还是原版《茶馆》的复排执行导演。当然,观众更会发现年轻的第三代人艺人也走进了“茶馆”,就像当年杨立新、梁冠华在于是之主演的版本里演过小角色一样,用心去挖掘不同境遇下角色的内心活动与人物个性。新老演员共同发力,使《茶馆》在上音歌剧院的三场演出满台生辉,场场爆满。

什么是经典戏剧的魅力?这就是一代又一代演员在经典戏剧中成长,也使经典戏剧在不断地代际更迭的演出中生长,焕发出新的艺术生命力,从而被不同年龄的戏剧受众反复观摩、品味,成为中国人拥有的共同精神财富。

用至真之情刻画人物

朴真是艺术的核心。北京人艺的演员以至真之情去刻画角色,演绎出人间千姿百态,他们不做作,不矫情,用朴真的艺术唤醒观众心里的崇高意志。杨立新有一句话说得非常中肯:“一个演员不能长得太好看,不然就会沉迷于自己的容貌,而忽略了自己的演技。”的确,北京人艺一代又一代演员娴熟的演技,千人千面,令观众倾倒。

由郭启宏编剧、冯远征导演并主演的《杜甫》,道尽了杜甫后半生的忧患悲苦与诗人风骨。戏从杜甫与诗友李白、高適在单父台斗诗饮酒开始,那是杜甫最开心放松的时刻。随着安史之乱突起,他再也没有了这样的惬意。仕途的失意、生活的拮据、妻子的抱怨,让心怀苍生的杜甫心情愈发沉重。特别是看到了民生的疾苦,比如小吏拉壮丁这场戏,早已过了征兵年龄的老人、刚新婚一夜的新郎、不到年龄的少年都被强拉去打仗,连已经退役的老兵为不被饿死也不得不再重新出发……杜甫为他们据理力争,反遭小吏奚落,这大大激发出他的悲悯之心与对社会不公的批判。冯远征演出了杜甫刚正、仁厚的人格以及诗情勃发的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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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杜甫》

在演绎杜甫不肯迎合权贵的两场戏里,冯远征演出了仕途上的困顿,被贫困压得与猴子抢食时杜甫的内心活动。在投奔世交严武府上,杜甫看到一众骄兵和粗鲁的悍将章彝,恐难相处而悄然离去,冯远征在这一规定情境下的反应是藏而不露,但观众依旧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反感和不适。第二次杜甫应邀二进严武幕府,冯远征细腻地演出了角色的心理变化,从满心欢喜到因政治见解的不同,与严武发生了争执,从面红耳赤到怒目而视,演得特别有层次感。章彝为人粗野,杜甫对他并无好感,而得知他因为小错而被严武处决,竟挺身而出为其辩护,指责严武冷酷无情,直至严母出来制止,杜甫拂袖而去。观众清晰地感受到演员的表演层层递进,一气呵成。

回到成都花溪草堂后,冯远征演出了角色内心的烦闷。新友苏涣的来访可以化解他一时的抑郁,但得知唐人诗选自己的诗一首都没有被选入,他的失落感油然而起。从安史之乱到终老于江湖,犹如杜甫诗歌里那种沉郁顿挫,冯远征也演出了诗人理想与现实的落差,演出了他的孤独,以及“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的愁绪。特别是结尾,杜甫轰然倒地。一个暗转后地上一件白衣取代了死去的杜甫,冯远征一段独白道出了十年离乱、人世沧桑,过往的挚友一一再现,蓝天白云才是故乡的由衷感叹。冯远征刻画出诗圣杜甫孤傲、寡欢、无奈、苦闷。他忧患着民生民苦,为寻求出路而努力过,却终究难以放下刻在骨子里的文人风骨。冯远征用情至真,召唤出我们文化记忆中杜甫的当代形象。他演得那么投入,让人心疼。剧场是一个能量场,舞台上的演员把观众卷入到唐朝那个特殊的历史年代,正是这些巨大的现实压力,才会有杜甫这样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情怀,有激情似火又沉郁大气的诗歌,历史上生动的灵魂,被演员们耀眼的演技完美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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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日出》

《日出》是当过北京人艺院长的曹禺先生继《雷雨》之后创作的第二部话剧。交际花陈白露由青年演员陆璐扮演。陆璐年轻貌美,她身上那种高傲、内敛和风情,既符合她书香门第出身,又符合她交际花的身份。陆璐饰演的陈白露既沉湎于舒适的寄生生活,又鄙视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红男绿女,她的眼神和嘴角的一丝笑容,会不经意暴露出角色的这一特点。陈白露想保护逃到她房间里躲藏的年仅13岁的“小东西”,可是她怎能抵得过金八、黑三这些黑势力!特别是最后,随着靠山潘经理的破产,陈白露因无法偿还巨额债务最后想求助于那个叫张乔治的男人,遭到对方拒绝后,陈白露立即以一个漫不经心的神态告诉对方,所谓求助不过是个玩笑。这一神态真实地表现出陈白露内心的矜持。她决定自杀时,她那句:“太阳出来了,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陆璐说得轻声细语,却蕴含着这个角色内心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挣扎的绝望。

冯远征是一个特别注重人物刻画的导演。演潘月亭的于震和演李石清的雷佳也给人印象非常深刻。潘月亭作为成功的成熟男人,企图占有秀色可餐的陈白露,于震的眼神里闪烁着对受制于自己的女人的欣赏和把玩,让陈白露心甘情愿依附于他。雷佳则把李石清的狡诈和野心演得入木三分,失业的黄省三向他求情时,他毫无同情之心的凶狠,儿子生病时,他坚持要妻子陪阔佬打牌,流露出男权的专横,他偷看潘月亭文件,要挟索要职务时的那种暗中得意,雷佳都拿捏得非常精准。他与于震的对手戏,真可谓有声有色,相得益彰。

敬畏戏剧、敬畏观众

剧场在人类文明长河中一直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社会的文明发展与当时雅典戏剧的繁荣密切相关,那依山傍海而建的露天剧场可以容纳上万观众,从而培养起雅典人的公民意识和审美水平。剧场对于观众而言,不仅是娱乐场所,也是受教育的地方。戏剧具有潜移默化的教化功能,观众在观看别人的喜怒哀乐中感同身受,身临其境,在人性善恶中辨别正义与邪恶。剧场,对北京人艺来说,是神圣的地方。“戏比天大”四个字是北京人艺的院训,意味着人艺人对戏剧的敬畏,对观众的敬畏。这种敬畏之心使得一代又一代的人艺人认认真真做人,兢兢业业演戏,哪怕是只有一两句台词的小角色,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转身,演员都会用心去琢磨。这就是北京人艺的传统。

这次到上海驻演,有些人艺演员正在横店拍戏,只要剧中有自己的角色,都会提前赶到上海认真参加排练和演出,演完后当夜就驱车赶回拍摄地—“戏比天大”如同一颗种子,早已扎根在他们心里,成为一种自觉。只要登上舞台,人艺演员就像加入一个激动人心的仪式,让他们忘记了剧场外面所有嘈杂声音的纷扰和个人杂念,而沉浸在“老北京裕泰茶馆”“美国军事法庭”“交际花的客厅”“唐代杜甫的世界”或“清末北京城”等规定情境里,化身为剧中角色。优秀的表演不能简单地用所谓“体验派”“表现派”以及引入国内艺术院校的各种表演方法、表演理论来定义,只有以真挚的情感触动自己和观众的心灵,引发共同的戏剧体验,打通观演关系,才能激发出剧场的能量,北京人艺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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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哗变》

一部戏的成功,不是靠一两个著名演员的表演,而是所有的演员,包括配角的共同努力。美国话剧《哗变》里12个男性角色12名男演员,严肃的军事法庭审判几乎没有舞台调度,全靠演员台词节奏的变化。质询、打断、抗辩,吴刚、冯远征、王刚、王雷、丁志诚、高冬平等一众男演员将角色刻画得有血有肉,从而将这部严肃戏剧把上音歌剧院变成了一个审判现场,让观众一起去叩问极端境遇下人性的复杂与微妙。

压台戏《正红旗下》是对《茶馆》的一种呼应。这部具有老舍自传体感受的话剧,也是一部京腔京味十足的人物群像戏。濮存昕演的老舍是一个叙述者,也是家族与大清王朝衰败的旁观者,他引领着观众走进光绪二十四年腊月发生在老北京一段惨痛的历史,回望自己出生到满月这段时间里发生的家族故事,构成一段鲜活而沉重的历史叙事。梁丹妮和王茜华分别扮演了老舍作品中性格鲜明的姑妈和大姐婆婆,两个个性鲜明的女人掐架时的那种飙劲令人难忘;解天饰演的大姐夫是个纨绔子弟,以为背上刺上“精忠报国”就能成为岳飞,刺字时拼命叫痛的模样令人哭笑不得;雷佳饰演的博二爷,因用妻子换取鸽子而导致妻子羞愤自杀,却毫无悔意,充斥着荒诞意味。最为记忆犹新的是,杨立新演的老舍本分的父亲在保卫皇城战斗中身负重伤、牺牲的场面,那“谁来帮帮我!”的无助呼喊,和站在一旁“老舍”的无力与痛苦的神色等细节,通过一众演员真挚的表演,导演、舞美匠心独具的舞台处理,给上海观众带来了与上海话剧中心版《正红旗下》不一样的审美体验。

没有对戏剧的敬畏,没有对观众的敬畏,北京人艺是很难在观众中赢得持久口碑的。焦菊隐老院长在剧院成立之初,提出了“一棵菜”的说法,就是剧院各个部门,所有大小演员,要紧密团结共同完成好一台戏,菜心、菜叶、菜帮,每个人都在起着自己的作用,今天的北京人艺一以贯之地践行着“一棵菜”的理念。当绝大多数话剧演出都依赖话筒传递声音,北京人艺的演员在舞台上仍然不戴麦克风,这种过硬的基本功在全国戏剧戏曲院团里都是独一无二的。完成了老中青三代演员代际传承的北京人艺,业已形成自己独特的演剧风格,在全国话剧舞台上独领风骚。

剧场作为文化传承和社会交流的重要场所,北京人艺以现实主义演艺传统,承载着丰富的社会文化信息,创造出独特的艺术氛围和观演体验,从而使剧院成为一个充满活力和思考的能量场。

作者上海戏剧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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