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古人为文崇尚精简,不兴剌剌不休,一种常见的方法是用典。 典故是往事的凝练,看似寥寥数语,实际潜藏着更多文本。 它仿佛读书人之间的密语,相识者一望即知,不烦词费,不识者如坠迷雾,闻如未闻,于是无形中成为一道隔障,将“不入流”者拦截在外。 但典故也有生熟的不同,有些熟典近乎尽人皆知,有些就相当冷僻,颇考验读书人眼界和腹笥的广狭。 我最近上课,遇到章太炎对梁启超讲的一段话,涉及北宋史事,请教了好几位师友仍感茫然,只好暂时搁置——他们两人说话,本没打算给我们听。 书和书之间构成一块自然生长的草皮,根脚处彼此相牵,从来不是孤零零的,读一本也是在读很多。

用典好是不好?这很难说,作者和读者两方面的情形都要顾及,不可一言以蔽之。它确实设置了不少阅读障碍,对多数人不友好,所以胡适倡导文学革命,提出八条准则,“不用典”赫然位居其一。陈独秀进一步指责典故乃是“死文字”,用典即是“摹仿古人”,脱离时代,背离了“写实主义”精神。这虽不能说全无根据,但也相当不公:今天的小朋友在网上说些“黑话”,彼此莫逆于心,旁观者却莫名其妙,其实也是用典——这“典”就不来自过去和书本,而是出于当代,其实就是陈独秀推重的“写实”。即使来自过去的“典”,在日常语言中也无法避开。历史学家弗里茨·斯特恩曾短暂地参与外交事务,发现很多外交官谈话,都喜欢“穿插一些历史类比”,用过去说明现在。原因很简单:人并不是真的生活在一根线性时间链条中,过去并不消散,而是永远和当下如影随形。

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一些读书人努力下,中文阅读的门槛大为降低。梁启超是做这事的人中最知名的一位。他在戊戌前投身《时务报》,变法失败流亡日本,又先后出版《清议报》《新民丛报》,每出一期,不胫而走,对改变中国人的舆论和头脑功莫大焉。梁氏自称作文力求“平易畅达”,“纵笔所至”不加拘检,没有条条框框,故能“条理明晰”,而又“笔锋常带感情,对于读者别有一番魔力”。如是,则当然不能肆意用典。可是我们也不要忘记,任公十七岁中举,是从古书堆里走出来的。他的放笔无拘束,也包括了用典在内——这对他并不构成一道禁令。只是他当然不会使其变成读者的绊脚石而已。

有人说,最好的用典是犹如不用。读到的人,深者得其深,浅者得其浅。这是内行话。不过,这么做有时也可能造成误解:许多典故表面看显白简易,内地里却可能别具洞天。忽视这一层,或可能让我们错过作者有意无意希望传达的信息。比如,梁启超为何自称“饮冰子”?

撰文 | 王东杰

“一叶识春秋”为书评周刊新设专栏,我们特邀清华大学历史系王东杰教授,从中国近代史上选取一些被前人忽略或遗漏的、没有受到足够关注的文献,并加以解读,以确定20世纪中国历史/思想史的一些基本特征。

第五期

梁启超

《饮冰室合集》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饮冰室合集》,梁启超著,中华书局2015年4月。

《饮冰室合集》是梁启超唯一授权的著述集成,堪称梁氏思想文化探索与贡献的集大成之本,可见作者思想之发展及三十年来政局及学术界转变之迹。虽然在此前后出现过众多梁著版本,但它们都不能取代《合集》的典范意义。该本最初于1936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分为《饮冰室文集》16册,《饮冰室专集》24册,合计40册。

“一叶识春秋”的更多内容,详见:

第一期:

第二期:

第三期:

第四期:

“我其内热欤

梁启超一生用过的字号很多,比如“哀时客”“爱国者”“中国少年”“中国之新民”“沧江”等等,大都用过一段时间就放弃了,使用终身的,除了“任公”,就是“饮冰室主人”或“饮冰子”,乃至文集亦叫做《饮冰室合集》,可知“饮冰”二字在他生命中的分量。

使用这么多字号,在文人传统看,不算特例,但梁启超这样做,却有实用的目的:任公编了许多杂志,撰稿人却主要是他自己。他要写大量文章来填充版面,也得用好几个笔名充当作者。不同笔名分担了他生活和心灵世界的不同角色。日本学者狭间直树注意到,在《新民丛报》上,“中国之新民”一名主要用于《新民说》,但其他文章也会用,说明它们“皆与《新民说》存在有机的联系”;随着《新民说》的停笔,《新民丛报》虽然还在继续办,“中国之新民”这个名字便不再出现了。可知,梁启超使用某个笔名,是有特定考虑的。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新民丛报》。

那么,“饮冰”对他有何特殊意味?

最权威的当然是梁氏自己的解释。1899年8月26日出版的《清议报》第25册刊发了六则短文,总题《饮冰室自由书》,署名“任公”,这是“饮冰室”三字第一次披露于众。在其中的第一篇文章中,梁启超解释了“饮冰”二字的由来:“庄生曰:我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欤?以名吾室。”“饮冰”是因为“内热”。

梁启超的“热”,要从他的老师康有为讲起。1898年,康氏在京师保国会第一次演说,大谈“热”的重要:

万物之生,皆由热力,有热点故生诸天,有热点故生太阳。太阳,热之至者,去我不知几百万亿里,而一尺之地,热可九十匹马力,故能生地,能生万物,被其光热者,莫不发生。地有热力,满腹皆热汁火汁,故能运转不息。医者视人寿之长短,察其命门火之衰旺,火衰则将死。至哉言乎!故凡物热则生,热则荣,热则涨,热则运动;故不热则冷,冷则缩,则枯,则干,则夭死,自然之理也。

世界完全靠“热”驱动,离开“热”就无生命可言。“热”的重要性,无论如何都不算高估。康有为把孔子学说称作“火教”,谓其“以太阳为主”;把一些重要的儒家概念,如“仁”和“诚”都看作一种“热”,强调人心中需要有“热”,才能“急人之难,济人之困”——而这正是“圣哲豪杰”不同于“庸人”之处。所以康氏总是自称“受质甚热”之人,以至连他的论学对手朱一新也不得不承认:“君之热血,仆所深知。”

在表述上,梁启超很少像康有为一样赤裸裸地歌颂“热”,不过他也自称“性禀热力颇重”:慨然以天下自任,对“束身寡过”的儒学传统和消极无为的老子学说皆有严厉批评,都是“热”的表现。故一般认为,对任公来说,“内热”大致有两层意思,一是指他怀抱救国热诚,二是指他忧心国事,杌陧难安。这都使人发“热”。因此,梁启超以“饮冰”为号,表达了对国势的焦灼关切——这关切是如此深重,只有“饮冰”才能纾解。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康有为和梁启超(右)。

然而不妨回到

《庄子》再来看看

这个解说不但紧扣了字义,对梁启超志向、性格的刻画也相当深刻,所以当然是对的。但如果我们注意到“饮冰”是一个典故,或者不妨按照梁启超的提醒,去读一读原文,或许会有新的发现。

这个典故的出处是《庄子》“内篇”《人间世》。原文说,楚臣叶公子高奉命使齐,感到重担在肩,忧心不已,于是来见孔子。子高担心,楚王对自己的期望甚重,而齐国也会对自己待以上宾,但对楚国的请求却可能一拖再拖,消极抵制——子高很清楚,自己是要说服齐王做一件他并不情愿的事。然而,要说服一个“匹夫”尚且不易,更何况一个诸侯!每当想到这点,子高就立刻焦躁起来:“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我早晨接受使命,晚上就要饮冰,这是因为“内热”吧?尚未启程就已是阴阳失谐,事不成功又必遭楚王重处,我可真是连遭两重祸患。身为人臣而不足以担任君王的差遣,这怎么能行!所以先生啊请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庄子今注今译》,庄子著,陈鼓应注释,中华书局2016年5月。

《人间世》一篇的大意是教我们如何在这个充满风险的人间(“方今之时,仅免刑焉”)自处。它由好几个故事组成,在快结束时讲了《庄子》里最知名的故事之一:一株栎树因为不成材料而得以保全;接下来是楚国狂人接舆对孔子的劝诫,而以“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一句作结。显然,文章的主旨是说明“无用之用”和全身自保的诀要,基调并不是积极向上的,和任公的志向可谓背道而驰。所以他使用这个典故,绝不是在全篇的意义上。

我想,激起梁启超共鸣的,是叶公子高的处境。“出使”云云,很容易让人想到梁氏亡命日本的事。况且那时康有为还伪造了光绪的衣带诏——要求康氏赶紧逃出北京,“设法相救”——这使康梁师生的逃亡更像“出使”了。但问题是,梁启超虽然很可能参与了这次作伪,但表现得并不积极:他不会主动把自己的处境说成受到光绪皇帝的差遣。当然,他刚刚赴日时,也想说服日人去搭救光绪,但这显然不符合现代国家的关系准则。相反,日本在清朝压力下,又几次想赶康、梁二人离开,态度温和而语气坚定。最终南海去了加拿大,梁启超留了下来。可是此事也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要靠别人力量解决自家问题纯是妄想,人能靠的只能是自己。这也就是1899年夏天梁启超发表《饮冰室自由书》时,反复谈及独立、自主的缘由。叶公子高设想的齐国对待使者的态度——“甚敬而不急”,正是任公赴日一年的实际遭遇,理所当然地唤起他的共情。

不过要更深入地理解“饮冰”的含义,我们就不能仅仅盯住子高的那两句话,而必须接着看孔子的回答。这由两部分组成。孔子先说,人生有两种东西不可违背,一是“命”,二是“义”。“命”如“子之爱亲”,出自天性,“不可解于心”;“义”如“臣之事君”,是后天的,然而却“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走到哪里都存在,躲也躲不开。因此,接受了君王的差遣,就不能再顾及自己,不能“悦生而恶死”。所以,“夫子其可行矣”。这是鼓励的话。那时的梁启超开始更自觉地接受现代国家观念,对他来说,“君臣之义”可以转换为“国”和“民”的关系——这也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所以国民要忠于自己的国家,须置生死于度外,身家性命都不能考虑得太多。

更重要的是接下来一段。孔子说:凡是两国交往,挨得近的就须出之以诚信,距离远的就要忠实于言语。国君和国君之间,总得要有个人传话。若是两个君主相互喜欢(“两喜”),或者彼此都很愤怒(“两怒”),则传话就成为天下最难的事:因为“两喜”就可能“溢美”,“两怒”就容易“溢恶”。无论是“溢美”还是“溢恶”,其实都是虚妄,而虚妄的话就很难让人感到信服——所传之话既然疑窦重重,传话的人就不会被人信任。所以正确的方式应该是传达实情,而不要传达过分的话语——使者自我保全,大约只有这一条路。况且世事难料,人和人的关系总是在变化中:往往是以相互信任始,而以互相欺骗终,“两喜”成为“两怒”,出使者可不慎乎!在任何时候,言辞都好比风波,变幻不定,在传播过程中必定有得有失。最好的传话人莫若顺应于自然,不要刻意伪饰——不“溢美”也不“溢恶”——然而这却最为难办。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梁启超。

如果“出使”中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传话”,则任公的确就是一位使者。不过他承担的不是外交责任,而是文化交流,尤其是将西人的话传给中国人听。早在1898年11月,他在《清议报》创刊辞中就把“交通支那、日本两国之声气,联其情谊”作为该刊的四大宗旨之一;随着在日本居住日久,读书日多,“畴昔所未见之籍,纷触于目,畴昔所未穷之理,腾跃于脑”,其思想“为之一变”。他对此兴奋异常,自称是“枯腹得酒,沾沾自喜,而不敢自私”,也想让其他人知道这滋味,于是致力于译书事业,自己写文章也不忘介绍各种新知识、新思想。由此,他以笔为舌,扮演了一个使者角色。问题是,在介绍异国思想的过程中,怎样老老实实,原原本本,不变形,不走样,使中国读者知其本意?这是一件大事,不能不令梁启超感到敬畏:“我其内热”,此之谓欤?

因此,倘若我们不只是盯着那两句话,而是回到《庄子》原篇,结合其上下文,以及梁启超说这话时的境遇和作为,也许可以推测,当任公使用“饮冰”两个字为书室命名的时候,他想传达的不只是自己对国事的热心和忧心,也是一个使者的兴奋和戒慎恐惧,是自励,也是自警。

《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是梁启超的名文。他在其中宣布,20世纪乃是以欧美为代表的泰西文明和以中华为代表的泰东文明“结婚之时代”,号召“我同胞张灯置酒,迓轮俟门,三揖三让,以行亲迎之大典”,断言“彼西方美人,必能为我家育宁馨儿以亢我宗”。抛开这些话中在今天可能会被人指责的“父权”色彩,我们可以清楚地知道,任公自觉地希望在这场东西文明的婚姻中扮演一个媒人的角色——做媒,也是传话。这或者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他为何终身没有放弃“饮冰”这一名号——因为他始终怀揣东西文明“结婚”的理想,即使在晚年被某些人认定为“东方文化派”的代表,依然如此。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新民说》。

所以,任公为何要“饮冰”?

我当然不能斩钉截铁地说,我的解释就精准地把握到了任公的本意。实际上,所谓作者“本意”,本身就可能是模棱含糊的:一个人使用某个典故,当然是有意而为,但也可能同时受到了无意识的驱遣:在后一种意义上,弥漫在一个典故中的某些情感和语意氛围唤起了作者的情愫——尽管他本人未必清楚地意识及此,但这确实也在其“本意”之中。不过,要清楚地区分出有意识和无意识这两个层次却并不容易,有时也并非必须。所以我只能说,任公使用“饮冰”二字很可能包含了我在这里说的这层意思。

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梁启超的志向的确是成为中西文明的媒人和使者,而他对传话过程中可能存在的危险,也一向具有清醒的自觉。事实上,这恐怕也是他“流质易变”的一种原因:他太害怕不能准确传递说话者的原意,以至令听者发生误会,误入歧途,甚至因此丧失了对另一方的信任,搅散东西文明的天作之合。任公曾引用过朱熹的一句话:“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最能表达他的这层焦虑:履薄临深,“其内热欤”?

所以,如果我的理解没有错误,我们似乎可以从“饮冰”二字中听到任公对20世纪的衷心祈愿和他身为使者的戒慎恐惧。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王东杰;编辑:李永博;校对:王心。 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文末含《写童书的人》广告。

最近微信公众号又改版啦

大家记得将「新京报书评周刊」设置为星标

不错过每一篇精彩文章~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活动现场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