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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要的东西就不要了。”在非虚构写作者李颖迪的《逃走的人》中,一个曾经在比亚迪汽车厂工作过的男生这样说,更重要的也许是后一句:“我可以选择不要。”

李颖迪毕业后进入社会,总在人际交往和工作中感到受挫。她关注到一群过着“蛰居生活”的年轻人,ta们辞去工作,离开大城市,去鹤岗买一间两三万的房子,寻找一种全新的生活和自己。她对这些人的存在状态感到好奇,也真的去追踪和写下这样的生活。

周慧快四十岁时从深圳一家待遇优厚的公司辞职,来到城市远郊的洞背村,读书、写作,过上一种“无所事事”的生活。在采访中她说:“我只是选择了一个容易的生活,逃避了不想面对的东西。每天要去职场的,那才需要勇气。”

这两位来自湖南的女性写作者,都在2024年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她们年龄、背景大异,却通过文字感到本能的亲近,像李颖迪引用瓦尔泽的句子:“我已做了我力所能及之事,即保存我自己。”

《逃走的人》作者李颖迪,和《认识我的人慢慢忘了我》作者周慧、艺文志编辑肖海鸥一起,在深圳茑屋书店,从李颖迪早年的报道《形而上学的亲吻》聊到她这些年的写作,从鹤岗聊到洞背村的生活,谈论她们自己的房间,自己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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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的、留下的

海鸥:

我对颖迪的印象最早来自一篇文章《形而上学的亲吻》,写的是武汉大学哲学学院的老师苏德超。那篇文章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最后一段,写的是一个上苏德超课程的学生李书仁,她说她每次上完课回到寝室,都会激动得睡不着觉,就好像处在这样一种状态里:“积极又幸福得未曾有过,而又仿佛早就期待着这样,感到了似曾相识的熟悉。”每次细致地整理完每次课的悖论,讨论中的每一个观点,她总会愤愤地想,“出国还是什么的都见鬼去吧,我会死守在这上完课”。后来过了两年,颖迪出了这本书《逃走的人》,从死守到逃走,我很好奇中间发生了什么。

颖迪:

我本科读的是新闻,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做所谓的“非虚构写作”,也常做一些社会新闻、跑一些灾难现场,但也总会感觉,那好像不是我最想写的东西。早年我想做记者,其实有一个很大的好奇,就是说到底,大家都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2021年,“躺平”这个词开始频繁地出现,整个社会也有一种集体性的倦怠,去鹤岗买房隐居这类叙事开始频繁出现在媒体上,我开始感到好奇,也尝试去联系“隐居吧”中的一些人。很多人和我讲到,这么多年的工作带来的消磨感,在大城市生活的不被尊重的感觉,让他们迫切地想去逃离,想蜷缩起来,再也不和外界联系。但那时候,我还是站在外部视角,比较远地去旁观他人的生活。

到了2022年,新冠开始,我当时的工作也快要解散,北京街上的人越来越少,无论是个人的还是集体的生活,都在被很剧烈地摇晃。这时我正好看到一个生活在鹤岗的女孩,她把自己的房子装修成北欧风格,你很难把它和这样一个资源枯竭型城市联系起来,和我之前想象的人们的状态是很不一样的。于是我决定来到鹤岗,真正进入这里的生活。

来到鹤岗后,很多人的第一感觉是以后的生活就自由了,这种新生活带来的憧憬和愿想,是非常动人和炽烈的。比如这本书封面上的那个女孩,她来自常州的小镇,来到鹤岗后,她养了大西洋水母,当她终于有了闲暇,她发现自己靠近美了。但真正进入她们的生活后,我还是发现很多意想不到的事,甚至完全推翻了我之前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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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图摄影:DD

一面渴望、一面挣脱

海鸥:

周慧是我出过的作者里,从生活层面影响我非常大的一个人。她的书和颖迪写的“逃走”这个主题有很大的关联。之前读到颖迪发在《先生制造》的对谈,其中一位对谈者也提到周慧和《逃走的人》的相似性:“她也是常年在城市的边缘生活,很久不工作,一个人活。她的采访里有一句话,说不是说主流生活不好,职场,家庭,亲密关系,这些都能给人稳定和必要的价值感,只是我不再向往那样的丰富多彩。”

我想知道,周慧怎么看,你觉得你和颖迪书中的人像吗?

周慧:

我特别喜欢这本书,觉得很惊艳。我之前读非虚构不太多,会更倾向于读感情更深,更个人化的作品。但这本书非常吸引我,越到后面越渐入佳境,她把自己的个人生活引入进去,也参与了整个鹤岗的生活。这本书也像几个长篇,很文学化,文字写得非常好,情感也非常细腻,让我很意外,甚至有点嫉妒,这么年轻就写得这么好了。

我和书中的人可能有些不同,我年龄比他们更大一些,手上有一些积蓄,并且非常确定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而书里这群人很年轻,很多时候处于迷茫,甚至会越过越迷茫,最后走到消失,我会觉得非常遗憾、惋惜。

但看到有一波这样的人也挺开心的,他们不喜欢城市,不喜欢被卷,不喜欢主流生活,可以很勇敢地去到一个地方,创造一个新的自我和生活,这可能也会给主流生活中很焦灼的人一种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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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洞背村的书店“昨日书”

颖迪:

之前在豆瓣读到很多留言,会提到周慧老师的《认识我的人慢慢忘了我》。我上半年读了这本书,会发现它的精神内核和《逃走的人》非常相似。我记得周慧老师书中有一句话:“人终其一生都被两种完全相反的驱动力操纵着,一种是对陪伴、爱以及所有能让我们亲近的关系的渴望,另一种是对独立、孤单和自由的向往。”人一方面渴望和他人联系,另一方面又想摆脱人际关系的负累,一个人生活。

我最初为什么会这个主题感兴趣,除掉那些社会性的东西,吸引我的就是人,ta们选择自我隔绝,买一个房子蜷缩起来,这种状态让我很向往。可能因为我之前的成长经历中,人带来的伤害是远大于支持和爱的。像我之前的第一份工作,看上去非常好,但到后来就出于人际关系的斗争,有一个内部的崩溃,这件事也让我消化了很久,那半年里我也像书中写的这些人一样,不和外界接触,躺了半年多。所以我想知道,人能不能更长久地这样生活,而这样生活之后,是不是真的能实现自己最初的想法,对自由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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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书”的书架上摆放着《逃走的人》

你想过一种怎样的生活?

海鸥:

这本书写了一个真正重要的问题,那就是颖迪在书中反复追问的:“你想过一种怎样的生活?”

书中有一个宁夏人,他在银行做柜员,每天开车走同一条路线,有天他在等红灯的时候就想:“难道要在这里等一辈子红绿灯?”这种心声贯穿全书,他或许不知道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但他知道眼前的这种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虽然不缺钱,但他生活中总像缺少某些东西,这就是他离开的原因。

周慧:

我三十九岁的时候从一份看起来很不错的工作辞职,说我不干了。当时我就想,如果我再待七八年会怎样,或许一房一厅换成两房一厅,后续把钱砸进医美或股市,或许牵扯进一些乱七八糟的感情,然后我仍然会辞职。我可能还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但我知道自己不想要这样的生活。

海鸥:

这是起点。我们不要把逃走看成一件非常消极的事情,仿佛落荒而逃。书里写到的很多人,“逃”对他们来说,首先是一种决绝的勇气,至少在逃离的时刻,他们怀抱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和期待。

我记得颖迪写到那个在比亚迪工作的男生,他回忆来到鹤岗时:“不是紧张,也不是兴奋,像是背水一战,一种不安的感觉。”我想走上这条路的人,有一半是带着这样的心情,是面对着一个更不确定的、新的生活的展开。我也记得他说“如果鹤岗都留不下我,那我还能去哪?也可能人生都这样,还能烂到哪里去?”

在一个甚至没有拥有名字的人身上,听到“人生还能烂到哪里去?”时,我觉得真的可以抛掉文体的鄙视链,有时大家会认为非虚构是低于小说的,是不够文学的。但当一本书写得好时,它们拥有的是同一种真实和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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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背村附近的海边墓园

“我在放弃多余的一切”

海鸥:

我也想聊聊书中这些人,为什么会选择鹤岗这样一个白雪皑皑、漫漫长夜的地方。

颖迪:

我觉得可能还是房子的重要性。比如书中的主角林雯,我跟随她回过她在常州的老家,她在自己原来的家庭里是没有位置的,即使和爸妈生活在一起,也只能待在自己的床上,不能去客厅,因为客厅是被他爸爸占据的。我和她回过家后,一下子就明白了鹤岗的房子在物理层面提供的心理安全感。就像她读完这本书后给我的一段话:“就像我从卧室走向客厅的脚步,走了很多年,我可以随便在客厅待多久了。”我突然明白客厅就像一个心理层面的庇护所,像茧一样把人包裹起来。

周慧:

我永远记得我刚买下房子住进去的前半年,有一种非常踏实的感觉,仿佛在这个世界上站住了脚,无论在外面、在白天你的际遇怎么样,都有一个家可以回,这个地方可以随便造、随便躺,可以哭可以笑,可以让自己的猫、自己的狗有地方居住,可以随便撒野,关上门就是自己的世界。

后来我到村里租房后,再没回过那里。但我逐渐发现,用一句有点鸡汤的话来说,随着你自己的内核越来越强大,自己本身的力量足够大,心安即是故乡,我对房子的稳定感的依托就没有那么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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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鸥:

我们刚刚一直在聊的,呼之欲出的就是“过一种最低限度的生活”,所有逃走的人都已经意识到,颖迪在书中也写到的,就是“我在放弃多余的一切”。书中的一个人切断了暖气,坐在家里,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其实是带着一种审美意味地安慰自己,让自己释然。

颖迪:

刚刚周慧老师说到,她租房也能过得惬意和开心,因为内心有一种底气。但书中这些年轻人还是要一个房子,包括我自己,性格可能也和ta们更像,始终处在一种不安和恐惧当中,因此要应对外界的时候,便渴望能在物质上有个依托,这种支撑确实不是来自内心的。

比如我在读周慧老师的书的时候,会感觉她有个很重要的支撑就是文学。但我见到的这些年轻人,很可能没有精神方面更坚硬的支撑,就会向外界去寻求,房子可能就是这么一种选择。人总是会有一点妥协,有一点自我安慰,如果没有价值的依托,处于很深的迷茫的话,可能最后的选择就是彻底消失。

在孤独中创造

海鸥:

其实周慧的生活和书中许多人极其相似,就是过着一种最低限度的生活。我也想聊聊生活在边缘的代价,其实物质生活的压缩可能是所有损伤里最轻的一种。更多的,也可能是你们俩感受特别深的,是那种孤独是否可以承受?

周慧:

前几天刚好有朋友问我,你会觉得孤独吗?我说孤独,孤独不是很好的事情吗?为什么你们会觉得它是一个问题。至少最近五六年,我会发现孤独是我最好的东西,我喜欢孤独,我享受孤独,我也依赖孤独,在孤独中我会有创造,我会有生发

你们觉得孤独,可能是想和人有更深层次的链接,友情也好,爱情也好,亲情也好,你们渴望的是这些。我之前也会有这种渴望,因为一些不安全感,投入到一些亲密关系中去。但后来我经历了太多,就发现自己完全不依赖这些关系,也不再渴求,我和人的链接只需要一些轻的触碰就可以了。我不太需要太深的别人来理解我,给我依靠和支撑,迷茫的时候给我解答。

但我很理解这些才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强烈地需要人和人的链接,需要支撑,需要被认可、被看到。我只是说我已经走过了这个阶段,但我也想说,你们也可以走过这个阶段,变成一个很强的自己,不需要太依赖外界的人和人的关系。至少目前,我很喜欢我的孤独。孤独对我来说不是问题,它是我的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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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鸥:

我觉得这个代价是颖迪和周慧都已经意识到的,但承担这个代价,比过最低限度的生活更艰难,需要一颗更坚强的心灵,等你锻炼出了你自己,那时候可以像周慧一样享受孤独。

颖迪:

我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也重新去理解了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艰难。有时候人过不去了,就真的是过不去了。我也很难一下子说明白,只是我会一直思考,人应该怎样跟自己的孤独,跟自我,跟他人去相处。可能我们只能自己给自己更多宽容、更多时间,慢慢去想明白。

周慧:

就活着呗,反正都是活,干嘛不快活地活,为自己活,也不为别人活。

颖迪:

这可能也需要锻炼,和自我的相处也是需要锻炼的。我为自己活,不为他人活,这话说出来非常容易,但中间可能需要几十年的修炼。

整理、摄影:小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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